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1094章

作者:阳小戎

  ……

  头顶洞口落下的冷雨点滴,打在欧阳戎的脸庞上。

  抬起手掌,用力抹了把脸。

  四周环境无比真实,时刻提醒着他,这是真的。

  可是冰冷清醒的理性又告诉他这是虚妄的幻境。

  可眼睛似乎要骗了心。

  欧阳戎站起身,背对绣娘、老道和僧人,抓住身子,一下一下的往上爬。

  再来一遍。

  就算重来一千遍,他都要爬出这个洞口。

  不能停留,不能停留。

  直到第一百次失败、第一百次的捂住耳朵依旧被那一声“啊”给心颤了半拍。

  欧阳戎再度回归原地,摔倒在莲花石座前,再度保持仰头望天。

  他任由雨水洒落脸庞,没有擦抹。

  没再继续尝试。

  后方传来老道的冷嘲热讽和僧人循循善诱的声音。

  欧阳戎缓缓回头,无视了他们,直直盯着二者背后那道卷缩抱膝的少女身影。

  绣娘不敢看他,小脑袋埋在膝间,断小指的手也缩藏起来。

  为何人有时候明明知道眼前都是假的,心却还是难过、犹豫、迟疑?

  欧阳戎百思不得其解。

  他往后仰去,缓缓倒地,大口大口的喘息,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上方落下冰凉雨水的洞口。

  欧阳戎感到了一丝难过。

  没错,他也会有难过。

  他并不像在小师妹、容真、还有离闲一家面前表现的那样,永远强大自信,冷静理智。

  欧阳戎偶尔也有难过的时候。

  只是从不来不愿在诸女、伙伴、还有燕六郎、十三娘等属下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这是从龙城起养成的习惯,从龙城一路到浔阳,他总是习惯的走在最前面。

  因为欧阳戎知道,凡人万众都渴望前方有一道坚韧不拔的身影带路,指引着他们,哪怕他们知道是几乎必输的局,若是有一个人坚定无疑的说能赢,坚定无疑的走在最前面,很多人还是会下意识的跟随着他,去盲从一次!

  这世上,信心比金子还珍贵。

  所以那时候的他不能表现的难过,不能露出自己的脆弱,他要永远走在最前面,给小师妹、离闲、离裹儿、离大郎、燕六郎……给所有人信心!

  但欧阳戎不是冷血的神灵,他也有难受的时刻,最近的一次就是在浔阳江头那一艘画舫上。

  那一夜,听着琵琶女忧郁的琵琶声醉卧舟中,欢笑写下剑诀、泪湿青衫的时候,就是最难过的时刻,只是当时无人发现罢了,只当他是醉态。

  欧阳戎也不知道为何,就是难过。

  而此刻亦是如此,心里就是难过。

  有时候,人难过,没有为什么。

  还记得,后面他放下浔阳时,去东林寺找阿青一家时,曾找善导大师闲聊过几句,当时同样怀揣某种难过情绪。

  不过,那位善导大师似是看出了什么,嘱托他早晚都去敲钟,每日坚持不懈的敲一百零八下钟,说是能敲散一百零八钟烦恼……

  欧阳戎照做了,哪怕后面到了桃源小镇也坚持不懈,而这一段自律敲钟的日子,确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再到后来,借助卢惊鸿母子,蹭进了剑泽,心思都被剑泽考核一事牵扯过去,那种难过之情倒是消散不少,百八记钟同样许久未敲……

  如同应激习惯养成了一般。

  此时此刻,深陷净土地宫“养心之局”的欧阳戎突然很想再去敲钟。

  他陡然抬头,望向洞口。

  欧阳戎没来这而,是心来了,是心困在了这儿。

  何为心,心即理也。

  他心中的这座地宫难以攀上,地宫之中有割舍不了之人。

  可心之所想,心中的理,谁又能约束?

  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即理。

  欧阳戎朝这洞口,轻唤一声:

  “寒士?”

  下一霎那,有剑来了。

  剑倒悬在青年头顶。

  是一口天青色的剑。

  它微微颤颤,如同抖雪一样,抖落身上白雾,同时显出剑身。

  不远处,绣娘、老道、僧人等人如同瞎子一般,对凭空出现的这口剑置若罔闻,没有注意到一样。

  琉璃剑身,洒下天青色的剑光,落在欧阳戎丝毫没有意外之色的脸庞上。

  【寒士】不知从何处冒出。

  或者说,它一直都在,只是被那“白雾”遮盖……

  而在此前他的心没有“看见”它罢了,它其实一直守护着他。

  欧阳戎依旧仰躺地上,缓缓闭上眼睛,越不去看它,越能看清楚它。

  此时,若从远处看去,剑悬地宫的这一幕,隐隐有些像当初某人地宫初次领悟归去来兮、召唤【匠作】镇杀柳子麟一行人的情景。

  倒地青年嘴角露出微笑,似是强调了两句:

  “寺里有钟,寺里有钟,走,替我敲钟去。”

  下一霎那,天青色剑影爆出金色光芒,仰天冲出洞口。

  似是冲向了那座不知是否存在的东林寺钟楼。

  心即理,它说在,钟就在。

  “珰——!”

  一道洪钟大吕之声猛然响起,不仅响彻地宫,响彻东林寺,同样响彻了养心殿,响彻在殿内外三位女君耳畔,另某位闭目主持的二女君陡然变色。

  “珰——!珰——!珰——!”

  只闻着钟声一道接一道,不知疲倦般,有规律的响起。

  剑在撞钟!

  与此同时,伴随着钟声,地宫内也渐渐发生异变……

  欧阳戎听到熟悉钟声后,慢慢睁开了眼,慢慢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

  这一次看到的景象与刚刚有些不一样。

  只见地宫四壁、莲花台座、还有僧人与老道都是浑身泛起灰白之色,如同雾气构成,灰白如死物。

  只有一抹亮色除外。

  是绣娘。

  她身上有淡淡的天青色,像夏日晴天的一抹蓝。

  钟声似是荡起了奇异波澜,波澜是金色的,一遍一遍的“洗刷”地宫,将虚实分开,隐隐露出某种“破绽”。

  这金色钟声显形的一幕,与当初浔阳石窟内老乐师利用【文皇帝】琴音使方圆百里隐藏炼气士显形的一幕,十分相像。

  只是范围没这么大,琴声也换为了钟声而已。

  这一次,被钟声敲醒的欧阳戎不再往地宫上面爬去了。

  他放下执念,转过身去,朝绣娘走去。

  后者似是以为他要水囊。

  “咿呀。”

  绣娘递出了羊皮水囊。

  可这一回,欧阳戎却做了当初在地宫相遇时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手掌直接越过水囊,一把抓住绣娘胳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刹那之间,整个地宫静止不动,像是雕像。

  下一霎那,老道、僧人、莲座一一如沙堡般崩塌消散,化为雾气。

  周围重新变为大殿白雾的景象。

  欧阳戎怀中的绣娘是最后消失的,化为一粒天青色光点,没入他的眉心。

  欧阳戎依旧保持怀抱姿势。

  钟声暂时消失,天青色剑影回归他的头顶。

  问心死局消失无踪。

  他再度回归原地,在一片白雾迷蒙的大殿内。

  修长身影,颇显寂寥的站了会儿。

  欧阳戎低下头,用力揉了把脸。

  他又抬起头,眼神有些寂落的仰望着【寒士】剑影上渐渐褪去的金光,嘴中似是梦喃:

  “俞老先生,原来这就是你领悟到的【文皇帝】神通吗……破去一切幻想,作如是观……

  “【文皇帝】神通多变,初阶神通是金光护体,化实为虚,这是中阶,如大音希声,可洞破天下一切虚实幻境,使隐藏之物显形,包括炼气士的修为光柱……全都无处遁形。

  “至于后面的最高阶神通,老先生你也没有达到吧,若是猜得没错,它就是当初崔浩操控【文皇帝】时用过的神通了……言出法随。

  “但不怪你,这也只有儒家炼气士才能达到,读书人才是最适合【文皇帝】的道脉,你我现在都只是悟到中阶,已是殊为不易了……”

  欧阳戎回过神来,这一次,他朝【寒士】平静且温和的说:

  “停什么,没吃饭吗,继续敲。”

  天青色剑影陡然升空,在头顶旋转起来,剑身暴起一道道的金色光环,像是撞钟一般。

  “珰——!珰——!”

  某一口钟声继续敲响,四周的白雾,开始发生剧烈震动。

  整个大殿亦是颤颤巍巍起来。

  白雾空间似是不稳,随时要碎裂一般,空气已经开始出现波纹。

  他眺目远望,透过消散不少的白雾看见,远处隐隐有一道女子倩影悬空,与此同时,似乎还有一位金发高大女子匆匆赶去,像是要协助后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霜小娘。

  欧阳戎无视脚下菱形地板的异动,一人一剑,朝那方向大步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白雾尝试朝他靠拢,一个个幻境出现,一场场问心之局将他包裹进去,将他置身其中。

  有抢救狄公闸、有反攻恶霸柳家、有智斗险胜丘神机、有星子湖大佛设局隔空斩杀林诚,还有双峰尖大战摧毁东林大佛……

  这些问心局每一次在白雾中聚拢没多久,都会被钟声震出其中暗藏的天青色事物,是它们的破题眼……欧阳戎大步朝它们走去,伸手触碰。

  于是乎,一场场犹豫片刻就会深陷循环的问心之局全都失败。

  “珰——珰——珰——!”

  伴随着有节奏的宏大钟声。

  白雾一遍又一遍的溃散!大殿内像是炸起一个个光团,如同一道道脚印,一路延伸至养心殿深处。

  欧阳戎温吞却毫不停留的行走在炸裂的光团中,朝大殿深处走去。

  他眉心闪亮一粒天青色光芒,像是浩瀚白雾迷宫之中的指引灯。

  倒要看看此殿是何方圣地,知霜小娘又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