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5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为难:“得趁师父没发现,赶紧买支新的顶替上去。”

  乌云思索片刻:“要不,我再去揍那只胖白猫一顿,给你平帐?”

  陈迹肃然起敬:“……好主意!”

  此时,他身后传来姚老头那寡淡的声音:“让你去送个药,竟从上午送到了晚上。”

  陈迹下意识转身,挡住了背后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药柜抽屉:“师父?您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说陈迹,竟是连乌云都没察觉到对方靠近!

  姚老头背著双手立于医馆正堂,满脸讥讽神色:“你还知道回来?站那不动做什么,过来!”

  陈迹不敢动,因为他背后的药柜抽屉还没合上!

  正当他急速思考应对之策时,却见乌云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姚老头面前一跃而起。

  姚老头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接住乌云,毛茸茸的小黑猫在他双手中喵喵叫著,眨巴著金黄色的竖瞳眼睛。

  却见姚老头沉默许久,最终将乌云揽在怀里,摸著它毛茸茸的脑袋,对陈迹冷笑道:“它倒是比你懂事多了……走,乌云,爷爷带你去吃点心。”

  陈迹:啊?

  乌云这一闹,姚老头竟是忘了训斥自己。

  趁姚老头转身,陈迹赶忙将药柜轻轻合上。

  刚合上,却听姚老头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还藏什么?明天自己去买一支给我补上,看好帐册,一根须子都不能少。”

  陈迹尴尬的跟著来到后院,转移话题道:“师父,两位师兄呢?”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说道:“畲登科他三哥给大户人家办堂会,畲登科带刘曲星混进去听戏了,明早回来。本来还要带你的,结果你迟迟不回。”

  他从屋里重新提出那只紫木箱子,第一层抽屉里是点心,第二层抽屉里是蜜饯。

  乌云一天没吃饭,把嘴塞的极满。

  陈迹只是往那抽屉里看了一下,就被姚老头瞪了一眼。

  “想吃就去厨房自己做饭,”姚老头冷声道。

  “哦。”

  陈迹从厨房取了个杂粮饼子,一边啃著一边问道:“师父,丑时三刻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姚老头一边将点心托在手里喂乌云,一边皱眉思考著:“丑时三刻……是你生下来的时辰。”

  “嗯?”陈迹惊愕,冰流每每在此时翻涌,也是因为丑时三刻是自己的生辰吗?

  奇怪,难道那战场之中的宏大意识,想要夺舍自己,必须等到生辰这一刻?

  陈迹犹疑许久,最终坦诚问道:“师父,行官是什么?”

  姚老头瞥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能用情报卖钱,却想在我这里得到免费的信息?”

  话音刚落,乌云也不吃点心了,只是用它毛茸茸的脑袋,拱著姚老头的手心。

  姚老头见状,顿时没好气道:“你这小东西看著乖巧,但心眼真多。”

  他慢吞吞道:“行官,便是修行之人的统称,修行门径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陈迹疑惑:“为何百姓不知他们的存在?”

  姚老头摸著乌云的脑袋说道:“只是大多数人不知,大多数行官得隐藏好自己的修行门径,不然就会被同道之人觊觎。”

  “为什么?”

  “因为每一个修行门径想要寻求的道,就如一碗水。碗里的水就那么多,分得人多,每个人能喝到的就少。而想要走上最后那通天大道,这碗水便需要你独自喝下去,多一人分都不行。”

  陈迹怔然,能量守恒?

  他此时才意识到,为何云羊说修行之路上只有生与死,这般天道之下,修行同一门径之人便是天然的敌人。

  陈迹平静问道:“那师父您是行官吗……”

  姚老头笑了笑,竟是朝天空招了招手,却见那黑夜中突然响起翅膀震动的声音,落下一只硕大的乌鸦来!

  陈迹豁然起身,原来这只乌鸦是师父的!

  自己被冰流袭扰时,自己去刘什鱼家查案时,对方都在!

  “师父,您全都知道了,”陈迹迟疑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姚老头轻轻抚摸著乌鸦的羽翼,而那乌鸦看向陈迹,张嘴无声的笑著,仿佛在嘲笑他对这世界的无知。

  师父这乌鸦,倒是和师父一样刻薄。

  此时,乌鸦看了看低头炫饭的乌云,又看了看姚老头,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声响。

  姚老头对它耐心说道:“认识一下,这是新朋友。”

  下一秒,乌鸦看看陈迹,又看了看姚老头。

  姚老头继续耐心道:“这个还不是。”

  陈迹:“……”

第31章 山君,吞龙

  小院子里,乌鸦扇动著翅膀,左右打量著乌云。

  乌云吃饱喝足想扑它,却每次都被轻易躲过,乌鸦的叫声里满是促狭。

  不知为何,陈迹忽然觉得乌鸦与猫,少年与老人,在这院子里显得格外和谐又安宁。

  而今夜,已是他来到这世界后,少数平静的夜晚。

  没人构陷,没人厮杀。

  世界的神秘面纱也终于在眼前缓缓掀开。

  “师父,”陈迹问出了最困惑的问题:“所有行官,都需要像我们一样去杀……”

  姚老头疑惑:“杀什么,杀病患?”

  “嗯?”陈迹更困惑了:“师父,您是怎么修行的?”

  姚老头轻飘飘道:“治好病患,他的病气便可以为我所用。”

  陈迹惊愕起来,同样的修行门径,竟连修行方式都不一样?

  然而刚想到此处,乌鸦竟站在杏树上,羽翼如手指般,指著陈迹嘎嘎大笑起来,笑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陈迹:“……师父,骗人就没意思了!”

  姚老头冷笑道:“终究涉世未深,脑子有,但不多。且记住,这江湖与世道比你想像的还要艰辛,除了你自己还有那只狸奴,谁都不能信。”

  “您也不能信?”

  “对,我也不能信,”姚老头将乌云吃剩的点心渣渣抖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我们这修行门径是天底下最不能让人知晓的,一旦被人知晓,密谍司想杀你,主刑司想杀伱,靖王想杀你,皇上想杀你,天下官员都想杀你。这一门径,没脑子可修不成。”

  “师父,还有其他行官在修行我们这门径吗?”陈迹好奇问道。

  姚老头回忆著:“杀过几个,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杀干净。”

  陈迹:“……”

  他嚼完饼子,有些噎得慌,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才继续问道:“师父,咱们这修行门径叫什么?”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我已回答的够多了,不想再回答……”

  话还没说完,乌云已经拱进了他的怀里,一顿乱蹭。

  姚老头想了想回答:“有人说叫‘山君’。”

  陈迹若有所思:“山君?”

  “也有人管它叫‘吞龙’。”

  陈迹一时肃然,山君含义隐晦,而吞龙似乎更加点题!

  他好奇问道:“师父,您如果杀掉我,可以增进修为吗?”

  “不可以,”姚老头瞥他一眼:“倒是你杀掉我,能让自己修行速度更快一些,要不你试试?”

  陈迹:“……师父您不用这么客气。”

  姚老头继续解释道:“若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修行‘山君’,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十成。若有两人修行,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五成。怎么样,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更动心一些?”

  陈迹皱眉,坦诚道:“我想,很多人都会动心。”

  “所以,这天下所有行官,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收徒的。”

  “怎么算万不得已?”

  “要么自己重伤濒死,要么行将老朽,要么自知再无探寻大道的希望,”姚老头感慨道:“我见过师父教会徒弟,徒弟就想杀死师父的,我见过父亲传给儿子,儿子就想害死父亲的。”

  陈迹察觉到老人语气中的萧索:“师父,除了畲登科、刘曲星以外,我还有其他师兄弟吗?”

  姚老头讥笑道:“有,死了,我杀的。”

  陈迹迟疑片刻:“您有孩子吗?”

  姚老头沉默许久:“刚才回答过了。等你活久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轻易与人有羁绊,那些注定都是要告别、要失望的。”

  这一刻,陈迹终于明白姚老头为何不近人情了,那些寡淡背后绝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故事。

  姚老头应是真心教儿子的,不然完全可以等到垂死前再传授修行门径,但姚老头的儿子似乎起了歹心。

  难怪这世间行官少之又少,只因为所有掌握了修行门径的人绝不会轻易外传,还会相互倾轧。不是全天下的儿子都想害父亲,但也不缺想害父亲的儿子。

  陈迹疑惑:“您为何还会选择收徒,而且是一次收了三个。”

  姚老头看了他一眼,又望著还在戏弄乌云的乌鸦:“我对你没有什么师徒情谊,只是不想这修行门径断在我手里,所以也不用对我抱有太多希望,你交学银,我教本事,仅此而已。”

  陈迹觉得姚老头所说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但没有继续纠结,只是诚恳道:“虽然我说了您可能不会信,但我一定不会害您……”

  “别说那么早,”姚老头嗤笑道:“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告诉你这些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剩下不能告诉你的,以后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告诉你一些。”

  陈迹:“……您什么时候心情好?”

  “你把我的人参还回来,我心情就能好一些。”

  陈迹赶忙道:“我明天醒了就去药商那里……”

  姚老头佝偻著背,站在正屋门口停下脚步,乌鸦扑棱著落在他肩膀上:“不用想太多,既然已经帮密谍司做事,便是一只脚踏进这江湖来了,往后生死有命,不要后悔就成。”

  陈迹问道:“师父,江湖是什么?”

  姚老头平淡道:“江湖啊,是个日复一日,没有新意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性也是如此,日复一日,没有新意。”

  陈迹忽然问道:“师父,掌管密谍司的内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下最歹毒的人,不然大家私下怎会称其为毒相?”姚老头推门进屋:“往后的日子,你会怀念现在这些还不认识他的好时光。”

  陈迹看著老人与老人肩上的乌鸦,忽然就像看见那天夜里,洛城长街上的乌云与自己。

  却听屋内姚老头突然哼起韵律奇怪的歌来:“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陈迹回到屋内,枕著胳膊平躺在通铺上,脑海里回荡著师父刚刚哼的歌,乌云则趴在他的胸口。

  “乌云,你别趴胸口啊,这样我睡不著。”

  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我,你师父能跟你说这么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睡你头上都很合理好吗?”

  陈迹沉默片刻:“有道理!”

  ……

  ……

  清晨,鸡未鸣,乌云已不见了踪影。

  陈迹挑著扁担将水缸打满,又将院子里的地面清扫干净。

  他见乌鸦停在杏树树枝上打量自己,便笑著打了个招呼。乌鸦只斜著看他一眼,继续伫立枝头睡觉。

  待到一切妥当,陈迹将佛门通宝带在手腕上,揣上所有银锭出门。

  药商在东市,南来北往商贾在此落脚,赴考学子在此停留,赴任官员在此应酬,当为天下枢纽。

  然而,他们都只是洛城的过客,喧闹过后便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