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64章

作者:衣冠正伦

眼下大唐的生产力发展尚没有达到拉动内需刺激经济的程度,但需要防备的是一些权势富贵顶尖的人物消费水平跑的过于超前。生活品质的提高是所有人的追求,而穷奢极欲则大可不必。

所以外苑这个场景与其说是倡导物欲奢靡,不如说是给社会上层人家提供一个日常生活的模式与典范。

起码在李潼有生之年,是不虑外苑的经营失控,若连宫造产业这一亩三分地都管控不住,天下又会混乱成什么样子?真到了那种时候,俭与奢已经不再是最大的问题,该要考虑怎么续命了。

最开始,李潼对于这一点还没有太深的考虑,可是当听到皇后规定外苑产业盈利不可过倍,才逐渐意识到可以凭此在奢侈品行业中设立一个市易平准的标准。

皇家凡所供物,无论用料还是工艺无疑都是当世一流的标准,外苑商品定价多少,自然也就决定了这一类商品的一个上限,对于市井的买卖是起了一个极大的标尺作用。

当然这样一个标准也不是强硬执行,毕竟奢侈品的买卖虽然多涉大宗的钱款,但在整个商贸系统中仍然是小众的部分,并不关切民生,本身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问题。只要稀缺性得不到解决,便有炒卖的空间。

商贸发展对物质需求的刺激,并不因士庶有隔。外苑的存在起码能够满足释放一部分官宦家庭的购买欲,让这些人不需要狂热追求市场上溢价过分的奢侈品。至于更加具体规范的管理,还是要交付给相关各司。

在命妇院中绕了一圈后,李潼便又直登便殿,这会儿太皇太后精神也有所恢复,又随口问起各种工造相关,并忍不住叹息道:“国方兴治,苑业的整修大不必急于一时啊!”

李潼听到这劝告,嘴角便忍不住一咧,感情这是自己败家不心疼,轮到别人当家就觉得勤俭持家是美德了。

“今岁虽有征事,但陇右商道也因此豁然贯通,国库私库都有大料入仓。仅仅宫库盈余便有近千万缗之利,外苑的营事费工耗料都不算巨,宫库大可维持。但祖母的教诲我也谨记在怀,除此之外,开年都不作新造。”

作为一个老凡尔赛,李潼自不会放过打击他奶奶的机会,随口道来,态度仍是恭敬,看不出一丝炫耀的意思。

但太皇太后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却是愣了一愣,连忙又追问一句才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由此联想到当年她当家时的光景,登时便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后,太皇太后才又眼巴巴望着圣人,叹息说道:“生人在世,皆有竟时,不因贵贱有异。今家国安康,圣人兴治,你祖母已经没有了遗憾。唯此身后一桩,近日时常萦绕于怀,既然宫库充盈,我也不再讳言。

常人所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天皇早早弃我,但我归时也不需再择别地,无谓再废工料,侵占山泽,便于乾陵侧处凿窟送入则可……”

看到他奶奶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李潼也不免心生感慨,哪怕再怎么强悍之人,终究难免衰老。若在神都旧年,他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奶奶会恳求他一定要把自己跟他爷爷埋一块儿。

不过这么做本来也是理所当然,李潼心说我不只要把你两口子埋在一块儿,还得把你那碑上都刻满字!

第0998章 六诏克定,吐蕃穷途

武则天的无字碑自是名传后世,且被后人附会以各种丰富的含义。但有关无字碑的认识,却存在几个常见的误区。

首先,无字碑并不是武则天独有。

事实上皇陵树立碑碣,正是从高宗的乾陵开始的。乾陵属于高宗的《述圣纪碑》,首创以碑文褒扬总结帝王事迹的先河,在此之前是没有这种安排的。

至于说无字碑的留白体现了多少武则天自己的意愿,这还真的不好说。历史上早在武则天去世之前,她便因神龙政变而失去大权,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话语权也并不算高。

就连高宗去世时遗命园陵制度、务以节俭,但武则天仍是将之风光大葬,且立碑颂扬,是要通过抬高宣扬高宗的事迹来提升自己的威望。

上一代统治者哀荣如何,更多的其实还是体现了后继者的需求与意愿。中宗虽然借着神龙政变复国得位,但在当时远称不上大权独揽,朝廷权柄仍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在神龙功臣们手中。

皇陵碑记本非古来沿袭的礼则,再加上中宗本身也没有要褒扬歌颂其母的意愿与需求,所以这件事在当时便被模糊过去。

无字碑这样一个存在,与其说是体现了武则天自己欲说还止的纠结内涵,更多的还是体现了神龙之后时局的复杂与微妙。

无独有偶,无字碑不止乾陵独有,在别的皇陵同样存在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明十三陵。

这就要讲到一个同样充满争议的帝王,那就是明朝的嘉靖皇帝,嘉靖皇帝以分支入继大统,上位不久之后便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礼议。

明朝历代皇陵,原本只有太祖孝陵与成祖长陵立有碑文,但从明仁宗朱高炽之后便皆无竖碑。一直到了嘉靖这个底气不足的皇帝,才给此前历代皇帝竖碑,但却并没有撰写碑文。

自此以后,明朝历代皇帝虽然也在皇陵竖碑,但却都没有撰写碑文,全都是无字碑。一直到了满清入关,为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营建思陵,才在思陵树立碑文,为这一王朝盖棺论定。

其次,无字碑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字,事实上涂鸦极多。

就连李潼自己都算计着要给他奶奶碑上刻满“到此一游”,而历史长河中手贱兼表达欲爆棚的也绝不止他一人。

终唐一世,无字碑或还能保持着整洁,宋元以降在乾陵无字碑上涂鸦刻字者便不知凡几,甚至上面留下的辽金文字都成了研究契丹与女真文字的珍贵资料。

李潼与他奶奶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冲突,甚至他能越过他三叔四叔抢班夺权的合理性,有一部分都要从他奶奶身上追溯而来。毕竟大帝遗诏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有了他奶奶的认可与支持,他的法礼性才能直溯高宗。

所以来年真要在乾陵竖碑,李潼是不愁对他奶奶这一生有乏总结,他奶奶这半生折腾,最大的意义就是将家国大计交付给他。所谓“到此一游”当然只是噱念,这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发挥余地的。

当然,李潼也听出来他奶奶之所以言及此事,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暗示他要把乾陵再扩建一下,毕竟是二圣同穴长眠之地。

乾陵的规模本来已经不小,但当年大帝驾崩于东都洛阳,灵柩运回安葬不久朝中便发生了废立大事,所以建筑格局也谈不上尽善尽美。

若家国仍在危难之中,太皇太后自然不便再提议修缮乾陵、给她自己扩出一片空间来。

可是听到圣人豪言宫库如此丰收,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当即便忍不住暗示提醒。常言道养儿防老,可儿子们都纷纷先她而去,身后之事自然要托付孙子。

对于他奶奶的出尔反尔,一听到家财殷实便从“整修不必急于一时”转为了暗示继续营造乾陵,李潼心里虽有几分笑意,但也没有点破,只是微笑点头道:“园陵修缮,乃崇亲重礼之大计,即便祖母不言,朝廷亦当付事专人。但祖母风华未衰、春秋仍裕,大不必长自计议,日常但需专注于华堂荣养,杂事自有后辈计议。”

太皇太后自有几分尴尬,但听到圣人这么说,又是老怀大慰,轻拍着圣人的手掌笑语道:“春秋裕或不裕,我并不妄自计较,但见圣人兴治有术、家国日盛,你祖母是不甘心早早弃世,要耐下心来仔细品味少辈奉养的福气!”

说话间,她兴致又生,要去提前看上一眼仍然在建的大戏坊。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便召来苏约吩咐让大戏坊的工匠们放假一天,将场地腾空出来,然后便又搀扶着太皇太后登车,往大戏坊而去。

大戏坊所在方位,便是原本世博会织造展园所在地,依托原本已有的建筑基础,又在平地建造一座硕大的戏堂。

这座大戏堂是四面方正的宏大建筑,正式的名称为东庠,建成之后可用于劝学、乡射等典礼场合,是观风俗教化所在。至于戏曲的表演,还是一个附带的用途。

圣驾至此后,有内卫将士前后警戒,停止做工的工匠们则从左右帐幕后方有序撤离。听到匠人们撤离的脚步声,太皇太后又开口说道:“君王用术,不以虐下为威。天寒岁终之际,仍需驱用役工,身体劳累之外,于人情也是一大刻薄,既然国家用度从容,还是要有厚赐的体恤抚慰。”

李潼闻言后自是点头受教,并召来苏约就此叮嘱,并着令宫官从内库拨出一批衣食物资送往匠营,只说是太皇太后赏赐劳力。

这座庠宫工程进度堪堪过半,工匠们撤走仓促,内里也是乏甚可观。但从这宏大的规模上,已经可以联想到完工后的辉煌格局。

太皇太后在里面绕了一圈,还兴致勃勃的决定完工后自己一定要来欣赏歌舞的盛宴,言谈间不免又讲起东都太初宫的种种,眼神中不无怀念。

毕竟对太皇太后而言,东都洛阳才充满了她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与回忆,感情也更加的深厚。如今年事渐高,越来越珍视记忆中最熟悉的人与物。

“慎之啊,你祖母还有没有生向东都的机会?我并不是厌居长安,但是、但是……”

退出庠宫的时候,太皇太后便握住身侧搀扶的圣人手臂,语调与眼神之中不无恳求。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着安慰道:“祖母放心吧,有机会的。东西两京,并是帝宅,今家国仍有待梳理之处,等到内外诸事咸定,我必仗从祖母往东都养生安居。”

他这么说,也并非单纯的安慰他奶奶。关中虽有天府帝宅的美誉,但到了如今这个年代,除了政治上的特殊意义之外,其实已经不怎么再适合作为帝国的中心。

无论是在地理位置上,还是区域之间的联络与资源的调度集中,地处天中的洛阳都足以取代长安作为帝国的首都,而且河洛地区的发展潜力较之盛极将衰的关中也是更大。

李潼作为大唐的皇帝,虽然不会完全的放弃长安,但未来游驾两京之间必然也会是一常态。至于眼下,内外的秩序刚刚恢复,对外的开拓也才重新迈出一步,尚不适合将朝廷中枢移往洛阳。

有了圣人这一许诺,太皇太后心情更是大好,以至于在行过一座刚刚修建完毕的毬场时,竟兴致盎然的要击球游戏。

虽然言语上常有恭维,但李潼还真怕他奶奶这老胳膊老腿出现什么意外,对此自然不允,只让宫人们将暖帐架设起来,让自家几个小儿女绕此游戏娱亲。

后宫诸妻妾中,皇后自是温婉恬静,但除了皇后之外,其他几个也都是爱闹爱动的性格。特别贵妃唐灵舒与德妃叶阿黎,眼见到这平整入镜的毬场,自有几分技痒与雀跃。

“毬场新造,恰好闲游无事,不如游戏竞技一番?”

唐贵妃自是资深的马球爱好者,早年在东都时甚至一身骑装与圣人同场竞技,瞧着帐中几个孩儿似模似样的挥杖击球,登时便有些按捺不住。

德妃叶阿黎本非中原女子,早年身在蕃土时,也曾有技压男儿的彪悍战绩,听到这提议顿时便躁动起来,拉住贵妃在一边窃窃私语,似乎在做什么约定。

惠妃杨丽兴致盎然的凑过去听了片刻,听到两人要拿出侍寝名额作为赌注,原本也有几分参与游戏的意思,顿时便消散一空,她才没兴趣同这两个女汉子作这种必输的赌戏。

荣养经年,太皇太后早褪去往年的重威严厉,很是喜欢欣赏年轻男女们充满活力的游戏,虽不清楚这两女子约定详情,但听到她们想要马球竞技,便也兴致勃勃的着人牵来骏马,并拿出几件伴身的饰物作为添彩。

家人聚会总没有太多的约束,再加上有太皇太后的鼓舞助兴,两名娘子便各自起身更换球衣。

李潼近日也是球瘾极大,见状后索性也起身换衣,只是除了他和两名娘子之外,其他几人纵有意趣,技术却差,只能不无遗憾的摆手推却。

马球两队有两队的打法,三方有三方的竞技,于是三人更换衣袍后,便各自策马上场。

李潼自恃力大技强,上场之后并没有抢夺先手,眼见到唐贵妃球杖先一探出,便被叶阿黎挥杖隔开。两人球都还没有触碰到,彼此球杖便已经挥格撩挑的碰撞了十几次,各自纵马驰掠,看得人眼花缭乱。

唐人对马球的喜爱,并不拘于男女。虽然绝大多数人家女子未必真的要上场打球,可若真有精擅游戏者,技巧上便更加的灵活可观,以此弥补力量上的欠缺。

两位娘子俱非俗类,终究还是唐贵妃机巧一筹,借着马腹穿杖一记妙招,总算是将七彩的马球击飞出去,旋即便马跃如龙,直向着球被击出的方向飞掠而去。

叶阿黎不甘示弱,几次试探抄掠,终于在数击之后将球抢断下来。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运球绕走,早已经游走多时的圣人便从旁侧冲了出来,直在球杖稍处将球挑走,拧腰绕鞍将球运在了另一侧。

但他也没来得及得意炫耀,两女便各挟香风左右横插,直接让他运力躲避不及,没能跟得上飞球的轨迹,让球落在了丈余外的球场上,最终抢了一个寂寞。

三人在球场上各自挥杖驰骋,场外帐幕中自是喝彩连连,终于在开场之后过了大半刻钟,李潼才在两娘子奋力纠缠下率先将球击入洞中,拔得头筹。

他这里绕场炫耀,两位娘子失落下对望一眼,各自感觉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于是不免便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心情。于是在接下来的竞争中,各自用技先将圣人架出,然后彼此间再进行争夺。

于是接下来李潼便成了球场上一个看客,即便是偶有抢断,也都很快被娘子们夺走,只看着那两人争抢斗技得不亦乐乎。

最终,德妃更加的技高一筹、先入五球,在唐贵妃不甘的眼神中,直接跳马入前,将圣人球杖夺走,挥舞着往场下行去。

唐贵妃成绩虽然差了德妃一头,但总比圣人还要多进三球,便也欢笑着对圣人暗作鬼脸。

李潼气势十足的上场,却被两娘子按住无从发挥,心情自然有些郁闷,也只是暗自腹诽没有新平王这位最佳拍档,对两娘子网开一面、高抬贵手。

一众人尽兴归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用过晚餐之后,便各自休息。

年关越近,就在百司放假、除夕前的一天,又有捷报传入长安:在安南大都护、同王李光顺率领下,三万唐军成功扫定南蛮六诏,两名南诏土王直接战死,余者四诏首领并其家室俱已生擒,将于开年一月凯旋归朝!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自然又是举朝欢乐,而李潼同样兴奋不已。

南蛮六诏从具体的势力而言,算不上是边境大患,但因其先受大唐的册封然后却又转投吐蕃,这对大唐朝廷而言自然是极大的冒犯。

所以在青海大捷之后,李潼便即刻下令山南道人马汇同安南都护府出征六诏,要给这六个反复无常的蛮王以深刻的教训。

南诏此役也并非一帆风顺,此前吐蕃赞普在积鱼城临阵脱逃后绕道羌塘返回逻娑城大后方,旋即便收拾人马镇压周边骚动的势力,自西康撤回的雅砻人马便自吐蕃山南进入南诏,袭杀了彼处蒙舍诏首领蒙逻盛。

蒙舍诏便是南诏的前身,因为临近大唐的交州,所以也是六诏中唯一没有公开臣服吐蕃的一个势力,所以被吐蕃选作了立威的对象。

大唐军队自姚州南下,率先击破数诏,并在蒙舍诏以北与吐蕃人马对峙数月。最终是安南都护府张说截获吐蕃信使,察知吐蕃赞普率军进入雅砻地区,凭此惊走那些担心被赞普抄了老巢的吐蕃雅砻人马,最终克定六诏。

能够攻定六诏,自然是一喜,特别蒙舍诏这个未来南疆凶名昭著的两头蛮在大唐与吐蕃的双重打压下元气大伤,基本上已经断绝了未来统一六诏的可能。

这种提前将对手与威胁扼杀在萌芽中的感觉自是很爽的,但李潼仍然有些不满。

原本历史上,吐蕃在解决了噶尔家的问题后,在青海方向的开拓屡屡受挫,不得已转战南方。而彼时大唐也接着陇边几场大胜的余威,通过外交等手段将六诏从吐蕃统治下策反。吐蕃这一代的赞普,就是在平叛六诏的途中感染热瘴而死在了军中。

如今大唐在青海打痛了吐蕃、尽复青海,但吐蕃的赞普却也没有南征六诏、免于一死,也不知这家伙运气好还是不好,总之小命还挺硬。

但即便如此,吐蕃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青海一场大战,不独让吐蕃大败亏输,短时间内也没有了再与大唐正面交战的勇气,甚至就连西康此境都直接放弃。

原本进入南诏的人马,竟然因为赞普突然临境而直接撤军,可知吐蕃虽然没了噶尔家这一权臣,但君臣之间的彼此防备也达到了更加激烈的程度。

且不说吐蕃国内的矛盾能否缓和下来,即便吐蕃赞普能够挺得过这一轮危机,现在青海、南诏包括西康都已经在大唐的控制中,对吐蕃也已经形成了完全的围锁。吐蕃若再想向外发展,也只剩下了南下吃咖喱这一途。

第0999章 胡酋授首,渤海飞灰

开元十年春,长安东路大道上微风和煦,人潮如织,那些行人们既有为了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也有朝气蓬勃、入京应试的举子。

从清晨时分开始,官道馆驿外为迎送游人而专门搭建起的亭阁周围便聚集了许多人众。最初那些人员还只是京中各家的奴仆,可是到了午后时分,便陆续有官员们或策马、或乘车的赶来此境。

这些官员们各自都还身着官袍,很明显是朝会并公务结束后便匆匆出城,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更换时服便装。

有耳目精明的往来时流见到这一幕,便明白应该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将要归京,所以这些官人们才匆忙的出城迎接。于是便有人好奇之下,凑上来想要打听一番。

“是辽边营州的宋璟宋府君将要归朝……”

人事虽然打听出来,但时流却颇感陌生。宋璟其人外事多年,或许官场中人对其还不失关注,但京中普通的百姓们对于其人其事却已经是有所淡忘。

当然也有一些定居长安十几年、经历过两京斗势混乱局面的京城老人们,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思索一番,便不乏惊喜道:“这位府君可是一位良吏,早年长安动荡、乱民入城,这位府君便跟随圣人自东都入关定乱,很是有一番救民救灾的德政事迹。之后久无声讯传扬,还以为已经泯然于众,却不想原来是已经投身边事的大用……”

十几年前的故事终究太过遥远,纵有知者宣扬,时流感触毕竟不深,也都好奇这位宋府君究竟在边疆又创建了怎样的功勋,何以能够让许多官人出城远迎?

“营州旧有契丹之乱,高句丽别部的粟末靺鞨叛出辽东,其首领自号海东大王,年前终于被宋府君击破枭首,如今正是凯旋归京……”

“粟末?这又是何处的杂胡?如今边中屡有开创,这功事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自开元四年圣人御驾亲征、成功收复青海之后,大唐军队便布陈四方、屡有征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边事捷报传回,以至于民众们胃口都被养刁了,等闲的边功已经提不起宣扬夸赞的兴致。

营州地在东北,对大多数民众而言,关于东北的了解除了早年祸乱河北的契丹,也就每年都要殷勤入贡且所造车驾颇为华美的奚王还算印象鲜活,甚至就连三韩故国记忆都已经有些模糊,更无从分辨这所谓的粟末靺鞨究竟是何样程度的边患问题。

“可不要小看了靺鞨,那也是东北边中一大强族,之前在朝辅政的张仁愿张相公,便因定此边患才入朝拜相。此前张相公还只是分化瓦解其部,那靺鞨首领却受到新罗人的扶助包庇,妄想立国于海东,这一次宋府君则是直接击破靺鞨老巢,将贼酋枭首,东胡再无能触我大唐雄威者,真要评论起来,也是大功一桩!”

长安民众总是视野开阔,哪怕闾里百姓议论起军国大事都不失条理,虽然许多人仍然不免懵懂疑惑,但自有知者卖弄见识渊博而悉心解释,倒也将东北的局势勾勒讲述一番。

有一些闾里侠少无赖们听到这里后,便忍不住欣喜询问道:“皇威更雄于东北,东胡胆寒宾服,那市中新罗婢市价会不会降低些许?那些奴婢乖巧喜人,最能善解人意、懂得侍奉郎主,若趁此边捷降价一些,一定要收买一员、养在家中啊!”

听到这些闲话声,周遭人群顿时便爆发出一阵笑闹打趣声。

开边扬威的军国大计,对普通人而言虽然能够让人激动不已、血脉贲张,但终究过于遥远,并没有太过确切的感知,而真正让他们感到亲切具体的,终究还是身边诸事。

几个游侠儿虽是浪荡戏言,但也不乏民众对此上了心。随着国力日壮,民众们生活更好,哪怕普通百姓家也养得起日常役使的奴婢,因此来自天下各方的奴仆也都充斥市中。

这些胡奴们,有的是在战争中直接俘获,有的是犯法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也不乏胡部人口因为羡慕大唐民众们的富足生活而主动的舍身为奴,希望可以籍此长留大唐国境之中。

各方地域的各色人种,也都有高下之判。马前昆仑奴,帷内新罗婢,身边若无此类的侍用,便谈不上有面子。

馆驿周围,民众们还聚集在这里畅谈时事,并等着观望一下功臣凯旋的威仪,以作来日的谈资。

可是突然大道东来的人群中,出现了一支素缟服孝的队伍,引起了看客们的注意。

长安城常住人口几十万户,每天都会有婚丧之事发生,民众们对此自是见怪不怪。可是这一支服丧的队伍却有一些奇怪,男男女女足有数百人众,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但仔细打量起来却又不像是一家人。

队伍中人群只是蒙素,但却并不是日常所见的缟麻,而且也没有棺椁之类的物事,行走起来几步一顿,前头打幡的人高唱着难以分辨语调的丧歌,从衣装到动作风俗全不像中国人做派。

“这是东胡人在发丧招魂,你们且看罢,稍后还会有孝子涂血放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