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15章

作者:烽火戏诸

  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

  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将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

  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额头,将其打醒。

  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确实更加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饰华美、妆容精致的渠主夫人,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宫装妇人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态,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

  不曾想直接给那头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脚踹飞出去。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宫兵家修士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个被浸猪笼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称,她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

  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这位性情阴鸷的怪人,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

  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这对金童玉女皆不见了踪迹?

  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渠主夫人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

  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说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

  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

  至于前辈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辈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前辈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么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出手了,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要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让自己脱险更多,自保更多,还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言语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诈我?

  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

  不过渠主夫人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

  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皆是此人被剥皮抽筋拘魂魄,拿来点水灯,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会如何选择。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后。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那边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说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绝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

  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那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

  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那位已经逃回湖底龙宫的芍溪渠主,输给走在陈平安前边的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杜俞对这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这位鬼斧宫兵家修士的说法,这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来?自然是已经几近荒废的藻渠之外,其余三河一渠的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位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

  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湖渠二便会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使得大旱千里,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求的那种风调雨顺,反而当做了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将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妆扮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那座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的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这位水神娘娘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过她唯独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这座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

  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

  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

  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

  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位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点。

  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顶一盏玲珑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

  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

  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啊?你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杜俞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应该也危险不大了。

  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

  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那位姿容气度几无半点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说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额头,一记重锤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

  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

  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

  陈平安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视着青衫客背后那把长剑,她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莫不是今夜在那边,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鸟,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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