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8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只是等到大战落幕之后,在绣虎崔瀺的亲自监督之下,这座“大桥”就重新没入海中,还将这条水底龙脉斩成了数截。

  毕竟一旦两洲凭此龙脉勾连,还谈什么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真就是一家人了。涉及浩然九洲气运流转,不是儿戏。

  教主董夫子点头说道:“桐叶洲一洲陆沉,通过一条大渎的开凿休养生息没几年,仍然过于虚弱,故而是老龙城和清境山之间的这座跨海长桥,必须是字面意思上的桥梁了,造就出一条气虚的弱龙,免得头重脚轻,走路摇摆不定,这自然是宝瓶洲在迁就桐叶洲。”

  “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的这条龙脉大脊,却是一条跨海走水再上山的强龙,两洲气盛,不过如此。”

  邹子视线上挑些许,伸手又将北俱芦洲那条南北走向的中条山以“朱笔”勾勒出来。

  董夫子微微皱眉,很快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源王朝要让太子卢钧和国师杨后觉去往大骊京城,是双方早就秘密谈妥了?”

  邹子说道:“布置三洲,陈平安是作了两手准备的。”

  两位文庙副教主对视一眼,好家伙,难怪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来文庙诉苦,敢情是要来就直接来个布置三洲的惊天手笔?!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心情复杂至极,既是心情激荡不已,引以为傲,又是满腔悲愤,小师弟为何会半途而废,全成空想?!

  先前山上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他这位年轻隐官,上山下宗,既要当宝瓶洲的一洲道主,还要染指桐叶洲,兼任两洲道主。

  说错了?没有,陈平安还真有这种“野心”。说对了?也未必,只因为仍是小觑了大骊新任国师,绣虎崔瀺的小师弟!

  一手准备,是以桐叶洲大渎,加上宝瓶洲齐渡,北俱芦洲济渎。再加上衔接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那条龙脉,以及中条山。

  既然两横一竖,成就一个“土”字。那么不管是,陈平安都可以有一个随时替换的备选方案。

  在人间造字“土”。

  陆神点头道:“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已之功。人身貌肖天地,以土居中统摄四方。”

  三教一家,儒释道兵。

  绝无可能修炼出一个本命字,这就意味着陈平安修行再多的儒家炼气法,上限都是有限的。

  因为身世经历的缘故,陈平安自幼就是亲近“菩萨”和佛法的,但是远游路上,更多是以此调心,降服心猿意马。

  兵家已经与吴霜降和郑居中成功篡位,高无可高。

  那么接下来能够极大提升修为的道路,还剩下什么?这也是先前施舟人所谓的你终于主动靠近道家了。

  道家有流派喜欢以身喻国,比如百官有序,即是脏腑通气,依据治国的法度来修炼身心。

  身国同构,证道飞升,担任大骊国师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布置三洲,一举两得。

  邹子说道:“他的第二手准备,就是造字‘王’。先前在莲藕福地,陈平安就已经有过一番‘布置人间’的大道雏形,既是治理福地,给‘自由’二字寻求一份最大的公约数,也是一场未雨绸缪的‘演武练兵’。这是对的。但是陈平安还有第三手准备。”

  陆神愕然,几位文庙教主也是深受震撼。

  绣虎崔瀺辅佐大骊王朝,帮助浩然天下力挽天倾。

  那他这位新任大骊国师,就想要倾力辅佐大骊皇帝,不是现任,便是下任,成为浩然天下的人道之主!

  山上修士亲眼见证也好,凡俗夫子涉世翻书也罢,真实的历史和世事,总是有一段,无一段,又有一段。

  做很多件事情都做不好那么一件事。能够做好这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就等于做好很多件事。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最大差别。

  邹子建议道:“经生熹平,以身演道,先看看这两手准备的成效。”

  经生熹平看了眼礼圣,礼圣点点头,“可行。”

  三洲的大地山河如同活了过来,陈平安依旧选择飞升,与周密对峙,但是身后拖拽起了无数的“人性”,用以防止那周密二三成神性的胜出……片刻之后,经生熹平说道:“六成把握。”

  邹子有些遗憾,摇头道:“别说六成把握,就是九成,都意义不大。牵扯越大,变卦越多。谁都赌不起的。”

  邹子略显疲惫,说道:“第三手准备,就是说服你们文庙,与他一样靠拢道家,当然依旧是以浩然正气作为底子,以八洲作八卦,中土神洲大道演化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第四手准备,则是打造‘大五行’,将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西方佛国,五彩天下,蛮荒天下,全部囊括其中。这一手准备,最有可能成功,但是难度如何,诸位最该心知肚明。”

  陆神喃喃道:“注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在这期间做得越多,只会异议越多,被骂越多。一旦失败,更是千秋万古的罪人。到底图个什么呢。”

  经生熹平说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吾善养浩然气,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片刻沉默。

  茅小冬突然眼红跳脚,指向一位学宫祭酒司业,“草你妈,是谁说宁姚身为一座天下的共主,长久闲逛浩然,不像话?”

  老秀才怒道:“闭嘴,别吵!”

  茅小冬立即闭上嘴巴。那位学宫司业与他作揖,茅小冬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身,“其实不怪你。是我失态了。”

  礼圣突然说道:“西方佛国答应了,白玉京余斗和兵家姚清都说没有问题,宁姚说她立即返回五彩天下,但是白泽不肯点头。”

  亚圣说道:“我去找白泽谈谈看。”

  老秀才摆摆手,“不用去。这不是两座天下休战几年就能谈拢的事情,白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最近神性者,是人性吗?不对,其实是兽性,是你我当年皆没有说到点子上的、双方也不敢往深了说的纯粹的‘恶’。白泽终究是返回蛮荒、主动选择担系一座天下存亡的白泽了。”

  陆神说道:“礼圣,我愿意强行合道,配合熹平先生,助陈平安一臂之力,给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赢得更多的机会。此事,我与熹平先生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经生熹平笑道:“熹平谢过陆道友认可。”

  邹子说道:“这场天地通,就只是两个‘半个一’的战场。既然陈平安他自己没有开启这座大阵,那么现在别说是陆神合道,就算是你跻身了伪十五,都是意义极小,小心负薪救火,反而被周密找到机会算计一番。”

  陆神淡然道:“闭嘴。”

  礼圣说道:“刘飨说让我们等等看,他要先确定一件事,他说好像陈平安联手崔瀺,连他也给骗过了。”

  邹子说道:“是可以再等等看,齐静春和崔瀺当初任由阮秀吃掉李柳的神性,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通过那座飞升台登天离去。我这些年反复推演,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他们是留有后手的。”

  天地终于相通。

  一线开天和一线坠地的两道金光终于撞击在一起了。

  天地间下了一场滂沱火雨,“雨滴”在半空中消散殆尽。

  施舟人仰头望去,目眩神摇,得见此景,此生足矣。

  道人大有一种“朝闻道夕可死矣”的释然和快意。

  高台之外,依旧存在着一层天地隔绝的大道屏障,好像有意阻挡谁来此。

  周海镜神色变幻不定,突然瞥见那杆拄地铁枪,厉色道:“结阵!”

  她伸手攥住这杆巡狩使苏高山战场遗物的铁枪,“好,绝不辱没了你!也不止你们大老爷们当得豪杰!”

  周海镜自言自语道:“老娘今天就要青史留名,让人间此后的千秋万古,都要牢牢记住武夫‘周海镜’这个名字!”

  她环顾四周,咧嘴笑道:“事先说好,这笔赔本买卖,老娘是绝对不会赔钱的!”

  北俱芦洲。

  夜幕中,如同出现了一场祭剑。

  太徽剑宗刘景龙,率先御剑飞升。

  飞升境剑修白裳亦然,仗剑飞升。哪怕与那陈平安,是有过一场大道争执的。

  一条条剑光,在道场,在山河,在宫阙,在市井,在海上……俱是高高升起。

  更多剑修是跟着“祭剑”,并不清楚那两条“金线”对撞的缘由是什么,人人只觉得道心一震,竟是出现瞬间的窒息。

  无法想象,斗法双方,得是多高境界,才能有此威势?

  有青年剑修匆匆忙忙御剑飞升,凑巧碰到一个邻国的熟人也刚刚破开一座云海冒了头,便转头遥遥好奇询问道:“去干嘛?”

  那老者没好气道:“不知道干嘛你也跟着?着急投胎啊?”

  青年剑修自顾自说道:“问你话呢,你境界比我略高几分,总该听说些什么吧?”

  老者也懒得计较差了两个境界算什么略高几分,只是屏气凝神说道:“只觉得上边那条金线,来势汹汹,不像什么善茬。反正下边那条金线,是陈隐官,哪个好哪个坏,还需要爷爷教你?”

  青年剑修:“哦。”

  老者气笑道:“哦你大爷的哦,就你这点境界,还不赶紧滚回去,总要给北俱芦洲留点剑道香火,别被皑皑洲抢走‘北’字。”

  青年剑修说道:“没事,我有俩徒弟,刚刚三境了,不孬。再说了,我还有个闭关多年的祖师爷……咦,祖师爷,也来了啊。”

  越是御剑飞升越高,越是靠近那条“金线”,就越是震撼于“一线”的巨大,五彩琉璃色,恢弘如传说中支撑天庭的天柱。

  白裳率先祭出飞剑,朝那高处金线一斩而去,无功而返,那条“金线”甚至没有出现任何细微痕迹,白裳轻轻擦拭鼻血,惊讶不已,收了飞剑一看,缺口鲜明。

  飞升境剑修的白裳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剑修?

  好像就是纯粹为了让他们能够证明自己的的确确,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实实在在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就像是……最后给予人间的温柔。

  白裳骤然间一挥袖子,将一大拨本洲剑修卷自己身边,原来那场火雨出现了变化,轰然横扫开来,无形天地都被灼烧出无数的细微漩涡,那是传说中远古高位神灵以利刃截流、切割光阴长河的光景。

  刘景龙神色凝重,站在白裳身边,以心声说道:“最外边一层五彩琉璃色,只是金线‘神性’与光阴流水相互砥砺而出的一点神道余韵而已。”

  白裳皱眉道:“这还怎么破阵?”

  刘景龙默不作声,“总要做点什么,我来布阵,白裳你……”

  说到这里,刘景龙有些难以启齿,白裳洒然笑道:“我愿意递出一剑,折损跻身飞升境之后积攒下来的全部道行,但是要说本命飞剑断折或是崩碎,害我跌境,我真做不到……”

  刘景龙笑道:“足够了。”

  白裳提醒道:“你别冲动。”

  刘景龙说道:“再说。先结阵。”

  高台,施舟人只残存一双眼眸与额头了。

  却瞧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施舟人凝起最后一点真灵,牵动眼前的些许气机涟漪作声音,“郑先生,终于见到你了。”

  郑居中一身雪白长袍,身边似有一团灰色朦胧的雾影。施舟人也懒得去探究那是个什么东西,弥留之际,能够与郑居中这尊大魔头聊几句,真是此生无憾矣。

  施舟人见郑居中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主动说道:“对这个世界心怀怨怼的利己之辈,总是见不得一切美好的,后者如骄阳,刺眼得很呐。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却也能够让他们一叶障目,蓦的快活起来。郑先生,你说一万年以后的世道,又会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

  郑居中说道:“死你的。”

  施舟人哑然。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终于是就此消散了。

  那团雾蒙蒙影子似乎在讥笑郑居中,这就是算无遗策的白帝城城主?这就是所谓的奉饶天下先?

  郑居中在这边伸出手指,勾勒出一个女子剑修的名字,再从袖中摸出几件宝物,将其悉数碾碎。

  顷刻间身形缩地山河,郑居中将那团雾影收入袖中,直接跨越天下,去了蛮荒。

  蛮荒天下,腹地。

  作为外乡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处山巅,白泽站在数万里之外的一条江河之畔。

  双方对峙已久。

  但是不知为何,陈清流早已递剑,至今尚未收剑,双方置身于战场,却好像没有对这方天地产生丝毫影响。

  在这之前,听没听过“青主”道号的蛮荒妖族,在陈清流路过之后,都死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也懒得去找白泽,让白泽主动来见自己。

  他陈清流要以三千载剑术,掂量一下白泽的万余年道力。

  谢师姐说得对,问剑要趁早。

  再晚一些,白泽的道力,就真要高不可攀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人间首位十五境。那还怎么打,必输的嘛。

  谢石矶站在远处,除了这位魁梧女子,还有白泽的两位帮手,斐然和晷刻,一双蛮荒天下最大的道侣,没有之一。只是他们跟谢石矶倒是没打起来,反而聊得挺熟络了。

  在陈清流和白泽之间的广袤地界,偶尔会有青瓷裂片的细微声响。

  晷刻只是知晓这其中的凶险,间隔万里的这处战场,皆是死物了,甚至连那山与水都冻死在了“结冰”的光阴长河中。

  陈清流双手负后,意态闲适,抬头见那天地通的异象,扯了扯嘴角,说道:“白泽,你只管递话出去,拦谁也好,帮谁也罢,都是自由的。”

  那我陈清流就可以顺藤摸瓜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灵宝城。

  庞鼎凭栏站立片刻,便转身走入道场,层层玄妙禁制,老人容貌的庞鼎,先前在问礼一役中略显气急败坏的灵宝城城主,一步步前行,如跨越数把“镜子”,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态的身影,苍老容貌,暮年光景,中年道士,年轻道士,少年,稚童……再从稚童复为少年,青年……最终庞鼎来到一座阴阳鱼法坛,拾级而上,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在腹部,庞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带微笑,誓愿已成,十四境矣。

  万年之前,陈清都与两位挚友,龙君和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

  前身是观照的后世“离真”在今生所见,到底有多远,谁都不知道了。他曾经看见的“主流”什么,为何江河改道,都已成谜。

  蛮荒东南一处灵气稀薄的偏远贫瘠之地,群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无名洞府。

  上次在夜航船,陈平安说了些周密藏在两座天下的隐蔽手段,浩然天下这边的,都已经被文庙一一清除。

  但是蛮荒天下这边,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的周清高,以及女子剑仙流白,好像心生感应,他们已经躲藏起来,除了他们的大师兄绶臣亲自护道,其余连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洞府之内,一张石桌围桌三位同门。

  昔年甲申帐的女子剑修流白,这些年始终身穿一件鱼尾洞天法袍。

  绶臣淡然道:“师妹,你就是先生在人间的最大‘留白’,当然我,周清高,都是。接下来结局如何,就看先生的谋划了。”

  流白低下头去。周清高哀叹一声,愁眉不展,“我还想着跟隐官大人复盘一场呢。”

  绶臣只是盯着师妹,说道:“不光是你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