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93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李隆基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扬,脸色也变得更加严肃道,又觉得语气略重,叹息一声后才又说道:“咱们兄弟历劫不死,已经算是幸运。当今圣人英年在位,国事也井井有条,自然没有邪祟滋生之地。如今宗支凋零,只要咱们兄弟谨慎不犯错,圣人也没有理由薄待咱们。家国兴旺,亲徒自有惠利分润,安心做个富贵闲人,能不快活?”

“是的,三郎你说的对!但是,就算咱们兄弟想安心生活,只怕有人也不会让咱们如愿!”

说到这里,李成义便转过头,恶狠狠的望向不远处另一个队伍。那队伍中正有一年轻人已经换了素服,正招呼着家奴们一起下坡,要加入到大道两侧为凉国公送葬的队伍中。

那人年近而立,正是他们三伯李显的嗣子、英国公李重福。虽然李显被废为庶人,但毕竟也是二圣嫡子,并没有被随便择地安葬,同样葬在了乾陵附近,只是没有立碑,也没有相应的配享礼节,所以过去这三年时间里,李重福也是在乾陵附近结庐服丧。

彼此虽然是堂兄弟,但却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可言,反而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或许李重福本身对父亲感情不深,对相王诸子也谈不上多深的怨恨,但相王诸子却难释怀,心里相当一部分怨恨都集中在李重福身上。

李重福年纪远比相王诸子更大,而且因为是庶出,幼来饱尝人间冷暖,虽蒙恩受赐国公,但也并没有身为宗室子弟的傲气。在见到京中勋臣丧礼如此隆重,所以折节并与其事,也是一副想要与世道和睦相处的谦恭态度。

三年的丧居生活虽然让相王诸子无论是年龄还是阅历都有了不小的长进,但仍然做不出那种卑态,望着李重福那模样,只觉得狗肉上不了大席,颇有蔑视。

在经过一番路祭之后,凉国公送葬队伍便继续上路、直赴咸阳的皇陵而去。至于沿途那些前来送上最后一程的宗亲勋贵们,也都指使家奴收起帐幕器物,准备回城。

刚才下坡加入路祭的李重福也受到了一些时流的关注,继而才得知原来庐陵王与相王的丧期都已经结束了。

虽然英国公绝少露迹人前,但逢年过节朝廷有祭拜皇陵的典礼,圣人每至皇陵,都要召见一下英国公,并没有因为庐陵王旧事而疏远排斥,待遇上也颇为优厚,因此这些时流也都不忌讳与英国公交流。既然人已经回到了长安,简单说上几句场面话,也算是不失礼节。

英国公与众人闲谈之际,言语里自然也带出了相王家眷们行止所在,当许多时流得知相王家人们已经抵达京郊,也都忍不住转头张望打量一番。

但是不同于和英国公和气交谈的模样,对于要不要跟相王家人们接触,又该何种态度去面对,时流还是心存许多疑虑。起码在圣人正式表态之前,他们也都不敢急于上前表现。

所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了相王家人所在,但也并没有上前交流,反而催促家人加快收拾,早早入城,避免直接当道相遇。

眼见到原本热闹有加的京西大道很快就人员散去,特别当李重福返回坡上时,望向这几个小堂弟的眼神也不乏讥诮,相王诸子自然愤懑难耐。

“仪仗张设起来,咱们入城!五郎你行在最前,诸兄傍从在后,让这些唐家臣员们看一看,咱们兄弟重回人间,不怯人情冷暖!”

虽然刚才一通话说得不失自知之明,但李隆基也是不失少年意气,尽管心里已经颇有预料,可当真正看到京畿时流对他们兄弟重新入世后的冷落后,也是有些按捺不住,大声说道。

“可、可是三兄,我屁股疼,能不能上车入城?”

李隆业在那小矮马上有些别扭的扭了扭腰,愁眉苦脸的问道。

“不可!咱们兄弟志气不弱于人,怕什么被人见。你是阿耶嗣息,怎么能匿迹人前!”

不待李隆基回话,李成义便甩了一记马鞭,挑眉不悦说道。

原本在马背上左扭右扭,听到五弟所言更是一脸认同的老四李隆范在见两个兄长都是如此态度后,便乖乖识趣的拨马而行,索性不再开口讨没趣。

兄弟四人,三名郡王、一个嗣王,当仪仗全都张设起来的时候,也是颇为的气派,前后拥从几百人,四兄弟当前而行,后方车驾则坐着相王女眷们,浩浩荡荡向金光门而去。

如此气派的仪仗,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随着相王诸子行入大道,一些帐幕还来不及拆除的宗室勋贵们心中更是暗暗叫苦,搞不懂这兄弟几人搞得什么邪性,就算有几个想要道左稍作问候的这会儿也有些不淡定了,索性抛下家奴,直接策马入城。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几兄弟避如蛇蝎。在他们距离金光门还有数里的时候,对面城中已经冲出几十人,直向这一队伍行来。

“瞧吧,世道终究还没有凉薄到极点。咱们阿耶在世时并不以至尊凌人,与人为善,还是给子辈留下一些情义余泽。”

眼见到那一队人直向自己等人而来,李成义忍不住笑语道,眉目间略有舒展。

“卑职王美畅,见过几位大王。本意月前便往乾陵迎接,但因骊山讲武、朝中事繁,实在难作抽身,奉迎来迟,还请大王等勿罪!”

来人为首者乃是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入前下马、趋行至前,当道对几人深作一揖,并一脸歉意地说道。

“王公不必多礼,能来相迎,已经让我兄弟深感喜悦。昔者久在禁苑,人事少知,如今迫于情势需要自立,才知情义逆转的伤人啊!”

李隆基当先下马,并示意兄弟几人一同下来,然后便笑着阔步行向王美畅。

王美畅听到这话,再看看兄弟几人的仪仗派头,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侧身避开李隆基入前相迎、抬臂托举的手势,然后又垂首苦笑道:“家中老妇,思念小女、嗣相王成疾,病卧难起。请大王们恕卑职失礼,引嗣相王并女子先行一步,大王等且赴宗正寺,自有吏员导引。当道不暇细述别情,万种情义,容后长叙。”

说完这话后,王美畅便挥手示意家奴上前,将女儿王芳媚与嗣相王扶上随行而来的车驾,然后便不再久留,转身便率家人往城中而去。

眼见这一幕,李隆基也僵在了原地,甚至还维持着两手向前托举的姿态,稚气少有、已经颇为英气勃勃的脸庞上神情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咬牙涩声道:“大丈夫若不生于势中,与禽兽何异?当年圣人除服东行,是否遭此冷落,自此权欲深入骨髓?”

第0860章 势有强弱,绝不待毙

当李潼结束了跟陇右诸将的会议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随口问起直堂学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他便打算回宫休息了。

当学士将整理好的事则呈交上来,李潼略作翻阅后,才发现相王诸子业已回京,便抬手召来乐高询问道:“嗣相王等除服归京,大内有没有派遣使员相迎?”

乐高闻言后愣了一愣,继而才摇头道:“内侍省不知此事,并没有相关的安排。”

“宗正寺是怎么做事的?遣员降问今日当司直事者,罚俸一季以作惩戒!”

李潼听到这话便皱眉说道,接着又吩咐道:“几员现在何处,问明来报!”

吩咐完这一桩事情后,着员召来中书舍人张嘉贞,询问道:“故相王丧期已过,嗣相王等也已经归京。南省尽快筹备几王册封礼事,王邸园宅、田邑封户、官佐仗身等诸事,也着有司尽快办理!”

早前相王诸子虽然都受册封,但当时还是服丧重孝时期,朝廷也就没有为之张设什么册封的礼节,虽然事从权宜,但也显得不够庄重。如今既然已经除服,还是要补一补。

张嘉贞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只是在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诸事张设,常俗之外,圣人还有无余者细嘱?”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略有一凝,他当然听得出张嘉贞言外的潜意,只是在低头片刻后才又摇头道:“循礼即可,不必标异。”

如今世道虽然已经进入了开元新世,而他四叔也早被他奶奶降制罢位,但朝廷也并没有完全否认相王当国那段时期。如今相王诸子重新入世,该要如何处理,多多少少是要让人感觉有些尴尬。

对他四叔这几个儿子,若说心里全无防范的想法,李潼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自己本身就是郡王的起点,一通钻营折腾,才拥有了眼下的一切。

可是随着他自己身在这个位置上,也越发感觉到许多事情不可恣意而为。如果想永绝后患,干脆在这几个小子服丧期中便解决了他们,让他们回不了长安,自然也就没有后续各种问题。

但他如果真的这么做,天下人要如何看待他?肆意屠杀宗室亲属们的帝王不是没有,但这么做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滋生出更大的麻烦。

所以许多事情也未必就是当事人不够聪明,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总有一套规则约束着你,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市井之间的乞丐,你如果不守规矩,总会有报应临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最朴素的人间道理。报应或许未必会即刻应验在你的身上,但与你密切相关的人事,必然也逃不过因果的循环。

早年的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有多么的丧心病狂,等到晚年被儿子反制之后,晚景就有多凄凉。人总幻想能超脱规矩的限制,但折腾一番后到最后才发现,世情如大网、人皆罗网中。

所以尽管心里也不失警惕,但在相王诸子没有犯错的前提下,李潼也实在不好过分的刻薄怠慢。

张嘉贞当然也知此事的为难之处,但问上这么一句,也是他身为圣人心腹的本分,听到圣人这么说后,便又点了点头,继而便又说道:“嗣相王等除服,臣也因此有所联想,昔年靖国前后,多有名臣遭劫。如今服礼即毕,诸名臣后嗣也多有再入世道的诉求,朝廷于此是否要特设典章,以光皇恩,并不负君臣情义?”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李潼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靖国时期前后,国事动荡不安,公卿横死者极多。这其中自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李潼下令处决,罪证确凿,其后人们要么同刑,要么发配边疆。

但也有许多人,他们本身并没有太深的罪过,没有被朝廷刑问追究,其后嗣也得以保全下来。若是朝廷不能妥善处理这一问题,难免就会有一些人因求进无门而生出与相王诸子同病相怜的感慨,或许就会凑在一处。

李潼近日满怀军国大事,对于这样的杂情的确是思虑不多,张嘉贞这一提醒也算及时,于是他便点头道:“此议确是应时,南省会同吏部等诸司,尽快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凡靖国前后蒙难臣家,详录籍谱,有荫则补荫,有才则用才。若诸不足取,也要计量赐物存恤,不要让这些臣家嗣传有断、羞辱人间。”

讲到这里,他又一转念,继续说道:“狄梁公旧曾为相王诸子王师,与天家也是情义深刻。身遭不祥,使人痛惜。其次子光远才性秀颖,不愧祖风,可以录名给赐郎官,并领嗣相王府长史,辅佐劝善、以安王邸。其余王府佐员,也务以德行当先,不要选了根性丑劣者,累及几王名誉。”

诸王官佐选员如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李潼是深有感触。他如今朝中任用这些心腹重臣,多数都是从原本的府佐国官发展出来,比如眼前的张嘉贞。而这些王府亲员们,对他的势力发展也是助益良多。

当然,李潼之所以能这么做,一则是凭着先知先觉、选拔了一批确有长才可以培养的人选,二则就是武周一朝政局波诡云谲,武氏诸王乱政可厌,也让这些人能够更加忠诚的团结在李潼身边。

如今开元政治已经秩序分明,而当今圣人也是正当壮年、雄图待展,只要不是天性阴鸷饥渴、不肯正途求进者,也几乎不会与藩王们搞在一处,去行邪路。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凡事也不可过于笃定。李潼履极之后,已经将诸王、公主府官佐配员裁撤许多,只保留下长史、国令等几员,至于其他原本诸府自己处理的事务,则分给宗正、司农、光禄等诸司。

眼下宗室中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兄妹几人,日常生活本已不失关照,场面制度上也都有话好说。至于其他的宗室亲员们,就算有意见也并不重要。

对于狄仁杰那样一个下场,李潼虽然有些惋惜,但也谈不上遗憾。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既然不能代人受过,那也就无谓站在自以为明智的角度去论人是非。

至于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李潼印象还算不错。因为张嘉贞的提醒而想到此节,索性便将这人安排在嗣相王府。这安排倒也谈不上用心单纯,但起码面子里子都能兼顾到。

相王一朝的末期,狄仁杰与相王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差,而其人最终死在了河东、耻于归乡,相王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狄光远安排在嗣相王府,自然不会跟相王诸子搅在一处。而狄光远本性尚算纯直,应该也不会去刻意羞辱构陷相王诸子。

等到他与张嘉贞交待完相关细则,此前遣出的乐高也已经返回,事情查清楚了,的确是宗正寺刻意迟报相王诸子归京的消息。

早在数日前,宗正寺便收到了皇陵方面的汇报,但宗正少卿李千里以为凉国公操办丧礼、将此事搁置不报。这家伙是要借冷落相王诸子,以显示他对圣人的忠心。当司主官已经如此,宗正寺其余事员自然也就不会出头。

得知原委后,李潼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宗正寺主要负责的便是宗家人情事务,待人亲疏如何,自然也要体察上意。李潼虽然不会刻意的冷落他几个堂弟,但若说多欢迎他们回京,那也太虚伪。李千里替他做了一把恶人,又惩戒了一下当司事员,事情便不必再追究。

至于相王诸子,眼下在京中还没有宅邸居住,在返回长安向宗正寺备案后,便被暂时安顿在了宗正寺下属的馆舍中。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李潼也就不再特意召几人入宫,着令内侍省一名谒者从内库挑选一些日常起居相关的器具物料送去馆舍,并通知几人明日午后入宫来家宴款待。

当中官抵达宫外馆舍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相王诸子一路车马劳顿,都已经各自休息了,得知大内有中官前来宣敕,又忙不迭起身穿衣,在堂接待中使。

一通迎送忙碌后,便过了午夜。睡梦中被惊醒打扰,相王几子也都了无睡意,除了被王美畅当道拦截接走的嗣相王李隆业之外,其他三人在安排女眷归舍休息后,便凑在了一个房间中。

在屏退侍员之后,李成义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倒了中官刚刚送来的一个物料箱笼,指着那些散落在地的器物忿声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京中人众对咱们兄弟回京这样冷淡!咱们那个堂兄,貌似宽厚,内里冷酷!

深夜遣奴来扰,送上这些杂货细物,看似殷勤,却是将咱们待作怎样下贱人物!他外宽内忌,做的好假相,骗得了世人,骗得了亲人?社稷本是我家,这偷国窃鼎的家贼自有心虚,一夜好梦尚不肯给,又怎么会容忍咱们兄弟安生?”

李隆基只是默默的弯腰扶起那箱笼,示意四弟李隆范帮忙将散落的器物捡回来,一边整理着箱笼一边沉声道:“势力虽有强弱,但一时并非永恒。咱们兄弟但能知耻忍辱,也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第0861章 人间正邪,不在私计

第二天适逢小朝会,因为今天还要在宫中招待相王诸子,李潼也并没有在朝会上花费太多时间,仅仅只是听了一些事务简报,同时中书舍人张嘉贞也将昨日与圣人讨论的一些措施在朝会上略作汇报。

相王诸子归京的消息,昨日便已经在长安城中传扬开来,朝臣们多数也已经知晓,心里也是不乏猜测。当听到张嘉贞所汇报的措施后,许多臣员们心中也都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中臣员不乏早年东都朝士,此前靖国时期因为内忧外患的缘故,除了一些朝野大恶被追究问罪,对诸在事人员还是不失包容。之后几年休养生息,朝情也变得平稳起来,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刑讯问案。

可是现在相王诸子归京,势必会给时局情势带来一定的影响。至于这影响是好是坏,群臣们自然也都颇怀忐忑,担心朝廷或会因此再掀起一股清算的风波。

一旦发生这样的苗头,那必然是风声鹤唳,不仅仅在于底子是不是潮,必然会有许多无辜之众遭受波及。除了具体的内外人员或会倒霉遭殃之外,更让人忧怅满满的,则就是担心这种无谓的争斗可能就会终结眼下这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所幸张嘉贞所汇报的措施,并没有涉及到追究清算,仅仅只是对一些遭难臣员的后人抚恤与选拔,可谓是恩义满满、人情十足。而张嘉贞作此汇报,肯定也是出于圣人的授意,代表了圣人的态度。

虽然这抚恤的措施跟大部分立朝臣员们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但他们也因此倍感欣慰。一则圣人心存仁念,在此背景下、朝情可以不失秩序,二则群臣对于人情味十足的朝廷必然也更有归属感。

所以今天的朝会虽然流程简约,但氛围却是极好。许多朝臣入朝的时候还心事重重,可是退朝的时候,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朝会上这氛围的改变,让李潼也颇感欣慰。其实如非有必要,他也并不愿意搞什么路线斗争、朝堂清算。这么做或许能明辨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但是在唐业复兴的道路上,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还要排在后面。

就算臣员们有什么旧过,乃至于对相王仍存怜悯,这也是人情之内许可的范围。他当然希望臣员们能够一心一意的拥戴自己,可若人人都迫不及待的要与相王划清界限,那这整个世情也显得过于凉薄。

唐家御人,章轨之外还存恩义,若用典刑强迫时流与以往进行完全的割舍,那所留下来的臣员们,或许谋身有术,但又能在他这个圣人身上投注多少感情?

退朝之后,李潼返回内宫,问起相王诸子,得知几人已经从延英门入宫,索性便暂留在紫宸殿中,等待几人到来,再一同前往太皇太后所居的万寿宫。

时间过去不久,便有中官来告诸子已经到了殿外。李潼闻言后便放下手中的文卷,起身说道:“请嗣相王等入殿吧。”

中官宣命之后,殿外旋即便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几个半大少年趋行入殿。不待细睹几人形容气质的改变,李潼便听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对同行入殿的王美畅说道:“这长安大内,可比神都大内气派宽敞得多啊!”

王美畅听到外孙这话,脸上挤出一丝局促笑意,却不敢在殿上失礼,而李潼也认出了这小子正是嗣相王李隆业,于是便笑语道:“长安是我唐家祖业,尺量用地远比东都从容得多。这东内大明宫始建于太宗文皇帝,咱们祖父大帝临朝时,更作增扩,并不是一代之功,自然要比东都更显章法。”

“臣等叩见圣人!”

李潼可以随意言谈,但众人却不敢失礼,他那几个堂弟入殿后纷纷叩拜下来,就连有些迟钝的李隆业也被外公强按在地。

“内殿便是家室,不需如此多礼。譬如旧年……”

李潼倒也没有在几个堂弟面前宣威摆谱的意思,见状后便微笑说道,只是话讲到一半才想起来,旧年虽然彼此身世不同,但他跟这几个堂弟之间关系也谈不上好,特别是已经死去的李成器,每次见到他都跟生死之敌一般,绝没有好脸色。

“譬如旧年,家门之内我多承叔父关照惠教,有了长辈们提点,可以不露怯曝丑于人前。靖国旧年,诚是家国之大灾,于亲人是有撕心裂肺之痛。但幸在天命仍眷唐家,我等宗家枝干如今仍有相会诉情的从容。旧时你等哀伤在礼,我亦世务纠缠,相见匆匆,道别仓促。如今总算重回人间,人情之内是一大安慰。”

顿了一顿之后,李潼才又继续说道,示意几人免礼,接着便举手道:“且去万寿宫,与我同拜祖母。宫内备置宴席,洗去这一身的劳累情伤,自此之后,体面见人。”

说话间,他又望向王美畅笑语道:“司马不是外人,同赴家宴。”

王美畅如今官在雍州司马,并非常参官,见圣人没有忽略自己,一时间也兴奋不已,搓着手连连点头,并说道:“臣未请入拜,实在失礼。只因担心嗣相王年少礼见,又野居数年,或是礼道疏忽,从昨日几位大王未入城之际便将嗣相王接回邸中,细教至今……”

李潼闻言后微微颔首,明白这家伙是在借此表功,表示要与其他相王诸子划清界限。不过很快,他耳中便听到一声冷哼,循声望去,便见到个头已经蹿到比他只低半尺的李成义正一脸不悦的瞪着王美畅。

李成义很快也察觉到圣人望来的目光,下意识低下头去,身躯一晃,半隐至李隆基的身后,而李潼的视线自然也就落在了李隆基身上。

“此前虽皇陵有见,但却不暇细睹。几年下来,三郎风貌大有可观,让人眼前一亮啊!”

李潼视线在李隆基身上打量片刻,然后便微笑着说道。如今的李隆基,已经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年,跟李潼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年龄相仿,人物风采已经自成一格。

平心而论,他这个堂弟的确是不俗,身形颀长、相貌也是颇为出众,虽然还有一些青春发育期少年通常会有的瘦样,但眉眼之间也已经棱角颇显,颇为引人关注。

李隆基先是与圣人对视片刻,然后便低下头并小退一步,轻声道:“宗家之内,诸桩以论,圣人无一不卓越高标、惊艳人间。我们这些拙幼后进,也只是踵迹相随,追从在后,华光映衬,黯然失色。”

“话不可这么说,生人百趣,各有各的通达。尺寸互争,朱紫竞艳,泰半都是自寻烦恼。能开创自己一片天地,自得其乐,也就不负此生,无愧见人。”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是一笑,然后率先行出了紫宸殿,后方几人自然趋行跟随。

一行人廊苑间穿行,行至一处岔口,又有中官引领一人恭立于此,正是英国公李重福。

“福奴叩见圣人!除服之后,归心似箭,非贪恋人间的繁华,只是为了能敬叩我主足前,长诉感恩之情!”

看到圣人身影在廊道转角处闪出,李重福便箭步趋行、匆匆入前,彼此距离还有数丈,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同时口中大声说道。

“英国公不必如此大礼,起身吧。”

见李重福态度如此恭敬,李潼停了下来,抬手示意中官上前将之搀扶起来,接着又说道:“法度自有曲直,是非需要分明。但人间情义、血脉之中的瓜葛,并不是法理能够完全割断。今日宫中备置吉宴,既是为你等扫除余悲衰气,也是告慰先人之灵。”

李重福听到这话,更是激动得泪眼婆娑,伏地泣声道:“福奴虽幸生天家,但贱质玷污贵血,哪怕精血相融、赐奴血肉的父母,都嫌弃薄爱,生人以来,能感血缘亲厚,唯圣人赐奴!奴感恩肺腑、情烈难言,圣人恩我再造,终此一生,必竭诚事之……”

且不说李重福那激动之际的模样,当相王诸子见到李重福竟也在道中将要列席此宴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其他几个还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忿意,李隆基已经侧身道外,振声说道:“人间不失正邪,门户当有优劣。庶人哲祸国败家,罪证确凿,吾父亦因此横遭不幸,臣等居丧数年,每思此恨,咬衾噬臂不能入眠,若与此孽种伪作和气,国仇家恨、摧痛心肝,请圣人恕臣等不敢具席!”

听到李隆基如此激烈的言辞,李潼先是沉默片刻,接着便转身走向前,抬腿一脚将李隆基踢倒在地,接着才开口道:“论及仇恨,你等诸子几人及我?唐家大好基业,谁人败坏?朕生而贵胄,垂死翻生,奋死一搏,返周归唐,垂拱者恃于齿轮,坐享此成!志士用命之功,庸人几年败坏,宗家舍我无人,抛却妻儿、轻身赴险,力挽大厦于将倾!

如今谨持神器,忍声吞气,饰我宗家伦情于周全,不忍丑劣曝于人间!不望你等知我辛苦,但能相忍为家,可以富贵长年。庐陵几丑,是你血亲伯父,重福不美,不是外家儿郎。人间虽有正邪,不在私己之计,朕今设宴飨我亲员,不能循情洽我,裂席决绝,不必委曲求全!”

第0862章 雷霆雨露,并非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