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7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蔡玉缮战战兢兢,哪敢提这茬,赶忙作揖劝说道:“陈国师,不如先把我们陛下放下来?一起进了屋子好好聊?”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我再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记得想好了再说。”

  蔡玉缮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陈国师,终究是各为其主,斗胆恳请体谅几分……”

  砰一声。

  蔡玉缮当场肉身粉碎。

  高弑又见血了,这次是被溅了满身鲜血。

  先前眼睛都没眨一下,现在高弑眼皮子微颤。

  他作为殷邈的贴身扈从,当然晓得这位皇子肚子里边的那点小九九。

  而大学生蔡玉缮是铁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龙、当那下任真龙天子的。

  殷绩是一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没有想要将儿子们当蛊养的想法。

  胜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就是大绶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现任国师极为年轻,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出身。

  有个编过棋谱的棋坛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国手,曾经教过林君璧下棋,也教过别国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后者就是大绶王朝最受宠的小皇子,殷邈。

  大绶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从林君璧从他先生晁朴手上接任国师之后,原本关系不错的邵元王朝与大绶王朝就渐行渐远,渐渐无国书往来了。

  至于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当中垫底。

  但是垫底,终究还是十大王朝之一,况且卢钧已经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才会那么“客气”,不肯节外生枝。

  作为北俱芦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个傻子,才会去撩拨几下。那可是让无数山上过江龙都陨落沉底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骤然松开手。

  殷绩双脚落地,低头弯腰,大口喘气。中土神洲的一国之君,面对宝瓶洲一国国师,好像不得不低头。

  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刚刚从老莺湖甩到岸上的土鲫鱼。

  陈平安问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误会?”

  殷绩以眼角余光瞥了眼一个方向,伸手只敢轻轻揉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抬起头,沙哑开口道:“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依旧不是,做掉你,总该是误会了吧?”

  殷绩无奈道:“陈国师,我方才说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崔佶认错了吗?既然她没有,你说不是误会,算个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绩因为剧痛而脸庞扭曲,一只手始终捂着脖子,艰难说道:“陈国师,我是来与你们大骊王朝缔结盟约的。”

  宋集薪满脸奇怪道:“国师,还有这种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书房讨论此事,我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被殷绩认作无权促成结盟的废物藩王,反对有鸟用。”

  宋集薪笑道:“我当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败事有余啊。”

  陈平安说道:“我在跟殷绩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个殷邈是误会,能不能活着返回大绶王朝才是大事,结不结盟是小事。”

  殷绩被气得热血翻涌,顿时头晕目眩起来,却仍然不敢说什么你陈平安当真敢杀人之类的,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们大绶王朝胆子不小,假借缔结盟约的名义,竟敢暗中勾连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骊国运,不怕贻误蛮荒战机?”

  宋集薪继续说道:“相较之下,想要让大骊王朝新任国师当天飞升当天跌境,闹个笑话给人看,确实是小事了。”

  殷绩身形踉跄,伸手捂住脑袋,瞠目怒视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喷人!”

  宋集薪嗤笑道:“装,继续装,不就是在拖时间,想要等那头被分尸的女鬼,来救你一救吗?”

  就你跟殷邈的这点道行的演技,搁我们家乡那边,别说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说吵架,简直就跟还没投胎差不多。

  陈平安转头看向高弑。

  高弑咽了口唾沫。陈隐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没动!

  陈平安问道:“知道我没有第一个宰掉你吗?”

  高弑摇摇头。我命大?

  陈平安皱眉不言。

  有杀气!高弑立即说道:“意迟巷魏浃欠揍,跟外人合起伙来欺负自家人,打他一顿丢入老莺湖,都是轻的了。”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

  高弑立即答道:“不该由我这种外人动手!”

  高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脑子转得快,如此聪明过。

  不够武学宗师,不够铁骨铮铮,不够忠肝义胆……换你来试试看?

  我高弑甚至可以跟任何一个王朝的国师嘴硬几句,可我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横个什么劲儿?!

  陈平安眯眼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高弑立即说道:“立刻离开大绶王朝,转投大骊王朝,我可以去大渎附近的边境某州投军,冲锋陷阵,立功赎罪,绝无二话!”

  去蛮荒,真不敢。国师若是将我丢到那边去,我今天点头也会点头,但是肯定一有机会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底子干不干净?想要进入大骊边军,按例需要勘验履历,可别让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捞你。”

  高弑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干净,但是绝非为非作歹之辈。我是公认的武痴,喜欢问拳,也喜欢对付神仙,档案好查的。”

  陈平安说道:“一边站着去。”

  高弑大步离开,果真去墙边站着去了。

  直到这一刻,高弑才敢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

  劫后余生的高弑百感交集,终于活下来了。

  水榭里边,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经蹦跳上了长椅,翘首伸手扶住梁柱眺望那边的景象。

  许谧眉眼飞扬,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难当的时节,一股脑儿喝了大碗冰镇梅子酒。

  关于她家清风城许氏,跟落魄山,还有龙泉剑宗之间的恩怨纠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还觉得落魄山行事风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过于阴险了,竟然直接就在许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国。

  许谧此时想来,若她是清风城许氏家主,能够被这种人物欺负得那么惨,也认了。虽败犹荣么。

  我们好歹与他实打实掰过手腕,旁人敢吗?

  哦,今天的大绶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结果就是死了一个又一个。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顾盼自雄的武学宗师,挎刀的壮汉,这会儿去墙角根站着,跟学塾犯错的蒙童差不多……许谧掩嘴娇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别光顾着感叹和幸灾乐祸,这就是事功学问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许谧疑惑道:“先生,霸道得无以复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说道:“在你,在我,在我们,在大骊王朝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又比什么都更要实实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轻轻握拳,却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几下,“都在我们的这里了。”

  方才如果不是国师府容鱼抢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国袁氏客卿身份,去从魏浃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个小姑娘,将她带回山中,保护起来。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话,只要不是待在意迟巷袁氏府邸之内,就都是不稳当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牵涉过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边怎么办,家族祠堂议事一场?他就不让袁崇为难了。

  就算刚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骊王朝境内,百余州外加二十余藩属,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时此刻,有多少个“她”?是苦出身,却不敢哭出声?

  你陈平安身为大骊王朝的新任国师,你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老夫子自言自语道:“我年轻那会儿,其实也是这样的暴脾气,就是跟陈国师相较之下,我能耐小了点,说话没那么到门?”

  许谧转头笑道:“先生,你总说一个人不要有口头禅,显得学识不够,还一口一个‘到门’,不是骊珠洞天的方言么?”

  洪崇本笑道:“活学活用罢了。如今世道不都说读书人说的话你也信啊?”

  许谧轻声道:“为何不信呢。”

  洪崇本叹了口气,“总归是不对的。”

  就像今天的这场风波,作为国师,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题大做,就必须以小见大,以小见多。小姑娘要救,国势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对于正值青壮年龄的官员韩祎、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里边的大骊年轻人来说,你们是慢不得啊。

  许谧说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么算,接下来的大势,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热闹就行了。”

  许谧摇头晃脑,这热闹,终于不憋屈窝囊了,着实好看呀!

  李拔始终站在藩王宋睦和那头女鬼的“尸体遗骸”之间。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声提醒这位年轻国师,结果他惊骇发现竟是完全无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别。

  李拔以心声说道:“洛王,要小心这头女鬼,她来头极其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李拔说道:“我说不定等会儿还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说道:“别了,我是能挪步离场还是能撒腿跑路啊?”

  宫艳捂嘴娇笑不已,此时此景她当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由衷觉得洛王说话确实好听,可解乏,能解腻。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她可不敢凑到跟前去,这种男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说此时,好像他一颗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广袤无垠却杀机四伏的天地,旁人胆敢触之即碎。这只是一种女子独有的直觉。

  当过国师的李拔,他太知道众口铄金的厉害之处了,太知道了。

  因为关起门来的酒桌上被骂了几句,见着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愤而出手,你是打他们几个耳光好,还是打断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请他们一起去刑部吃牢饭更解气?

  更何谈后边的接连杀掉一国皇子殷邈,贴身侍女,学士蔡玉缮?你当你是谁?你大骊王朝当自己是谁?

  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庙堂?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骊铁骑幕后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脑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绩先引出来,京师巡城兵马司洪霁先声夺人,藩王宋睦后边跟上,终究是做到了。

  但是只要皇帝殷绩现身了,那就“对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关涉到了两大王朝的国体!

  不曾混过官场,是很难体会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读书在官场一路青云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浃已经瘫软在地,他已经完全可以想象意迟巷家族祠堂那边的场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个确切的说法。

  藩王在等小朝会那边议论出来的最终结果。

  皇帝宋和的种种举措,哪怕是在崔瀺离去、陈平安尚未继任的国师空悬期间。

  大有一种“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该是你来坐龙椅”的气魄。

  你是叔叔宋长镜亲自从骊珠洞天带到大骊京城的,我不但让你当陪都藩王,让你在山上和军中、民间不断积累战功和声望!

  陈平安与你是邻居,我依旧请他当我们大骊王朝的国师!

  宋集薪,或者准确说来是被大骊宋氏宗人府改名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这样了,我还有脸翻什么案?你继续当你的皇帝,当你的兄长。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机,宋集薪确实被那殷绩的那句话,给“说动”了。

  如果大骊皇帝宋和御书房朝会接下来给出的回应,也让宋集薪觉得“不过尔尔”,将来如何,恐怕就要两说了!

  殷绩恢复了几分皇帝威严,说道:“陈国师,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还可以商量。”

  陈平安问道:“否则?”

  殷绩说道:“否则就是从此两国交恶,绝无第二种可能性了。”

  陈平安看似默不作声。

  大概只有面对面的皇帝殷绩,能够看到对方眼中的巨大嘲讽,以及那种极为克制了依旧难以完全掩饰的不耐烦。

  宋集薪看了眼陈平安。

  已经拧断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脑袋,摧毁学士蔡玉缮的肉身,连杀大绶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当下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小时候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他就是注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选择了这条飞升道路,那他就会承载着所有大骊百姓、举国生灵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宋集薪一个冲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陈平安,我若是换个位置,你继续当国师,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当年绣虎能做的,你能做,绣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