作者:烽火戏诸
走远了之后,张山峰忧心忡忡,转头望去,轻声问道:“师父,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真没事吗?”
火龙真人淡然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
张山峰愕然。
老真人笑道:“不是说陈平安与你不真心,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小子,从小习惯了如此。”
张山峰问道:“坏事?”
老真人想了想,“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过后,还是如此,便是……。”
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坏事?”
不曾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他自己没有想透彻,打不破那瓶颈,才是坏事。这一点,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认,就是天大的灾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关即是鬼门关,鬼门关外人徘徊,人鬼一线间。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人鬼难分。
凡夫俗子,倒还好说,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没有个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泞,就会误事。
张山峰挠头道:“师父,弯弯绕绕,我是真听不明白啊。”
老真人笑道:“因为你不需要明白,人与人,便是一座天地与一座天地的区别。”
张山峰问道:“师父,你要说别人私心重,我不好说什么,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我觉得不对。”
老真人摇头道:“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
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师父,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老真人点头道:“很好。”
张山峰埋怨道:“好什么好嘛。”
老真人笑着独自前行,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老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张山峰蹲在原地,虽然没有下雨,太过无所事事,便撑起了伞,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龙真人继续前行,行走不快。
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一起远望湖景,凫水岛无雨,龙宫洞天其它岛屿,却处处大雨,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雨落湖泽水相接,愈发让人视线模糊。
陈平安缓缓开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从未与人说过。”
火龙真人说道:“大可以开口道出,一吐为快。”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回头来看,恰恰是过山过水,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位青冥天下的陆掌教,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让我最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火龙真人淡然道:“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座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结果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括天地,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就会越感到失落,会越发愧疚。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
火龙真人说道:“继续讲便是了,贫道听过就会忘记。你大大方方,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问良心。”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世间姻缘一事,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我很怕这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笑意,“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会,因为她是宁姚,千年万年,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所以没有万一,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
火龙真人笑了起来,“还有呢?”
陈平安说道:“我很怕自己与小鼻涕虫一样,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为山上人。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会很仰慕,走远了天地四方,见多了人间苦难,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但是我后来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这个,我如果修力登顶,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点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位‘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到了已经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老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逃避。我最要好的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对于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早就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最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便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老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
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
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老真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去吧,与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
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
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第552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
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颗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颗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颗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账的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说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斩妖除魔,这位龙虎山外姓天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
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我师父一位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说,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有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说自己与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天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天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说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说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过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低头弯腰,就要去反过来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
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那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心境祥和,涟漪渐平。
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山峰有些无奈,蹑手蹑脚站起身,悄悄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后,就蹲在屋檐下,发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不想为什么。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坏事。
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与陈平安、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离着热闹远些,他不会犯错害人,天地也不会害他,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
张山峰就问师父,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出了大问题。
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往身上揽,都挑得起来,就进了中土文庙。道家却是做减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线,撇清关系,物我两忘都无忧了,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转为大乘渡人,渐悟到顿悟,幡动心动,戒定慧三无漏,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异,道路方向千差万别,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还是相近的。
张山峰蹲在台阶上,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
师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天地,关了门,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
就在此时,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
张山峰赶紧说道:“在,就在外边。”
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那我再睡会儿,以前没觉得,有些乏了。”
张山峰说道:“好好休息。”
张山峰双手笼袖,蹲在原地,轻轻前后摇晃,脸上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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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有些孩子,极其早慧。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实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谁,在火龙真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行。
先天的纯粹心性,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后天的精诚,难在找到,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之至,炯然如日,又莹然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