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14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渠主夫人见着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边,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说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

  不过当他转头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匾额,“绿水长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

  来了来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言语,起了大作用。

  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

  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陈平安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奇怪。

  湖底龙宫那边,苍筠湖湖君,宝峒仙境的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

  这两位,总不会神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

  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方才她悄然说了一句话,笑语盈盈。

  “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

  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

  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汇。

  何露开始皱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

  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

  悬挂“绿水长流”府邸的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那再无半点雍容气态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个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渠主夫人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

  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剑斩下。

  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渠主夫人,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声音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

  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乱。

  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

  晏清刚要出剑。

  就被那人屈指一弹,刚好击中剑身,晏清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

  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渠主夫人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

  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说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但是当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动作,又停下动作,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与师门合力围住此人,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那渠主夫人弹出大坑,然后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将后背朝向她与剑,那青衫客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那边走去?

  杜俞弯腰勾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第503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

  沿着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冤冤相报的路数。

  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杜俞硬着头皮一起赶往苍筠湖方向,大概是与这位前辈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辈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杜俞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杜俞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觉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做耳旁风。

  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渠主夫人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那位青衫客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陈平安摇摇头,跟杜俞问了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咱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眼红,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

  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杜俞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那位前辈,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继续道:“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似乎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起来。

  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

  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在压箱底。

  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那边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最先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

  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内,对渠主和何露先后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

  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

  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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