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65章

作者:衣冠正伦

京城人见多识广,哪怕有再稀奇妖异的风物,也能说道一番。一些看客们心中好奇,便靠近过去在左右张望,也不乏好心人在一边喊叫提醒道:“那伤心的胡儿,不要在官道左近弄丧,稍后这里会有大官仪仗通过,若遭驱逐,那可是丧上加丧!”

但这一支胡人的队伍却对周遭的杂声恍若未闻,非但没有避开官道,反而直接停留在了馆驿附近,一群人面东而拜,场面自有几分悲怆。

见这些胡人听不懂良言规劝,周遭人索性也不再提醒,打定主意要看这群人稍后如何倒霉。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官道东面便有旌旗招展,武士们虽然衣甲上风尘仆仆,但却威风不减,只是策马徐行,几架大车被簇拥在当中,车上堆积的物品自有毡布覆盖,整支队伍最醒目的便是高悬在仪杆上、风化的已经瞧不清楚面目的人头。

“儿郎威武!”

随着这一支队伍行来,官道上不断的爆发出行人们击掌喝彩声,更有行人取下水囊在队伍前方趋行洒水压尘,以此来表示对边中扬威的大唐将士们的敬爱。

这时候,一直等候在亭阁中的那些京中官员们也都纷纷行上了官道,各依身份地位在馆驿前排列起一支长长的迎接队伍。

然而整支迎接队伍中最醒目的还不是这些官员,随着凯旋的队伍渐近馆驿,馆堂中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红袍中官在数名玄甲内卫贲士簇拥下阔步行出,直接站在了迎接队伍的最前方。

“杨中郎居然已经早入馆堂,真是失礼、失礼!”

一众官员们眼见到这中官模样,纷纷面容一肃,入前作揖。

这名身材高大的中官正是内给事杨思勖,杨思勖虽只一介内官,但在外朝也颇具声誉,此前奉命北行碛口犒军,适逢铁勒叛部袭击朝使想要抢夺犒物,杨思勖披甲杀敌、阵斩数十胡卒,并随同安北军一起奔驰碛荒上千里,亲斩数名铁勒大酋,以至于时任安北大都护的解琬为之具表请功。

虽是圣人近前颇得荣宠的内臣,杨思勖这会儿却是谦和低调,只是摆手笑语道:“奉圣人所命出城趋迎营州功士,某此际只是走使一员,诸位不必多礼。”

说话间,队伍已经停在了馆驿前,将士们引马伫立,队伍中一人策马行出,正是得功归朝的安东大都护宋璟。

宋璟此番载功归国,本来已经颇受官场时流的关注,眼见到圣人竟然一早派出杨思勖出城相迎,足见对宋璟的礼遇看重。在场官员们也都更加笃定此前已有耳闻的传言,那就是宋璟此番归朝拜相有望。

眼见到宋璟露面,众人不免更加的热情,跟随在杨思勖身后亦步亦趋的迎接上去。

宋璟眼见时流趋迎之前,便也翻身下来,只是彼此间还没来得及有所对话,原本停留在馆驿附近的那一支胡人丧队突然哭声大作起来。

生老病死虽然人之常情,但途行见衰也总也是一份晦气,更不要说这些东北功士们远行数千里,刚刚抵达京城外,还没听到时流的夸赞贺言,却先听到了一阵哭丧声,自然是让人颇感败兴。

“彼处何物如此惹厌!快快着员逐走,勿使晦气滋扰功臣!”

杨思勖听到这些声响后顿时脸色一沉,转头望了过去,并抬手吩咐随员们前往驱逐。

“杨中郎且慢!”

宋璟直向那处打量一眼,神情变得饶有兴致起来,抬手阻止了杨思勖,并笑语道:“辽边杀胡尚不免枕尸而卧,但有圣恩庇护、军威如山,自是诸邪辟易、不惧阴晦!这丧队是靺鞨风俗,难道京中还有贼孽残留、要为亡贼吊丧?”

说话间,他便见那队伍中一名丧服的壮汉贴地匍匐行出,迈过欢迎的队伍继续向前爬行,一边爬一边叩首于尘埃中,直至近前数丈,其人已是满脸的脏污尘埃。

宋璟近前自有甲士环拱,垂眼望着这名行止诡异的人,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身弥漫着一股从东北战场上浸染、尚未散去的煞气。

不待宋璟并其他人开口询问,那壮汉勉强收住了哭声,仍是哽咽着面向宋璟行作大礼参拜,然后才颤声道:“东胡臣部人道孽种祚荣,叩谢宋府君诛奴杀父仇人、乱我部族的恶贼乞四比羽!奴身为人子、身为唐臣,徒具六尺身躯,却不能亲上战阵、杀贼以报家国之恨,天幸府君雄壮,力诛贼首,使奴情中有所宣泄……”

原来这壮汉乃是靺鞨部另一名首领乞乞仲象之子祚荣,此前靺鞨趁契丹作乱之际而东逃,两名首领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却发生分歧内讧,乞四比羽杀掉了乞乞仲象且兼并其部,对祚荣而言自然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早年张仁愿坐镇营州镇压余乱,祚荣早被唐军俘获并押送长安,虽然因为帮助唐军招降一部分靺鞨族人而未被以叛逆论处,但圣人自知这个未来渤海国建国者的名号,只将其人留在京中担任京营禁军的将领,并没有遣返辽东。

宋璟坐镇辽边数年,自然也听过祚荣其人名号,见状后便微笑道:“乞四比羽凶悍抗命,罪不容赦,而今伏诛,也是天道必然。你等靺鞨余部幸得君恩庇护,能够无涉污乱,也要以此为戒,谨守不悖!”

祚荣闻言后又叩首应是,旋即手掌一翻,一柄匕首握在手心中,直接刺在左臂上生生削下一片血肉,并痛声说道:“杀父之仇、未能手刃,此诚平生大恨。但奴居京城也非荒废岁月,宿卫君王,可以无愧先父。府君恩大垂我,诚需剜心剖腹以献,唯皇命仍然在用,谨以此血肉,恳请府君能赐贼残肉纤毫,容奴祭告先父、啖食泄恨!”

眼见到祚荣一刀下去肩头已是血流如注,挑在刃尖上的鲜活血肉更是触目惊心,宋璟眉头便微微皱起,旋即便沉声道:“身世凄惨、心有余恨也是人情当然,但贼之性命尸首,亦皇命所覆之内事物,不可法外赐授分享!退下罢,勿再纵情滋乱。”

第1000章 仕途未进,君恩已享

宋璟一行抵达京东馆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时分。

虽然说一路疾行也能赶在天黑前入城,但考虑到一众随员众多,且还携带着许多的行李物资,需要京中有司交割接待,又要耗时良久,索性便在馆驿中停宿一晚。

前来迎接的官员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无论交情深浅,宋璟也只是略作寒暄,并没有在馆堂中接待这些人。甚至就连杨思勖,在表达过圣人的慰问并询问明日确切入朝时间后,见宋璟并没有留客招待的打算,索性便举手告辞。

天下馆驿系统,主要是接待公务人事,牒命在身可以免费入住、接受食宿的招待。对于各种级别的公务与人员,也都有不同的招待等级。

但很多时候,这些规令并不能得到严格的执行,因为绝大多数馆驿的管理方都是地方上的州县,不敢随意怠慢触犯那些往来京畿的重要人事。

诸如宋璟这样大功归朝、甚至就连京中官员们都殷勤远迎的边防大员,虽然也有接待的标准与上限,但若真超出规格,这些馆驿官吏们自然也不敢过分计较。会不会遵守规定,主要还是看官员们各自操守。

此前朝廷厚待州官,给予一些赴任远州的官员以不菲的宦途贴补。结果便有人钻了这种政令的空子,随从携带大量与官职无甚关联的人事,都要让沿途的馆驿进行接待,便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的财政负担与亏空。

许多看似优厚的政令,却因参与其中的人员各自利益不同去营张私计,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再加强监管,将一些主要干道的馆驿管理权从州县收回,由各道训使加以监管。

熟悉宋璟的人自然深知其人秉性,其人能够名重一时、前程远大,还不在于外事积攒的军政功劳,而是在于秉性正直、奉公守法。

特别在早年跟随圣人入关定乱时,多达十几万的流民乱众的安抚与管制,能够做到法度严禁、不偏不倚。以至于就连圣人对宋璟秉性都多有称赞:“人情喜好,各有不同的标准。但若有人不得宋璟的欣赏亲近,那此人之秉性道德便需长作审度。”

所以尽管许多出城迎接的官员自觉得宋璟为人处世有些严厉刻薄,但也不敢多作牢骚,只能在馆驿外作礼告别。

但也有一群人是例外,就是那祚荣所率领的一众靺鞨族人。

那个祚荣自剜血肉想要换取些许杀父仇人的腐骨泄愤,这做法虽然有些残忍且遭到了宋璟的拒绝,但还是获得了一群看客们的敬重喝彩。

唐人推尚孝义,自觉得那些化外的蛮夷未必能恪守人伦情义,见到祚荣如此悲苦笃孝,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些许好感。

他们倒不觉得宋璟有错,毕竟无论何方胡酋只要背叛了大唐的律令,便是罪大恶极的贼寇,生命血肉凡所拥有都是贼赃,只看圣人几时派遣王师前往讨取。

但律法之外还有人情,许多人也不忍见这个强忍丧父之痛的胡中壮士嚎啕于途,便有人忍不住上前劝告道:“壮士既然是宿卫京城的勇将,也非事外白身的闲人,与其在这里用情为难宋府君,不如叩告天阙,恳请圣人体恤悲痛,赐给仇人骨肉泄愤。”

祚荣虽然仍在失望嚎哭,但听到这些劝告声,也都一一颔首致谢,但仍不愿远离,仍是泪眼痴望着高悬在馆驿院落中的仇人首级,不肯离去。

天色渐晚,官道上行人渐少。靺鞨人仍在馆驿外作法宣泄悲情,馆堂中宋璟用过了晚餐后,正在堂内检查着明日归朝将要呈交的文书,突然有随员登堂禀告道:“府君,那卫将祚荣又使仆员于馆外敬送财物,言要以此恭谢府君为之报仇之恩。”

听到这话后,宋璟便眉头暗皱,自堂中站起行走出来,旋即便见几名甲兵正抬着两方硕大的箱笼、吃力的往堂前搬运,只看几名甲士那用力的模样,可知箱笼中物品实在沉重。

“慢着,不要打开!”

宋璟见状后便抬手阻止,直接返身归堂,等到再走出来时,手中已经握着一柄收在皮鞘中的佩刀,直接摆在了那箱笼盖面上,而后便沉声道:“将此一并送出,告诉那祚荣,此刀曾经有染乞四比羽贼血。他若只是有感父仇,携此且去,若仍纵情迷惑、滋扰官人,那就是要强试法刀利否!”

说完这番话后,宋璟便又转身退回堂内,过了不多的一会儿,馆驿外的靺鞨人哭丧声便停止了下来,又有吏员来告那祚荣收刀之后便作叩谢、而后便率领族人们离开了。

自此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未亮,宋璟一行便又从馆驿出发,自有专门负责迎接导引的官员们陪同他们一起自春明门入城。

随同入京献捷的一众功士们自有光禄寺官员引走安置款待,宋璟则又匆匆进入皇城,先往兵部记录功簿,又向枢密院登录所获人事,最后才来到门下外省奉表待召。

诸司一通游走下来,早朝也已经结束,退朝返回的门下省官员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功臣,侍中杨再思匆匆来迎,就案接过宋璟的奏表,先是着员呈送禁中,然后又望着宋璟笑语道:“走使往复尚需时间,不如由我先为宋君引见在司同僚?此案来日相公座处,与同僚们早作相识相知,也能有益后事。”

一般官员们还只猜测宋璟此番归京是拜相有望,但杨再思本身就是政事堂宰相,自然知道宋璟归朝拜相已经经过了廷议,授其为门下省黄门侍郎的制书早在日前便由中书拟定,只待发往门下,因有此言。

宋璟自然也是明知前途,面对这位上司的示好只是欠身说道:“制授尚未正出,下官仍是外州卑职,无谓打扰郎官们案事,多谢相公关怀。”

眼见宋璟这么认真,杨再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心中则不免有些感慨政事堂未来气氛怕将不会太过和气。

虽然说如今朝中圣人最大,凡有制敕诸宰相也只是具名署行,但宰相们秉性风格不同,对政事堂的氛围影响也是颇大的。

过去几年时间里,政事堂也颇有换代,从开元四年末的姚元崇、刘幽求罢相开始,陆续又发生了几次人事更新。

开元早期的宰相除了杨再思之外,其他的要么去世、要么荣养、要么再赴地方。比如王方庆便转任国子监祭酒,朱敬则出任益州长史,李昭德归朝荣养,张仁愿则继往河朔、再镇边疆,裴守真则出任青海留守使。

替补的宰相分别是中书侍郎李峤、尚书左仆射王绍宗、户部尚书姜师度、兵部侍郎桓彦范以及另一名黄门侍郎房融,这当中还有几员换补,但在相位时间并不长便转别职,比如作为吉祥物的青海王慕容万,自安西回朝的郭知运以及原少府监钟绍京等。

这些历位宰相的官员们,或凭恩眷、或凭资历,但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风格并不算太强烈。从前年张仁愿出京到现在,政事堂任事气氛还算融洽,大事自有圣人掌度,小事上诸宰相们之间也能有商有量,政事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瞪眼争议的画面。

杨再思与宋璟接触不多,但在官场上浸淫年久,说一眼把人看透到骨子里或许有些夸张,但也确有几分识人之明,与宋璟对坐相谈片刻,便觉出这人原则性太强,怕是不好相处。

但无论宋璟接下来会在政事堂搅动起怎样的风波,也已经与他无关了。

杨再思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即便从开元年间算起,也已经拜相将近十年,虽然当中还有几年坐镇东都,但他在政事堂待了这么久,也是不乏自知之明,已经到了上书请辞、转去虚位荣养的时候。

宰相之尊,谁能不爱。但能历经武周年间的妖氛祸乱,还能在新朝荣宠多年,杨再思也已经知足。三年前姚元崇负责编修的《开元律》业已成文并颁行天下,如今仍在领衔续编疏注。

国之大典,唯律唯礼,律令上已经有了开创,礼义上自然也要编新。

杨再思此时辞相也不患没有去处,哪怕看在多年苦劳的份上,圣人近来也略有暗示,将会以杨再思领衔编修新的《开元礼》,给其宦海浮沉的仕途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两人在堂中闲话未久,便有内给事乐高亲赴门下省,传圣人口令召宋璟于延英殿相见。

作为前宰相之子,又是伴驾年久的近侍,乐高在外朝也甚有名誉,并在去年领掌内库宫造事宜,号为大内财监。圣人遣乐高出迎宋璟,可见对其人的看重。

在乐高的引领下,宋璟很快便穿过了中朝,抵达内朝延英殿外。

原本延英殿奏对只是方便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也有直学士在这里日常待制。

抵达延英殿外后,乐高便先抱歉一声然后入殿通传,宋璟留在原地也并不孤独,自有殿外直学士入前迎接攀谈。

这直学士也并不是生人,乃是当年宋璟当直集英馆时的馆生裴耀卿。如今的裴耀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神童,身着八品深青的官袍,言谈举止也都颇见稳重,只是站在宋璟面前时,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拘谨。

倒也不是裴耀卿怯见高官贵人,他本身便是宰相之子,又少年得意,先中神童、后入馆学,在集英馆学习并守选结束之后便通过铨选注历授官,仍是留事朝廷,待制于延英殿这样重要的奏对场所,人物见识自然不俗,哪怕见到宰相也不会怯场。

但眼前这位终究不是普通高官,乃是当年馆学教授,能够敲头训斥的老师,虽然久别再见,但当年那被教训支配的阴影却历久弥新,以至于裴耀卿都不敢太入近前。

他虽然自幼便以聪慧见著,早早的便应举得中神童,可以说是群众称羡的别人家孩子。但少年时代难免恃才轻狂,在集英馆学习时也不是多么老实本分的学生。

若遇到别的老师还好,但在宋璟面前,那份少年得志的狂气实在抖不起来,更被宋璟作为一个典型日常敲打教训,这阴影自然也就浓厚了几分。

比如眼下,久别重逢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喜悦,但宋璟在此处见到裴耀卿后脸色却是一拉,下意识便要抬手揪耳朵,但好在醒悟到场合不对,放下手来板着脸注视着裴耀卿,口中则不客气地说道:“疆域豪阔,何处不是丈夫著功之地?少来便有盛誉,齿龄渐长,却仍是豚犬守户的姿态,志气尚且逊于老翁,馆学教你便是这些?”

裴耀卿自知这位老师脾气如何,显然是恼怒自己仍然留事朝廷,认为他志气有逊、辜负所学,但也实在不敢狡辩,只能垂头颇有丧气地说道:“学生晚辈久聆教诲,岂敢自缩于富贵安逸之中。但学未有著,入铨之后才知人外有人,制考一轮便被拒在选门之外,无奈继续留事馆中……”

随着朝廷典选日渐规范,特别是科举的发展壮大,选举人群体也是日渐增多,于是朝廷原本专科选士的制举便不怎么再举行了,而是将这一科考形式并入了铨选之中。

如今的铨选,不再只是身言书判四考,除此之外,对于特殊的官职还要加试专考,比如州县的掌印官、朝司的通判官。

这些官职都是美缺,竞争的人自然也多,每一场制铨都有无数选人才士争夺机会。

裴耀卿虽然少有才名,但跟那些年纪与阅历、特别是任官经历都超过他的选人们相比,也是短板明显,参选那年周转于诸制铨考场,结果却无一得中,只是得了一个九品卑职。

集英馆这一批考生乃是当年圣人亲自监考挑选,裴耀卿少有才名,诠选成绩却这么差,似乎几年集英馆教育都无有长进。而选司官员们也很刁钻,九品的职位也不少,却独独发授给他一个集英馆主事的卑职,意思是你还差点火候,回炉再造吧。

所以不独宋璟见到裴耀卿留在大内心头火大,圣人也被这小子搞得挺没面子,借着集英馆日渐显重,得直延英殿之际,将这小子召来补课,不能弱了天子门生的名头。

裴耀卿虽有侍臣之近,但却无参机枢,整日除了供奉笔墨,便是埋首于书山牍海之中,可谓苦不堪言。

听到裴耀卿自言见拙、并不矫饰,宋璟脸色才略有好转,但仍严肃说道:“集英馆创设,馆生受学所费皆公库开支,仕途未进、君恩已享,才学深浅已经不是一人私计。小子虽有家世可凭,但若不知见耻补短,日后休想得有着绯之日!”

裴耀卿听到这话也是凛然受教、垂首应是,眼下可不再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寻常教诲,而是即将入朝的宰相对下员卑职颇为严厉的告诫。

“眼下中书李相公、礼部张侍郎尚在殿中奏事,学士不如暂请移步别厢稍作等候。”

受过一番教训后,裴耀卿又连忙说道。

宋璟闻言后又向殿门处张望片刻,见短时间内圣人的确不暇召见,于是便点了点头移步别厢。

他日常为人方正严谨,虽然比不上张仁愿那种变态,但对仪容举止自我要求也都极高。特别是在即将面见圣人的时候,心情不免更觉紧张,唯恐失仪失礼,务求要以最好的仪态面目拜见圣人。

黎明时便从城外馆驿起行、入城后又是一番奔波,此刻他也的确想找一个私密地方收拾一下仪容。裴耀卿又是较之官场同僚更加亲厚的一个关系,他也想借机问一问原本的集英馆生各自前途如何,若真都像裴耀卿这么不争气,稍后入拜时,还要为此前的失职羞愧告罪。

第1001章 天弃其类,错爱必伤

延英殿中正在奏事的两员乃是中书侍郎李峤与礼部侍郎张说,所进奏的主要是今春科考事宜。

经过朝廷多年的大力推广,科举诸科已经发展得甚具规模,到了今年应考诸科的贡举人数也是连攀新高。在见到礼部呈送已经注名应试的举人名单时,圣人自有一股天下英才俱入吾彀的欣喜。

虽然应试举人已达新高,但朝廷过去数年也积攒了丰富的科举经验,特别开元初年先后将科举进行糊名制并转为礼部筹办这两项重要的改革,到如今早已经形成定式,今年也不需要再作什么大的调整。

虽然眼下科举还没有正式举行,但从去年入秋开始,诸州贡举人便开始陆续入京,到现在也在京城中厮混多时,不乏一些才学有成者已经脱颖而出,声名颇受传颂。

过去数年,朝廷针对科举屡有杜绝达官显贵加以干涉影响的规令,所以如今的干谒之风并不怎么盛行。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应举的士子们无从显耀才学,像从去年秋里便开始举办的各种文会,以及翰林院所主持的华文馆也应时蹭热点的编修了几卷当年应举士子的诗文精选。

特别是后者,从开元五年编修至今,已经被誉为是礼部科考的风向标。大体上只要诗文能够选入其中,那在科举考场上只要发挥正常,便会大概率的应试及第。

像是第一年的诗文选粹,便涌现出名动两京的《应制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乃乐府旧题,早年圣人微时便有著新,只得两联四句,但已经是气象非凡。

之后常有时流因之续写,拟以应制为题,也都频出佳篇。随着时入开元,更成了一个士林文坛中长盛不衰的诗文游戏,凡所稍具诗名的才流,几乎都有应制春江诗作。

这么多才流参与,春江题再想出新惊艳已经殊为不易。而就在开元五年,吴中应试举子张若虚再有新篇问世,同样是以圣人故题续拟,可谓是文采富丽、意境绵长。

这一首《应制春江花月夜》一经面试,便广受传颂,特别是获得了时任太常少卿的诗坛领袖沈佺期的激赏,认为与圣人故题文辞意境最相统合,盛赞为此篇一出,余者春江笔可以悉数停止。

更有传言说,当年就是因为沈佺期对张若虚的欣赏,所以才奏请朝廷由华文馆编修举人时文选粹,而张若虚也果然在当年便应试及第且名列前茅。因此在士林民间,这每年精选的诗文选粹又被称为春江榜。

民间各种传言真假参半,但有关此事倒也基本符合事实。

当年圣人以两联四句《春江花月夜》勾引着沈佺期帮助自己翻新《万象》大曲,可以说是获取到了步入人间的第一桶金,沈佺期也因为从龙于微而仕途显达。

但官场上的得意仍然不能弥补《春江花月夜》的遗憾,毕竟这是他与圣人君臣情谊的开始与见证。圣人搁笔不续,而时流凡所续笔虽然也不乏美篇,但总觉得颇违圣人旧句的气韵。

李潼还记得,当年沈佺期在坊中得闻已经传颂开来的张若虚春江诗后便惊喜不已,甚至在傍晚时分还返回皇城,将全诗录下并连夜送入大内。

春江诗究竟怎么回事,李潼自然是心知肚明。

他之所以只开了一个头便搁笔不写,也是希望能给后辈留一出头之日,张若虚此题究竟何时拟出他也并不清楚,但眼见到在自己的启发之下于应举当年便全篇面世,他也为此欣喜不已,更有一份穿越千年与古人诗文结缘的奇异感想。

所以当夜他便召见了沈佺期,并同意其人请奏凭诗文选粹助少辈扬名的请求,也是希望籍此帮助提携张若虚一把。

只不过张若虚虽然诗才富丽,但文辞却有欠庄谨,而当年主持科举的陈子昂又是倡导诗文革新的先锋人物,对春江诗这一珠玉不甚推崇,便将当年集英馆出身的韩休点为了进士榜首。

但无论如何,张若虚凭此一篇《春江花月夜》,也成了江南士林的代表人物,因其诗而衍生出来的华文馆春江榜,更成了盛传一时的佳话,不复再有落寞于当时的际遇,也算是圣人借其诗才的回报。

今年的春江榜诗文选粹也已经选定付刻,虽然没有出现《春江花月夜》那样惊艳传世的名篇,但各类入选诗文也都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