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客1
第五百零五章 制怒
齐人这个要钱的理由,虽然奇葩,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因为六十年前的齐人,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关外游猎的异族,但是六十年后的今天,这些关外胡人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全面汉化。
这种汉化,不止是语言文字上的汉化,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从马背上下来,放下手里的弓箭弯刀,去住进城里的大房子,经营北方广袤的土地,从一个游猎的民族摇身一变,成为官僚,成为地主,乃至于成为最高层的统治阶级。
而当初六十年前入关的胡人,连带着老幼妇孺,也仅仅三十万人而已。
虽然这三十万胡人经历六十年时间之后,人数早已经翻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过惯了关内富饶舒坦的地主日子,没有多少人愿意再回到马背上,去跟东北的风霜雪雨搏斗。
所以,北齐的骑兵,也远远没有了当年横扫天下的战力。
而北边的草原雪地,总是会有新人出来占据的。
胡人入关之后,对于东北老家虽然依旧有经营,但是与正北方的鞑靼人却屡有冲突,在入关的早期,凭借关内充足的资源以及北齐骑兵凶悍的战斗力,在北齐建国的最初二十年,一直是压着鞑靼人打的,甚至可以打的鞑靼人还不了手。
但是……
二十年后,第一代北齐骑兵老去,后续的骑兵,一部分是胡人,另一部分是汉人,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是没有怎么吃过苦的后辈,这些后辈在关内欺压百姓惯了,享了福,便握不动刀了。
到后来的第三代第四代人,北齐骑兵的战斗力便越来越差,到现在面对鞑靼人的时候,便已经只能呈守势了。
与汉人王朝面对北疆边患的态度,已经没有了什么分别。
事实上,也正是北齐到了第三代第四代人的时候,才彻底失去了马踏江南,一统天下的战斗力。
当然了,尽管齐人现在变弱了,但是军队的战斗力,但是陈国的军队也没有强到哪里去,只能说是更弱,所以去年淮河水师面对北齐进攻的时候,即便是一味固守,依旧死伤惨重。
见赵昌平这么说,沈毅低着头琢磨了一番,然后默默低眉道:“北齐占了神州半壁,境内物产丰有,而且这些年,齐商也慢慢学会了做生意,他们与咱们大陈相比,虽然稍穷了一些,但是也穷不到哪里去。”
“除了丝绸布匹之类,他们可能缺一些,但是真正的银钱粮食,北齐其实并不是特别缺。”
沈毅长长的叹了口气:“之所以一要再要,无非是想要挫了陛下,以及咱们大陈朝廷的心气,让陛下绝了北伐的念头。”
听到“北伐”这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赵尚书神色复杂,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子恒……我们还能北伐么?”
赵昌平今年五十岁出头,约莫五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这个年纪,可以说是陈国的至暗一代。
他们出生的时候,陈国已经败逃南方,偏安一隅了,而在他们少年时期,宪宗皇帝数次击败北齐,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希望的曙光,而随后先帝接连数次大败,又把他们的希望击的粉碎。
到现在,一转眼他们这一代人已经年过半百了。
即便是陆夫子那种少年时满腔热血的愤青,也很难再燃起北伐的希望,更不要说赵昌平这种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对于朝廷状况了然于胸的高官了。
沈毅抬头看向赵昌平,笑了笑:“师伯,齐人给出这个可笑的理由,不止是他们想要跟咱们要钱粮要布匹,更说明他们在北边的压力的确不小。”
“不然,齐人也不会把这种理由给搬出来。”
“他们搬出这个理由,一方面是为了打压我朝天子的心气,另一方面对内,也是提振士气,甚至是要用来给北疆的将士们犒赏……”
“这就说明……”
沈老爷语气幽幽:“说明齐人已经提不动刀了。”
赵昌平微微摇头:“子恒莫要忘了,去年他们还在两淮,几乎是大败淮河水师……”
“那是因为赵阀形迹可疑!”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师伯且看着罢,只要咱们支撑得住,齐人会一天比一天弱下去,他们未必能比得过我朝,现在他们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替咱们扛住北边的异族……”
“只要陛下那里能下决心。”
沈毅缓缓说道:“北伐……只是时间问题。”
向来沉稳的赵尚书,脸色罕见的有些激动。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中带了一些颤抖:“有一天朝廷要是北伐了。”
“户部钱库,一文钱都不会留下……”
……
次日清晨,皇宫甘露殿。
今天没有朝会,皇帝陛下正在接见礼部的堂官。
确切来说是礼部侍郎崔琰。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礼部侍郎,是被皇帝罢相的崔煜的亲弟弟。
也是新任礼部没有多久的侍郎。
朝廷里有些人认为,皇帝升崔琰的官,是要重新启用崔煜的苗头,因此这段时间,崔家每日来拜访的客人都多了不少,大有恢复从前旧貌的态势。
崔琰手捧朝笏,站在皇帝面前,面容严肃,他对着皇帝躬身道:“陛下,臣昨天与齐使商议了整整一天,这些齐人殊为可恨,寸步都不肯让,而且步步紧逼……”
“他们一定要三十万两现银以及丝绸绢布各五万匹……”
皇帝陛下这会儿书桌上写些什么东西,他一边写一边淡淡的说道:“崔卿是什么看法?”
崔琰想起了自家兄长因为站队“鸽派”而被罢相的经历,当即微微低头,咬牙道:“陛下,臣以为绝不可再答应齐人的要求,这些齐人得寸进尺,极为可恨,如果今年应下了,他们明年说不定还会来,长此以往,便不再是要钱,而是岁贡了!”
皇帝手中行笔的动作停了停,然后闷哼了一声。
“中书的几位宰相,也是你这个看法?”
崔琰微微摇头,低头道:“臣……臣还没有去中书省……”
“那就去。”
皇帝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告诉那帮相公们,就说朕的意思是,要不然干脆就赔钱了事,打发这些齐人滚蛋,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崔琰一愣,他先是觉得皇帝在说反话,抬头看了看皇帝满不在乎的表情之后,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皇帝抬头瞥了他一眼:“朕的意思还不清楚么?”
“赔钱。”
他淡淡的说道:“不赔钱,难道还像去年那样,跟齐人打一仗?”
“朕去年出的抚恤,都比齐人要的钱多了。”
这句话说完,皇帝手中最后一笔落下。
显然,小皇帝最近书法颇有长进。
此时书桌的白纸上,有两个气势还算不错的大字。
“制怒。”
第五百零六章 断头饭
洪德七年的时候,皇帝刚刚亲政没多久,当时只有十七岁的皇帝,怒气冲冲的拒绝了北齐嫁女儿的要求,并且下旨让淮河水师,与齐人狠狠地打了一仗。
这一仗,从洪德七年的年初,基本上打到了年尾。
最后的结果是,皇帝在洪德八年的年初大婚,迎娶了北齐的出云公主为贵妃,双方罢兵言和,代价是陈国这边支付了一笔数十万两银子的“赔款”,美名其曰聘礼。
当时的皇帝陛下,是非常着恼的,甚至大发雷霆。
然而,仅仅时隔一年左右,现在的皇帝陛下虽然心里依旧十分恼火,但是已经能够很好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的来处理这件事情了。
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巨大的进步。
打发崔琰离开之后,皇帝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制怒二字,随手团成了一团,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高明啊。”
皇帝开口唤了一声,高太监立刻上前,对着皇帝躬身行礼:“奴婢在。”
“去安排一下,朕今天要出宫转转。”
他淡淡的说道:“散散心。”
高明只犹豫了一个瞬间,便点头答应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说到这里,高太监顿了顿,然后低头道:“陛下,奴婢还有件事跟您禀报。”
皇帝这会儿正在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闻言瞥了高明一眼,问道:“什么事?”
“是关于顾大家的……”
高太监有些紧张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许复前些日子跟奴婢说,说他明年离开建康南下做生意的时候,准备明面上把顾大家带上……”
皇帝这会儿,正在擦手,闻言淡淡的瞥了高明一眼:“然后呢?”
高明低头道:“然后……设法让这个明面上的顾大家,死在南方。”
听到这句话,皇帝一怔,然后看着高明,问道:“这法子是你教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高明连忙摇头:“奴婢没有教他……”
皇帝又问:“那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高明微微犹豫了一下,依旧摇头:“陛下,许复这个人,出身寒微,眼皮子也浅薄,他虽然做事情谨慎,但是有些东西,他未必能想的那么深……”
“那就是有人提点他。”
皇帝陛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事情可以去办,但是叮嘱他一下,莫要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枉造杀孽。”
高明深深低头:“陛下仁德。”
……
经过沈毅这么一闹,后族孙家,也开始夹起了尾巴。
不仅闭门谢客,而且基本上不出门了。
至于孙家的两个公子,自然是不愿意去北边的,淮河水师本来就有点拥兵自重的味道,去年跟齐人打仗,朝廷派去帮忙的三万禁军都死伤了两万,要是皇帝的表哥过去,谁也吃不准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
两位皇亲国戚,还是很惜命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
任谁有个皇帝表弟,多半都会这样惜命,毕竟屁事不干就可以荣华富贵一辈子,要是出去胡闹把自己作死了,是不是白瞎了好容易投的这次好胎?
孙家老实了起来,孙太后那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能假装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至于太后娘娘曾经威胁沈毅的事情,最终碍于皇帝的面子,最终也没有落实下来,毕竟沈老爷现在对皇帝还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坤德宫用“舆论”毁了沈毅,那么皇帝陛下多半还要再去坤德宫闹一场。
孙家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建康这边就没有什么大事了,一转眼大半个月时间匆匆而过,时间来到了洪德八年的腊月二十九。
这大半个月时间里,皇帝陛下重新启用了被罢职在家一两年时间的前任宰相崔煜。
当然了,因为中书五个宰相还没有空出位置,这位崔相并没有恢复相位,而是被安排在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做了天官的副手。
不过即便如此,皇帝释放出来的信息,也已经足够明显了。
因为崔煜这个人,是个鸽到不能再鸽的鸽派。
皇帝既然用他,就说明这位年轻皇帝陛下的对外态度,也悄悄的发生了一些改变。
坊间已经有人传说,去年两淮一战,把陛下的心气打没了,准备一心跟北齐求和,已经熄了北伐的念头了。
所以皇帝才会重用崔煜这种鸽派。
甚至有传闻说,那位北齐公主已经怀孕了,即将生下拥有两国皇室血脉的孩子。
不过坊间声音最大的,是关于杨敬宗杨相的传闻。
毕竟这位杨相,乃是鸽派中的鸽子王。
皇帝重用鸽派,自然绕不过杨老头。
虽然杨相年纪大了,重新回到中枢的机会不大,但是杨相门生故吏不知道多少,已经有人开始看好杨相一系了。
不过这一切,跟沈毅沈老爷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在坤德宫惹恼了皇太后之后,沈毅便收敛了许多,除了偶尔出去走动走动关系之外,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没有事情基本上都是不出门的。
连门都不出,更不要说去皇城了。
大半个月时间里,他不仅没有去过翰林院,兵部,甚至连邸报司都没有去过,可以说是踏踏实实的给自己放了大半个月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