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734章

作者:烽火戏诸

  孙结顿时心领神会,打了个稽首,开口笑道:“见过真人。”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致意。

  张山峰一头雾水,连怎么敬称对方都不晓得,只好还了对方一个稽首,“晚辈张山峰,见过前辈。”

  孙结赶紧又还了一礼。

  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当得起他这位水龙宗宗主的单独一礼。

  这让张山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又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

  火龙真人便有些无奈。

  孙结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不再繁文缛节,只说陪着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龙真人每次下山游历,从来独来独往,几乎没有身边跟随弟子的说法。无论是那位不幸兵解离世的太霞元君,还是桃山、指玄这些别脉开山的诸位弟子,哪怕个个道法通玄,可相传从来不曾跟随那个喜好睡觉的老真人,师徒一起云游四方。事实上,张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后的后半程,一路南下远游到了别洲,才被自己师父找上门,然后一起游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都是张山峰独自一人,说是砥砺道法,其实就是尝尽辛酸。

  孙结将火龙真人和张山峰送到了酒楼那边,便告辞离去。

  这一路都是张山峰与他聊天,应该是担心他师父不会应酬往来,只好弟子代劳了。

  在孙结刚要转身的时候,火龙真人这才开口说道:“李源那边,贫道帮你说句话便是。”

  孙结刚要行礼。

  火龙真人摆摆手,“免了。”

  张山峰在那位挺客气的前辈走远了之后,小声说道:“师父你怎么也不搭理人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没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来的。”

  火龙真人有些缅怀神色,自己有没有朋友?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为朋友们送别,有些可以当面道别,有些不能。

  能与不能,其实都是伤感。

  这与道法高低无关。

  所以身边这个弟子,能够认识那个喜欢讲道理的陈平安,认识那个喜欢写山水游记的徐远霞,都很好。

  而张山峰和陈平安都打心眼敬重那个大髯游侠,就更好了。

  意气相投,患难与共,喝水犹胜饮酒。

  有些称兄道弟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里边藏着刀子。

  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来的,送完之后,握拳挥别,只说小事。

  离着那处“济渎避暑”城门还有三十四里路,张山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算出陈平安位置的?”

  老真人说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不过他陈平安与你牵连颇深,例如那枚天师印,还有你现在背着的这把古剑,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后转手赠送你的机缘,才给了师父一些线索。加上陈平安刚好在北俱芦洲,若是身处别洲,为师就更难卜卦了。”

  其实还有一桩密事,火龙真人没有与张山峰挑明,那就是当年在宝瓶洲东南那座村落的巷弄,双方相逢,老真人作为回礼,赠送了陈平安一份见面礼,帮助那个孩子在将来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稳当些。毕竟这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谈资。

  何况这个弟子觉得自己师父道法不高。

  火龙真人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贫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吗?

  没有嘛。

  那就是不高。

  到了龙宫洞天入口处,结果一听说需要掏出两颗小暑钱,张山峰当时就觉得这水龙宗有些黑心了。

  张山峰咬咬牙,从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两颗小暑钱,交给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

  过城门的时候,张山峰摸了摸红漆大门上边镶嵌的门钉,不忘转头对老真人说道:“师父,要不要也摸摸看?当年陈平安说过好些乡俗,其中上城头走百病,过城门摸门钉,都能赶走污秽晦气。”

  火龙真人笑着摇头,“为师就算了。”

  张山峰过了城门洞,见着了那条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顿时感慨道:“气派,真气派,不愧是宗字头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了,路上还杂草丛生,不过野果子多,张山峰下山游历之前,就经常带着一大帮小道童搜山,次次满载而归。

  走到了山巅,瞧见了脚下那十六团龙壁,张山峰愈发觉得水龙宗财大气粗,一想到这座水龙宗的仙家风范,好歹有自己那两颗小暑钱的贡献,便有些开心。

  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依旧不如自家的草窝?”

  张山峰点头道:“那可不。见过了陈平安,就回家!”

  十六条雪白蛟龙腾云驾雾,撞入云海,去往龙宫洞天。

  ————

  凫水岛屋子里边。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思量许久,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回信。

  莲藕福地这个名字,不错的,就这么命名便是。

  这块福地在缺口补上后,提升为中等福地,那些将来山水神祇祠庙的选址,可以继续暗中勘察,选取风水宝地,但是落魄山不着急与南苑国皇帝签订任何契约,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说,到时候他亲自走一趟,在此之前,无论这位皇帝给出多好的条件,朱敛你都先拖着。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准备一份贺礼,他陈平安这一份,必须是件法宝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与真境宗姜尚真暂借,如果朱敛觉得妥当,甚至可以答应他以元婴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条件就是一件额外多出的法宝。其余裴钱他们这些晚辈的贺礼,礼轻些无妨,比如可以让裴钱抄写一副喜庆的楹联即可,当然如果裴钱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刘重润那边,朱敛可以喊上卢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龙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须先跟崔东山打声招呼,等待他的确切回信,双方才可以动身离开大骊。若是崔东山觉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绝刘重润,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她对此事彻底死心,话说重些,不打紧,既然双方成了山上的长久邻居,有些言语难听刺耳的真心话,对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写信到此处,陈平安停笔片刻,才继续提笔书写。

  若是刘重润执意要涉险行事,落魄山就收回螯鱼背的租借,毁约一事的后果和赔偿,落魄山该承担多少就是多少。

  与其以后被珠钗岛修士连累得焦头烂额,被那无妄之灾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关系。落魄山想要长远经营,细水长流,有些取舍,得有了。与其以后注定出现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怼,还不如早做切割,被白跑一趟的珠钗岛抱怨一二。若是一旦真正如此僵局,也需要做一些更多的暗中补偿,例如与姜尚真和关翳然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拂书简湖珠钗岛一二,此事则无需告知刘重润。落魄山欠下的这两份不小人情,先欠着,等他陈平安返回宝瓶洲,另有计较。

  董水井那边,落魄山能够帮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尽量主动帮忙,无需讲究利益得失。但是对董水井的任何帮忙,绝对不可以折损池水城驻守将军关翳然的半点利益,此事需要朱敛仔细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于董水井与袁郡守和曹督造的私人关系,落魄山不可掺和一丝一毫。但是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落魄山可以经常往来,此人值得结交,但是具体火候如何,朱敛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位横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阁老爷的香火童子,与裴钱早就熟悉,那么可以稍稍叮嘱裴钱几句,依旧以平常心与那香火小人儿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与这位横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却要点到为止,宜浅不宜深,因为对方能够从一方小土地,一跃成为州城隍,肯定背景极为复杂,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求稳为上,免得被某些大骊庙堂上的神仙打架给波及,如今大骊中枢,定然是云波诡谲、漩涡密布的危险光景。

  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那边,让朱敛得闲时候,劳烦亲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陈平安登门感谢,在这期间,若是桂花岛的那位桂夫人不曾跨洲远行,朱敛也要主动拜访,还有那位范家的金丹剑修供奉,马致老先生,朱敛可以携带一壶酒水登门,埋在竹楼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酿,可以挖出两坛凑成一对,送给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刘志茂破境跻身玉璞境一事,无需理会,更不用送礼道贺。

  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两地,继续通过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任何有关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务,又有二十余件,陈平安都一一写在这封密信上,绝大多数,都只是让朱敛自己看着办,陈平安只是提个醒而已,告诉朱敛有这么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陈平安已成定论的事情,若是朱敛他们三人觉得方向不对,需要继续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给李柳,因为他

  返回宝瓶洲之前,一定会先去趟狮子峰。

  最后陈平安没有单独写信给裴钱,只是在信的后边,让她多与她的宝瓶姐姐书信往来,还要帮他这个师父去与陈如初、陈灵均,当然还有周米粒,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当掌柜的石柔,一一报个平安。再唠唠叨叨的,叮嘱裴钱在学塾那边不许顽劣,若是暂时觉得先生教书本事不高,那就与先生夫子们学做人,若是觉得学塾先生们好像为人一般,那就只与他们学习书上的圣贤道理。

  这封家书的末尾,陈平安答应裴钱,他已经点头答应,在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荐之下,正式擢升哑巴湖大水怪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并且准许裴钱亲自将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笔轻快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满脸笑意,眼神温暖。

  写完这些,陈平安背靠椅子,抱着后脑勺,闭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据说还是不爱露面的莲花小人儿。

  不知家乡那边,山路台阶两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比往年更加茂盛。

  ————

  每逢金箓道场过后,龙宫洞天便多雨水。

  陈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纸伞,继续出门散步去。

  打算散步之后,就将这封信交给李源寄往落魄山。

  陈平安走在凫水岛山水毗邻的那条青石小径上,突然转头望向一处,依稀可见有一艘符舟缓缓而来。

  他在龙宫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没有什么熟人。

  符舟骤然间快若飞剑,飘落在湖上,安稳靠岸。

  陈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赶紧驾驭那块“峻青雨相”玉牌,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

  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张山峰大笑道:“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

  张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然后弯腰抱拳道:“晚辈陈平安,拜见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

  火龙真人与那年轻人笑着点点头,从符舟上一落地,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

  张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纸伞,乐呵道:“好兆头,好兆头!”

  然后张山峰比划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疑惑道:“陈平安,个儿窜得这么快啊?”

  原来如今的陈平安,已经比年轻道士高出约莫一拳了。

  事实上,双方离别到重返,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也好说,万般不客气,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就有些为难,酒是有,可显然不合适,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更无茶具。

  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年轻人,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烦了吧?”

  陈平安苦笑点头。

  在老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陈平安还以颜色,你来我往。

  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前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

  老真人又问道:“那么好的一颗文胆,又与你大道契合,怎的没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了。”

  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立即不再与陈平安“打招呼”。

  陈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一些个道理,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

  老真人笑问道:“贫道有些好奇,讲了什么道理,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答案,“一个平时遇上了,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杀不得。”

  老真人嗯了一声,“文胆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溃败四散,那么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真人笑道:“喝点小酒,想清楚了,再说不迟。”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轻轻喝了一口,递给张山峰,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师父在呢。

  老真人继续说道:“私心这么重,怎就偏偏杀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贫道看来,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它也会自碎。”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老真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是不是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化虚锁死在心中,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拘押在实处的某地?至于如何改错,那就更复杂了,法家的律法,术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斋戒,尽量与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是也不是?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你与那人,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错了一个一,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长久以往,总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对也不对?”

  陈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紧手中养剑葫。

  老真人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唏嘘道:“何其难也。”

  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

  老真人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局问心,关键在何处?”

  老真人自问自答道:“在于是杀人在先,再杀自己,还是杀己在前,再想杀人。”

  陈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再来谈其它?”

  老真人嗤笑道:“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为何唯独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与剑之前,就偏偏杀不得?”

  陈平安无言以对。

  老真人笑道:“因为你知道,只要起杀心,便是杀己。杀他之前,你就已死。陈平安,这很难理解吗?你陈平安太聪明了,对于人心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你完全顺乎本心,根本与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故而看似浑然不觉,实则真真切切。”

  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

  还有就是伤心。

  年轻道士,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只有好事。

  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

  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在你陈平安看来,只要杀了此人,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后来远游四方,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归根结底,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别人对你心死。”

  陈平安站在原地,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咱们继续走走,让陈平安好好想想,都不着急。”

  张山峰都快着急得嗓子眼冒烟了。

  只是老真人对他摇摇头,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陪着师父继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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