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第30章 以差监吏
对于杜中宵提的建议,赵祯都没有答复。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说有道理,朝臣集议。杜中宵自己明白,这些都是天下大事,不可能由君臣二人,在这里说一说就定下来了。要想施行,必须要有中书的宰执们配合,不然就是朝中大乱。
说过了宏观政策,赵祯道:“对于叶县的事情,你奏章里说,要想天下太平,就要知道天下的百姓如何想,如何做,如何过他们每一天的生活。此是实情,只是对朝廷来说,太过于难了些。”
杜中宵拱笏道:“此事说难是难,可仔细想想,真要去做,却又不难。”
赵祯道:“有意思,如何说?”
杜中宵道:“言为心声,如果能知道百姓平时喜欢说什么,喜欢听什么,当知道个大概。对于整日田里劳作的人,他们最关心的无非是差役税赋,比较简单。而城镇里做工的经商的,他们关心的东西可就多了。知道城镇里的勾栏瓦子,在演些什么,哪些是没意义逗君一乐的,哪些是反应民声的,便能知道城镇里人的大概心理。内地的合平时期,如此做,不失大体。诗经所谓风雅颂,以风最能反应民心,便就是这个道理。那时候天下人少,国君派人出去收集民歌,便就知民心所向。现在天下的人多,如果能依照古时采风之意,当也能知天下人心。”
赵祯听了就笑:“中丞如此说,当是不错。国君采风,以知民意,确实是古已有之。只是此事到了今天,天下民歌本就少,而且人心也不如古人之单纯,多靡靡之音,而乏纯正之乐。要想从这里面看出人心,难之又难。甚至可以说,是无法做到的事情。”
杜中宵道:“陛下,事在人为。有了国君采风,才了百姓直抒胸襟,是相辅相成的事情。只要朝廷愿意下力气,采集民间的声音,民间的声音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反映百姓的声音。天下的根本,是天下的百姓,百姓安乐,则自然就国泰民安。这种事情,不能因为难,就不做了。”
赵祯道:“中丞意欲如何?”
杜中宵道:“御史台本是监察官吏,用什么监察,虽有条例,却太粗疏。臣以为,监察官吏,可以从两个方面。一是每个职位,必然有其职责,主要是条例,有没有做到,做得如何,朝廷都自有规矩。还有就是百姓观感如何。不是照着条例做了,就是好官,还要百姓满意。这其中有不相合的地方,当然由朝廷定夺。而百姓的观感,不能去问,不然终究要么是白做,一切皆是演戏。要么就是一些人的渲泄,而不能反映百姓声音。真正要知道百姓的想法,还是要从平常的事情入手。臣以为,朝廷花些钱,御史台雇地方文人,收集地方小曲、民歌,加上勾栏瓦子演的剧目,他们受欢迎的程度,整理出来,以作为朝廷施政借鉴。此不能作为官员升降的依据,可以让朝廷知道施政在民间的效果。”
赵祯想了想,道:“此事不难。现在朝廷钱粮充裕,可以拨些到御史台,设专门官员,做这件事就是了。或者,由馆阁官员参与,也是一桩雅事。”
其实赵祯心里,并不觉得这有些什么作用。只是杜中宵地位重要,放弃军权入朝做御史中丞,正是拉拢的时候,也不差这一点钱了。
杜中宵谢过,又道:“如叶县那里,地方的治理,以前是靠公吏差役,主要是催缴赋税。这两年钱粮宽裕,各种苛捐杂税大多取消,赋税收起来容易。地方官最重要的,不是收赋税,而是要限制公吏所作所为。以前的办法,有些不合用了,必须要改变。臣以为,这时地方的重中之重。”
这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赵祯听了立即认真起来,道:“如何做,中丞详细说一说。”
杜中宵道:“朝廷派流官治理地方,则地方之权必在流官手中。只是流官多对地方不熟悉,做事要依靠吏人。真正长于吏事的流官,天下又有几人?多数情况,是官员被公吏愚弄,对地方事务其实无能为力。微臣以为,叶县那里财政充裕,可以试一试新的办法。”
见赵祯点头,杜中宵接着说道:“臣把这办法归结为几条。官员掌权,吏员办事,差役监吏。地方的权力,必须掌握在官员手中,凡是要做决定的,都应该由官员点头。官员不足,便增加官员。把地方的事务仔细分一分,其实也用不了多少官员。依照官员所做的决定,具体做事的,是本地吏员。而为吏员臂膀,帮着他们把事做成的,则应该是地方差役。其中的关键,吏员是雇佣,优其俸禄,足以养家。差役则是治下民户轮差,可以给补贴,不必太多。”
赵祯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州里好一些,县里的公吏差役混杂不清,许多官员要行募役法。你说吏员要雇佣,优其俸禄,倒有些相似。”
杜中宵道:“现在钱粮充足,这样做朝廷能够负担。这几年,折变少了,官员俸禄多发给现钱,相当于增加了俸禄。特别是底层的官员,比前几年收入增加不少。不过,对于州县官员来说,如果没有公使钱补充,收入还是不足。臣以为,可以在官吏身上多花些钱。增加底层官员俸禄,同时增加吏员俸禄,让他们的收入足以养家。然后朝廷明定条例,增加对吏员约束,不使其祸害百姓。”
宋朝的公吏,特别在州县,有时候跟差役分不清。官员俸禄,是由朝廷发给,不管地方怎样一般不会少了。公吏则就未必,真正规定好的名额不多,地方财政不好,经常不给钱,成了差役。这种情况之下自然不能指望公吏们清白公正,他们也要吃饭。杜中宵的改革,实际是把吏员当作以前的官员管理,给足够的俸禄,使他们能够养活家人。由于吏员都是本地人,养家糊口的压力没有官员那么大,俸禄当然也要低一些。实际就是现在财政充裕了,多花些在官吏们的身上,加强基层管理。
赵祯想了又想,道:“如此一来,花在官吏身上的钱多了,对朝廷影响不小。这是大事,也要大臣集议才可。不过,叶县一地没有什么,可以在那里先做。”
杜中宵捧笏道:“陛下说的是,微臣的意思,也是在叶县先试。那里工厂众多,财政充裕,可以如此做。叶县那里,可以选派得力的官员去,进行改革试验。官员掌权,吏员做事,差役为爪牙。一地的决策当然是由官员做出,做事的是吏员,差役在帮着吏员做事的同时,对吏员进行监督。因为差役都是本地民户轮差,利弊得失他们最清楚,吏员舞弊,可以由他们首告。”
官员三年一任,对地方不可能熟悉,其施政多是流于表面,很难深入民生。真正对民生影响的,是本地人的吏员。对他们的监察,是地方的重中之重。以前实际没有对吏员监察,完全靠官员管理。
第31章 党项战略
杜中宵的奏章发出来,让政事堂组织,择日集议。一时之间,朝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没有等到集议,对党项的战事已经迫在眉睫。狄青和韩琦连番上奏,乘着秋高马肥,要对党项发起全面进攻。这一日早朝之后,赵祯召集朝中大臣,在崇政殿议论此事。
杜中宵落座,看除了两府宰执,翰林学士全到,还有盐铁使李参、度支使周湛、户部使张掞也全部在列,还有谏院的范镇。加上自己,朝中的重要大臣愁数在座。
赐了茶汤,赵祯道:“年中以两太尉狄青和韩琦分守党项南北,已是意欲对党项用兵。两人到那里已经一两个月,现在天高气爽,正是用兵的时节。他们多次上疏,要求用兵党项。此是大事,朕变不敢专决。今日召诸臣来,详议此事,各抒己见,到底如何是好。”
文彦博捧笏道:“现在朝廷钱粮充足,给前线各军准备的火药、枪弹也已齐备,正该用兵。自党项叛乱以来,西北连年用兵,百姓疲惫不堪。正该剿灭党项,让西北百姓休养生息。”
赵祯点头:“现在兵精粮足,自不当留此叛贼。只是禁军编练数年,到现在只有四十余万人,全部用于党项,有没有什么风险?此事重大,不可以鲁莽行事,需要大臣详议才可。”
另一边,枢密使王德用闭口不言,贾昌朝道:“铁路修到镇戎军已经数年,运行顺利。自数月之前便向那里运粮,储备充足。狄青掌二十余万大军,并力一路,党项如何抵挡!”
参政张方平道:“聚重兵于镇戎军,钱粮无虑。今年中原虽有水灾,不过不重,加上两淮一带粮食丰收,能够供应得上数十万大军。不过,大军作战,除了粮草,现在还要用枪弹。杜中丞在河曲路,虽然连番作战,拓地万里,实际上的大战却没有几场,用的火药枪弹不多。此番进攻党项,韩琦所部与当年杜中丞在河曲路时相差不多,当无大虑。倒是狄青聚近三十万大军在镇戎军,如果不能速胜,拖延久了火药枪弹可虑。本朝的焰硝是从地里收起来的,一年一季,只有那么多,此是麻烦事。”
文彦博道:“杜中丞连胜契丹和党项,开拓河曲路,又西进万里,恢复西域,火药枪弹充足。狄青只是进攻党项的一路,怎么就会短少呢?”
张方平道:“相公,杜中丞虽然开辟的土地多,大战却不多。而且都是野战,火炮用得少,耗的物资其实不多。此次狄青在镇戎军可不是,其兵马近乎杜中丞十倍,面对灵州坚城,必然不易。”
三司被分拆之后,短期内其实无法完全分清楚。现在张方平相当于以参政兼三司使,对于战争物资准备最清楚。虽然做了参政,宰相对三司事务有知情权和决策权,其他人还是差一些。对党项作战,现在最重要的是物资,物资供应得上,战斗力才能保证。
此次进攻党项,在镇戎军的狄青一部,以陕西路兵马为主,加上京城禁军,有近三十万之众。韩琦则帅原河曲路兵马,将近二十万人。直接对党项作战的,加上其他各路,总兵力约五十万。这个数字十倍于杜中宵,物资保障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张方平当然担心。
文彦博道:“火炮何等厉害,一座灵州,如何挡得住狄青大军脚步!估计此战,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结束。准备物资,并不需要太多。”
一边的翰林学士欧阳修道:“凡做事,必先想到难处方才可以。狄太尉帅大军攻党项,是朝廷的大计,不可等闲视之。作战物资,须狄太尉报到朝廷,看充足不充足。”
张方平道:“依狄太尉所报,朝廷已经准备充足,将陆续发到前线。只是我看报来的数字,将来未必就够。其所报数字,比这几年河曲路所用的,要少上一些。”
欧阳修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是狄太尉报来的数字准备足了,那便够了。将来出了差错,问罪狄太尉就是。作为大帅,这些他应当计算清楚。”
赵祯见众人不再作声,对杜中宵道:“中丞为帅河曲一路数年,作战最多,觉得如何?”
杜中宵道:“微臣没有到过党项南部,不知修了几年,现在的灵州城防御如何。如果城坚难破,大军顿足于灵州城下,那又不同。作战需要的物资,军校里应该教过,只要主帅定下了方略,那就不应该算错。当然,为防万一,朝廷还是多准备一些为好,以免意外。”
赵祯道:“中丞说的是。依照狄青报来的数字,再加一半预备,以防出现意外。”
文彦博和张方平捧笏称是。此次进攻党项,最重要的就是狄青一路,只要他不出问题,大的战略就没有问题。攻破灵州,党项核心之地门户大开,无险可守。
议过了后勤供应,贾昌朝道:“此次进攻党项,以狄青兵马攻灵州为主,韩琦兵马为辅。本来朝廷之意,是集中赵滋和杨文广兵马,并力攻党项贺兰山,兵临兴庆府城下。韩琦建议,山河关城池坚固,而且出关后近百里山路,不利于大军行动。他提议杨文广所部抽调一部分兵力兵临山河关,赵滋所部则出星星峡攻沙州,一路向东,攻略河西数郡。那里党项兵力寡少,与狄太尉会师凉州。”
听了这话,杜中宵微笑。这是自己离开河曲路时,跟韩琦商议之后决定的路线。对于用枪炮作战的热兵器军队来说,兴灵两州周围一两百里路的范围,狄青的近三十万大军足够多,再加上北边的一路没有多少作用。不如出星星峡,攻党项薄弱环节。宋朝占领居延和伊州,已经与河西直接接壤。
听了贾昌朝的话,沉默了一会,翰林学士王洙道:“山河关与灵州一南一北,正对党项核心的兴灵两州。南北破一处,就可以兵围兴庆府,那个时候,党项就是本朝掌中物。”
参政曾公亮道:“不能如此简单计算。现在有了铁路,不比从前。狄太尉部下近三十万人,如果完全展开,围灵州时就可以让兴庆府成为一座孤城。此时进攻山河关,并没有多少意义。”
曾公亮是编过《武经总要》的,火枪火炮使用后,对于军中的教材下过一些功夫,对现在的军队了解比其他人深。三十万大军,只要出了葫芦川谷口,完全展开,周围一两百里内都是在其控制之下。灵州到兴庆府不足百里,狄青如果围了灵州,实际兴庆府周围也会被扫荡。这个时候,北边再有韩琦一路进攻山河关,意义就不大了,不如依托铁路从西边进攻。
在座的大臣,除了杜中宵,加上半个曾公亮,其余人对于现在的军队所知不多。哪怕拿到了军校的教科书,因为有大量数学内容,依然半懂不懂。对于西北战略,大多依托以前印象,出自直觉。
如果以前,从镇戎军一地出兵三十万是不可能的,后方无法支撑。但现在有了铁路,可以把粮草物资直运镇戎军,那里成了一个大型基地,后方是铁路沿线,跟以前完全不同。三十万大军,在前线展开要占据多大的地方,大家没有概念,想象不出来这场仗到底要怎么打。
涉及到前线部署,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赵祯道:“曾经指挥作战的,是杜中丞,现在的禁军整训,也是按河曲路兵马来。中丞,你觉得此次对党作战,应该怎么布置?”
杜中宵捧笏:“回陛下,臣以为,韩太尉提议有可取之处。提议攻山河关,无非是想南北对进,两路夹攻兴庆府。依臣在河曲路时所见,山河关党项费了许多心力,极其坚固。攻之不易,更不要说出了关之后,是数十里山路,党项可以依托山地骚扰。不如并力于灵州一路,让狄太尉帅军攻党项腹心。”
枢密副使田况道:“攻山河关果然没有益处吗?若如此,党项何必花大力气经营?”
杜中宵道:“党项不花大力气经营,本朝就可以从那里进攻了。他们经营之后,山河险固,既然有别路可取,就没有必要从那里走了。铁路通到了伊州,若是以星星峡为基地,直出沙州,党项本在河西数郡兵马不多,正是空虚。那里人户稀少,太多兵马无法支撑,以两三万人最是合适。”
众人知道党项在河西数郡只有两三万兵马,兵力确实不多。不过这样长距离攻击,只能够因粮于敌了,一时有些犹豫。依军法,士卒不可以掠夺民财。当然,实际作战的时候,大多人不守这规矩。但中央朝廷布置战略,不能够按这想法来。
田况道:“河西有一两千里之遥,韩琦一军若是深入,只怕不好支撑。”
杜中宵道:“他们当然没有攻坚城的能力,不过,河西数郡也本来没有坚城。这本是辅助狄太尉一军,纵然进军不太顺利,也没有什么。实际上,朝廷占领西域,党项的河西便就不稳。朝廷大军一到,闻风而降者必然不少。进攻那里,比攻其他地方好处太多。大军到贺兰山下,党项必然惊慌。”
河西是中原到西域的通道,自唐朝衰落,换了几次统治者,人户大量减少。那一带能够支撑的军队就是三五万人,再多地方就承受不住了。杜中宵的打算,是尽快占领凉州,依托镇戎军扫荡贺兰山以西。
一时间众人不语,众大臣一时之间,想象不出这样的战斗怎么打,有超出掌控之感。
其实对于杜中宵来说,党项能够野战的军队,正兵不过二十万,狄青手握三十万之众,可以直接进攻兴灵两州。党项敢派兵来救援,就地歼灭就是。这场仗,本来不难打。现在的问题,是朝廷没有杜中宵带兵作战的经验,此战显得顾虑重重。
讨论许久,赵祯选择相信杜中宵的说话,到底他是打过仗的。道:“此次作战,还是听从前线韩琦之计,杜中丞也是如此说,想来不错了。狄青统大军攻灵州,韩琦出星星峡攻瓜州,力争一战功成。等到来年夏天,可以灭党项此獠,解决西北边患!”
众臣捧笏称是,策略便就定了下来。其实若是以前,能够支持如此重兵进攻党项,朝中大臣说不定会信心满满。反倒是杜中宵多次胜利后,从前线回到了朝堂,君臣都变得小心了。现在的军队大臣们越是不熟,越是出心出力,只不过心中没有底。只是现在朝廷对各种结果,都能支撑得住就是了。
第32章 官、吏、差
出了东华门,已经太阳西垂。看着天边的夕阳,杜中宵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次议事,比自己指挥一场大战还累。说到底,新的军队体制,新的作战形式还没有被广泛接受,讨论战事实在不容易。
翰林学士王珪道:“明日没有早朝,我们几位同年商议,到附近樊楼饮酒耍子,为待晓从叶县回来接风。天时不早,这就赶过去吧。那里许多官员饮宴,穿着朝报也没有什么。”
杜中宵道:“实不相瞒,在外地为官的时候,除了公务宴请,我还没有穿着公服进过酒楼。这样过去,着实有些不习惯。京城里的风俗,与外地许多不同。”
王珪道:“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官员,许多事情就见怪不怪了。”
杜中宵笑道:“而且京城太大,出了宫来,哪里方便回家换便服。走,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说完,两人带着随从,向东行去。转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樊楼门外。
樊楼是东京城里最大的酒楼,当然也是此时天下最大的酒楼,其格局是天下酒楼的标准。门外结着高大的彩楼,下面是花枝招展的女妓,前面立着两排小厮,极是繁华热闹。
见到杜中宵和王珪到来,一个小厮上前,道:“两位相公辛苦。几位官人已在里面久等!”
说完,引着杜中宵和王珪进了门,一路到了后院,进了一个小阁子里。王安石、韩绛、苏颂、韩宗彦几个人已在里面,急忙起身相迎。
几个人分宾认坐下,韩绛道:“我们在这里商议,如果你们议事太晚,我们便就饮酒吃肉等着。话刚说完,你们便就进来了,真真是好巧。”
杜中宵道:“今日议论如何攻党项,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人多,话多而已。”
涉及到朝廷大事,其余几人不再多问。此时菜已经上来,让杜中宵引着喝了杯酒,说些闲话。聊了几句,便就到了杜中宵前几日上的奏章上面去。
王安石道:“待晓前些日子到叶县,回来后上了一道奏章,说要对那里大改。奏章出来,朝臣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我等几人,除了子容外,对铁监的事情不是很熟。刚才问子容,他在的时候主要事务都是铁监的,叶县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知那里现在什么样子,让待晓觉得必须要改才行呢?”
杜中宵道:“子容知柏亭监的时候,铁监刚刚建起来,叶县当然没有什么特别。这几年时间,特别是通了铁路之后,叶县那里工商云集,当然不一样了。刚建铁监时,叶县不过几千人户,是普通的中原小县。现在,那里五六万人户,还是官府统计不足。靠着铁监卖出来的铁器,境内不知开了多少工厂,大到各种农业机械,小到针头线脑,什么东西厂里都能产出来。人户聚集,工厂无数,当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韩绛道:“
纵然如此,也不过是比以前大了,县升为州,增加官员就好。”
杜中宵摇了摇头:“子华啊,事情哪里那么简单!叶县和柏亭监是联在一起的,两地相加,合计约十万人户。这十万人户可不是分散居住,而是沿澧河两岸聚在一起。本朝除了开封府外,哪里还有这么大的地方?开封府多少官吏?多少军兵?叶县呢?还不只是人多,他们那里工厂也多。夸张一点,现在天下的工厂,一大半都在叶县周围。工厂与农户和店铺都不同,对他们怎么管理?怎么收税?这一切都是从前没有遇到的事情。现在不改,不试出可靠办法来,将来一定要吃大苦头的!”
其余几人一起点头,没有说话。十万人户聚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他们一时之间想不出来。这样多的人户,在京城这样全国首善之地,跟在地方可是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开封府的政治资源,没有这么多人力去管辖,也没有全国供养的优越条件,想妥善治理还真是不容易。
饮了几杯酒,王安石道:“依待晓奏章,叶县那里现在钱粮广有,似不难治理。”
杜中宵道:“话可以这么说,但现在的官制,却很难办到。县里严格来说收上来的钱粮,都应该解送州里,本身没有余钱。没有钱就难做事啊。几户人户聚在一起,就靠知县、县尉、主簿几个官员,怎么管得过来呢?如果增加官员,总要名目,有办法啊。”
众人一起点头。现在的政治制度是立国时,太祖和太宗为了防止地方割据而制定的,总的原则是虚地方、实中央。地方没有权力,没有实力,怎么能治理好地方呢?而向地方放权,怎么防止割据,又成了另一个问题。众人都为官十几年了,除了王珪外,都是在基层历练过的,自然知道不易。
王珪道:“待晓的奏章,我们学士院的人看了,也讨论过。铁监叶县实际是连在一起的,不如就甘脆两者合一,成为一大州。下面依开封府的办法,各自设厢,派官员管理。”
杜中宵道:“这也是个办法。只是设厢之后,官员如何设置,还是个大问题。便如开封府,下面的厢,管理民政可以,刑狱可就争论不已。”
开封府分为两县,即开封和祥符两县,县衙都在开封城中,以御街为界。不过,开封城中的事情不归两县管,城中分设为数厢,两县管的是厢外的事情。厢的建置变来变去,曾经设过知厢官,因为管理刑狱衍生了许多问题,刑狱还是收到了府里。
开封城中的厢,有些类似于后世城里的区,是一级特殊的建置。凡是设厢的地方,认为是城里,包括城外几厢。外面才是各县所管,又有一个提点诸县镇公事,统管诸郊县,地位远低于开封知府。
能够跟叶县相比的,只有开封府,现在天下的其余大城,远没有那里的规模。只是开封府的地位过于特殊,下面的厢一级职能不断在变,很能被叶县借鉴。
几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议论着此事。开封府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讨论一会,都觉得不适合叶县。
苏颂道:“当时建铁监的时候,因为是官营,去的人又是营田厢军,管起来不难。却不想现在民间开了工厂,反倒出了无穷事端。若是没有办法,甘脆全部变成官营如何?”
杜中宵道:“子容,全部官办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官办的管起来简单,其生产的东西,必然是有规可循。而工厂生产的东西,许多初出来时,不可以常理度之,必须民营。如果官办,很多东西就不会出来,百姓也不会去买。官办民营相兼,才能满足百姓想要的。”
王安石道:“待晓说的是。现在这个样子,必然有其道理,不是随便形成的。不能因为难,就不去面对,而只想着一收了之。我们官员,正是要做这种事情。”
杜中宵道:“介甫说的是,不能畏难,要直面而上才是。不过,要想做好这件事,必须要真正了解那里,才能想出办法来。我在叶县只待了十余日,看出了问题,一时却难想出解决办法。”
解决问题,首先要调查研究,而不能拍脑袋。看出了问题,离着解决问题还有十万八千里。杜中宵自己清楚,新的工业化怎么搞,官府怎么管理,没有长时间的调研,没有实践,是不可能靠着自己前世的经验解决的。道理听起来很简单,要落实到实际中去,还有着很长的路。
王安石叹了口气:“我自在舒州任通判,后来常州为知州,待晓在京西路做的事情,着意用心都做过,自觉已经深知地方事务。却不想,数年之间,又出了叶县这么个地方,跟以前的完全不同。”
杜中宵笑道:“世间事千变万化,本来就是如此。惟有一点,只要用心于百姓民生,知道百姓如何生活,如何想,如何做,总能够想出办法来。”
王珪道:“待晓的奏章里,对于叶县说的问题多,该怎么做却语焉不详。我们同年相坐,不妨也说一说。大家集思广益,不定就能想出办法来。”
杜中宵道:“现在朝廷治理地方,用的是三种人。一曰官,为朝廷所派,俱为流官。一曰吏,为官府雇佣,多为地方人氏,具体做事情。一曰差,从民间征调,其实是役,真正出力的。以前朝廷的财力不足,许多地方吏员也无法给俸禄,也从当地的大户中差来。治理地方,便要从这三种人中想办法。”
几个人点头称是,一时沉思不语。
这个问题,杜中宵以前与王拱辰讨论军队的时候就想过。军队中,有流官,有效用,有士兵,其实与地方的官、吏、差正好对应。他们的职责,某种程度上也有相似的地方。官员因为是流官,所以代表朝廷掌握实际的权力。军队中的效用,地方的吏员,实际是做事的。军队的兵员,地方官府的差役,则负责具体出力,在吏员的带领下,真正做事。
这两者的不同,是做的事情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对外作战,对内治理,完全不同的工作内容,当然也就有不同的操作规程。地方的差役,同时也是治理的对象,在当差时,可以监督吏员,这就是杜中宵奏对时说的以差监吏。
这个进代,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实际跟后世的政治结构是不同的。后世的政治结构,因为架构是从欧洲而来,带着他们的特色,很重要的就是自治。当然,大一统的中国没有地方自治,但各种各样的工厂自治、学校自治等等,还是带着他们的特点。
中国的传统,是没有自治的,官员与朝廷绑在一起,自成体系。由于国家广大,地方势力实际很难影响中央。政治稳定时,地方一旦出现影响政治的势力,除非是中央有人撑腰,不然必会受到政治力量的打击。这是大一统政权的特点,自秦朝以来,就成为传统。到了宋朝,由于门阀消失,这个特点就变得更加明显。杜中宵把地方管治力量,明确区分为官、吏、差,就是与此适应。
第33章 旧人重逢
从樊楼出来,已经繁星满天。看着树上飘下的落叶,杜中宵道:“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一年又要过去了。这些年的日子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一年就到了头,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韩绛笑道:“世事本就是如此,活来活去,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南行去。此时正是城里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如织。到了御街,各种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妇人小儿的盈盈笑语。
到了州桥前,众人分别,各自归家。
送别了众人,杜中宵站在州桥前,看着繁华无比的大相国寺门前,一时竞有些恍惚。自己自入仕以来,一直在地方奔波,此次入京,本来应该欣赏京城的热闹才是。现在的大宋,已经开启了工业化,契丹和党项都被打败,举目四望,所向无敌,好像已经进入了国泰民安的时候。可细细想来,要解决的问题却很多,大多事情都是刚刚起步而已。
与随从向东而去,走过大相国寺门前,看着街上的人群,杜中宵一时驻足。自己家离着大相国寺不远,说起来,还没有到这里真正逛过呢。
第二日没有早朝,杜中宵到了衙门处理了公事,看看天近中午,杜中宵便就准备离去。正在这时一个士卒进来,拱手道:“中丞,外面有人拜访,说是河东路来的。”
杜中宵道:“你带人到客厅去,我去那里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