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位在白玉京声名不显的青年道士,面无表情,出手将其中“一把飞剑”生发而起的三万余道剑光,一并牵引入了一座凭空出现的光阴漩涡。
但是针对灵宝城的那拨繁多剑光,在飞掠过程当中再次异象横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数十万条剑光,一场滂沱大雨,笼罩灵宝城。
庞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将那场瓢泼大雨驱散。
但是别处一座楼内,一位玉璞境道官背脊发寒,因为楼主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双指捏住了一缕剑气,重重将其碾碎。
差点,只差一点,若非楼主拦阻这缕剑气,就要穿透他的眉心了,一剑刺穿头颅?!
貂帽少女拍了拍手掌,骂骂咧咧,“他妈的,忍你们很久了,敢对我家山主不敬,一个个活腻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惊人的青年道官好奇问道:“你是?”
谢狗双手叉腰,“记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话,谢狗却是没有看他,而是偏移视线,死死盯住了庞鼎,说给这个老废物听的,“剑修白景!”
庞鼎神色自若,却是心中一惊,真是她?
少女揉了揉貂帽,眼神极冷,咧嘴笑道:“姓庞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来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个攮你。”
只是当她转头望向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嘴脸,试探性问道:“山主,属下这么跟人说话,还算得体吧?”
陈平安没搭理她,只是以心声遥遥与余斗说了句,“姜云生那边看牢了,千万别让陆沉前功尽弃。”
余斗点点头,这才淡然开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来与我问剑不迟。”
陈平安眼神炙热,也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好说。”
记得带上个不蹚浑水的局外人,好帮忙收尸。
在我找你问剑之前,别死翘翘了,不上坟的。
余斗说道:“下次问剑之前,请你喝顿酒。敢喝?”
陈平安狞笑道:“没理由敢问剑,不敢喝酒。”
余斗转身走回道场。
青冥天上两轮明月之一的皓彩。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坐在门口台阶上,临时离开炼丹房,出来看戏。
担任护山供奉的古鹤便移了移位置,走去台阶底部,捧锏而立。
古鹤小心翼翼问道:“洞主,莫非那位年轻人,便是先前陆掌教跟剑修黄镇闲聊提起的,那个脾气暴躁、睚眦必报、最会记仇的陈道友了?”
果不其然,姓陈的后生,脾气真差,骂人真狠……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说话做事,是不是也太不讲武德了点?
古鹤愈发打定主意,假设以后在道上见着了姓陈的,瞅都不要瞅一眼,必须主动绕道走。
老道士笑呵呵道:“总算逮着个机会骂贫道了?”
古鹤慌张道:“天地良心,此话怎讲,洞主可别冤枉人,怪伤感情的。”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景现身那一刻,他便起身返回道观。万一真打起来,自个儿关起门来没瞧见,在小陌那边还有个说法,若是一直坐在这边,总是要出手帮上一帮的。
古鹤也远远瞧见了那边貂帽少女抖搂的那一手剑术,赞叹不已,“小姑娘好霸道的剑术。有机会倒是要见她一见。”
老道士冷笑道:“见她?不是早就见过面了?”
古鹤疑惑道:“哪位道友?”
明月皓彩距离白玉京还是太远了,古鹤既看不穿那貂帽少女的真身,也听不见那边的言语内容。
老道士跨过门槛,道观门自行关闭,却有嗓音渗出木门,“就是嫌你道号不好听、你才躲过一劫的那位。”
古鹤眼神呆滞,如遭雷击,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开了门再关了门。
古鹤跟上碧霄洞主,问道:“她都来了,岂不是真要大打出手?”
老道士摇头道:“打不起来。”
古鹤问道:“为何?”
老道士说道:“陈平安来这边,另有所图。至于为何会现身白玉京天幕那边,不过是提前打个招呼,跟姜照磨、庞鼎之流先混个熟脸罢了。”
也是一种比较高明的障眼法。
古鹤还是不太理解,“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老道士笑道:“你若是与之生死相向,便晓得他更是个狠人了。”
古鹤嘿嘿一笑,“不结仇,跟他结仇作甚。他都见不着我。”
老道士一笑置之。
汝州,灵境观,还不是常驻道士的少年陈丛,正在听常伯讲一个很长的山水故事。
说好了主角是陈平安,护道人姓崔名瀺,结果在一个叫书简湖的乌烟瘴气的地方,偏是崔瀺算计陈平安最狠,好惨的。
少年越听越是愤愤不平,使劲一拍桌子,实在是气不过了,大骂道:“崔瀺这个狗东西,怎么当的大师兄!”
常伯从碟子里捻起一粒花生,细细嚼着,斜看了眼少年,笑道:“故事是你要我编的,怎么还生气骂人了。”
陈丛郁闷道:“我不要当这种憋屈的主角了,常伯,换个故事吧,嗯,可以适当香艳些。”
常伯摇头说道:“做事情要善始善终。只是听个故事,能费多大劲。”
性格活泼的少年想了想,蓦然笑道:“也对,去茅厕拉屎不能只拉半截。”
常伯说道:“话糙理不糙。”
陈丛摇头晃脑道:“我可不喜欢跟人讲道理,以后出去闯荡江湖,啥人都要见,啥话都敢说,就是不讲道理,老费劲了。走江湖嘛,囊中羞涩,就先将就将就,买头小毛驴,挎把木剑,到了江湖里边,简单得很,讲道理的人不需要我去讲理了,不讲道理的人也不必我跟他讲理了。”
常伯微笑道:“简单?灵境观不也是一座江湖,你小子就混得开了,不还是要敲钟扫地刷马桶?”
陈丛唉了一声,“总说这些糗事做啥子么。”
少年以拳击掌,憧憬道:“常伯,你只管好好在道观里边养老,我去了江湖,只要挣着钱,一定会寄给你的。”
少年没来由有些伤感,灵境观再小,外边天大地大的,可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常伯就在这里啊。
常伯笑道:“财迷好,出门在外饿不着。”
陈丛说道:“常伯,继续讲故事呗。”
常伯说道:“且余着,书接下回了。”
陈丛看了眼花生米所剩不多的碟子,少年便没有伸手去拿。
老人站起身,双手负后,踱步走出屋子,看了眼青天。
陈平安的法相回头,好像随意看了眼青冥天下的人间。
大骊王朝先后两任国师,文圣一脉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崔瀺和陈平安,就此无声别过。
第1198章 锦上添花
重返浩然,陈平安立即施展神通,收起那尊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身形逐渐缩小,如大岳,如山峰,最终敛作一丈金身。
身形飘落在云海之上,陈平安与那位坐镇宝瓶洲天幕的儒家圣人,作揖行礼,“先前走得急,没来及跟夫子报备,晚辈失礼。”
老夫子摆摆手,笑呵呵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也没瞧见什么啊。”
谢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这都行?咱家山主这么大一尊法相,就从你老人家眼前一路飞升过去的,没瞧见啥?
陈平安哑然失笑,本以为老夫子会客气一句下不为例之类的,陈平安沉默片刻,拱手抱拳,道:“晚辈谢过。”
老夫子点点头,各自心领了。
长了见识的谢狗,只觉得自己还要跟在山主身边,学好些东西啊。
老夫子板着脸,忍住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朝那位大骊新任国师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当年老秀才不过是跑到两座天下的接壤地,伸长脖子扬言让余斗砍上一砍。当学生的,却是直接背剑去白玉京那边砍人的。
从不窝里横,不是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便是去青冥天下耀武扬威。这样的年轻人,亏得是我们儒家的读书人。快哉快哉。
谢狗与那老夫子作揖告别,老夫子愣了愣,坦诚道:“白景,你就别学这个了,你自在,我却别扭。”
谢狗哈哈大笑,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老夫子定然学问高,恳请帮忙掌掌眼……”
结果被山主按住貂帽,谢狗只好乖乖将册子放回袖子,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老夫子点点头,笑道:“没什么可赠送的,那就预祝白景道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狗皱了皱鼻子,挠挠脸,“我现在晓得夫子的别扭感受了。”
老夫子微笑道:“跟读书人打交道是比较费劲,不晓得哪句话就招惹到了读书人,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让读书人会心。”
谢狗使劲点头,回头她的那部山水游记,可以借用此说,必须借用。
金光一闪,这尊精炼至极的丈余金身,穿过层层云海,瞬间归位真身。
身穿朝服的陈平安走出空旷大殿,跨过门槛,深呼吸一口气,回望一眼自己所站的位置。
先前让谢狗直接返回落魄山便是。陈平安习惯性双手插袖,单独走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
今天的御书房小朝会,相较以往,显得比较拥挤,许多椅子都已经挨着相邻的椅子。
刚刚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兵部侍郎吴王城,仅仅是从谁将两条胳膊都搁放在椅把手上,便能从中发现极有意思的门道。
等到国师陈平安落座,此刻御书房就只空了个位置,是洛王宋睦的。
宋睦是临时从蛮荒天下赶来大骊京城,好巧不巧,有意无意,这位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错过了庆典和朝会。
皇帝宋和问道:“钦天监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国师当真已经是?”
陈平安点点头,道:“已是飞升境。”
屋内一众大骊重臣俱是呼吸一滞。
怎么回事,不过是参加早朝的功夫,就变作飞升境了?!虽说无法探究真相,但是无妨,天大的好事,我们大骊真是双喜登门!
宋和率先站起身道贺,群臣自然跟随皇帝陛下一起为这位年轻国师道喜祝贺。
陈平安站起身,等到皇帝陛下落座,便有位近些年难得参加一次御书房会议的宋氏宗族皇亲,老人下意识就跟着坐下,只是突然意识到不对,便弯着腰,用眼角余光去看那位缓缓落座的年轻国师,等后者坐定了,老人才缓缓坐下,十指交错,掌心朝上,舒舒服服将双肘放在椅把手上边,却发现陈国师看过来一眼,老人便不动声色收了手肘。
陈平安笑道:“陛下,我们继续先前的议程。”
言语之际,陈平安看了眼坐在那位宗室老人身边的徐桐,这位兵部左侍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左手肘放在椅把手上边。
陈平安拉了拉朝服袍子,翘起二郎腿。
皇帝宋和笑道:“上次去邀请陈先生出山当国师,陈先生就是这样的坐姿,嗯,靴子换了,上次是布鞋,这次是朝靴了。”
屋内顿时哄堂大笑。
正式议事。
相较于大殿之上的沉默,陈平安在这边就多了些言语,极少下定论,有些问题,还会仔细询问个缘由,以及经常与人问答互换。
当年崔瀺坐在那把椅子上边,虽说算不得如何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崔瀺确实很少像陈平安这样给予他人一种……宽容。
崔瀺每次说事情,总是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往往是既说大局,也谈细节,把一件事情的步骤,讲得环环相扣,一清二楚。
连同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头绣虎,是在迁就他们。
若是心情不错,崔瀺偶尔也会开个别人需要脑子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的笑话。
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兵部尚书沈沉,确实很老了,他知道自己坐这把椅子的次数不多了,自家兵部事务,有徐桐和吴王城,出不了什么纰漏,所以老人便想起了一些发生在此地、却注定不会外传的故人故事,比如那把椅子的旧主人,绣虎曾经断言,大骊需要提前做好背水两战的准备。不是中部大渎,便是宝瓶洲跟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崔瀺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但是一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和中部的大骊陪都需要有个藩王去守着,就连皇帝陛下也有可能要守着京城和最北边的某个地方……当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崔瀺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不对,那叫自负。大概正是如此,才让旁人敢于放心吧。
小朝会结束之后,皇帝陪着国师走了一大段路程。
之后便是重臣们各自返回衙署,沈沉突然加快脚步,拉住陈平安的胳膊,笑道:“国师,说好了啊,接下来第一个登门的,必须是我们兵部衙门。”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道:“说话肯定作数。”
沈沉蓦的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可都听清楚了,谁敢耍心眼搞截胡那套,我就去堵门骂街,骂完臭不要脸的,就去国师府继续骂言而无信的。”
后边的徐桐跟吴王城,两位侍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心酸。
礼部侍郎董湖笑道:“沈尚书,你们兵部功劳大,我们礼部也很辛苦的,关键是离着国师府更近几步……”
不用沈沉发话,徐桐就直接撂下一句,“老老实实排第二去。”
董湖说道:“第二?也行!”
刑部尚书马沅啧啧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礼部变得这么怂了?”
陈平安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停下脚步,转身言语一番,让这帮大骊王朝的重臣一个个瞪大眼睛,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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