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270章

作者:衣冠正伦

河曲诸州今次之乱,虽然主要体现为突厥默啜率部入寇,但这只是一个结果,根源则在于大唐从贞观时期便着手建立的羁縻秩序已经不能发挥其原本的作用。

这个道理,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胡人,凡利益相关者,各自都有着各自的感受与看法。如今的突厥,虽然也是大漠上一股强大的势力,但较之全盛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默啜今次直入大唐境中、深入几千里,但所造成的危害也是很有限的。大唐朝廷甚至都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仅凭关内道一路分兵便将突厥部众打得丢盔卸甲、大败亏输。如果只从实力而言,如今的突厥根本不够资格被大唐视为对手。

但同时,大唐朝廷又必须要正视突厥死灰复燃这一问题。突厥的复国,便是对大唐羁縻秩序的最直接挑战。像这一次,河曲诸胡对于默啜的入寇,基本都持观望态度,没有给突厥的行军造成任何阻挠。

如今这个所谓的突厥汗国,与其说是东突厥阴魂不散,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它是大唐羁縻秩序的挑战者,直接伤害了河曲诸胡对大唐的顺从度。

所以对契苾明而言,全歼入寇的突厥贼众只是一个开始,想要重新恢复河曲秩序,仍然需要更多的努力,否则类似突厥入寇这样的事情还将会频繁发生。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当契苾明直接讲出河曲胡部太多了,换言之必须要剔除其中一部分,并直接对可以说是河曲最大部落的回纥下手,勒令回纥举族迁移,其态度之强硬,仍然令人大感惊讶。

不独那些此刻身在马岭堡的诸胡胡酋们各自胆寒,就连从原州跟随而来的娄师德都忍不住在私下里说道:“河曲之患,乃是故疾重积,必须要慎重对待。只是设此威令,究竟是朝廷制令宣达,还是契苾总管你度势权宜之想?”

老实说,这问题问的有些不太客气,就差直接指着契苾明的鼻子、问他是不是要出卖河曲诸胡性命以保全自家在大唐的权势?

娄师德是真的有些怀疑,如今两京震荡,最高权力层面新乱方定,一时间是很难下定决心要以如此强硬的手段解决河曲忧患。

诸胡死活,娄师德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也必须要承认,从贞观时期至今,长达一个多甲子的时间里,边境诸胡纷纷内附,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河曲之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娄师德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契苾明可能只是担心遭到政变波及,刻意的挑乱河曲,让朝廷不得不重用他,从而获取政治上的保障。

契苾明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微笑道:“末将北行以来,所言所行俱出授意,娄相公不必以此为忧。雍王殿下有言,贞观旧世国强民壮、诸府甲兵充盈,所以无惧外患,推尚博大。但如今朝廷旧厄新除,时局欲进、举步维艰,所以用事需避繁就简,不可再作无谓内耗。

旧年河曲诸州地广人稀,地无丰出、人无恒产,太宗文皇帝推仁及人,所以广蓄胡力,益其生息。但如今国中尚且百废待兴,岂有余力再放纵胡勇?顺命者活,悖命者死,乃是当然之义。

突厥所以余烬复燃,所趁是非混淆、公道无存。河曲诸胡,强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弱者浑浑噩噩、不知所仰,或拥兵自重、或随波逐流,百族守此,竟使突厥贼徒任性往来!人既不以此疆土生机为珍,又何必施恩自贱?大唐寸土,俱有所归,绝不滥舍于狂悖不恭之徒!”

“这、这果然是雍王殿下所言?”

娄师德听到这里,眸中异彩闪现,忍不住开口问道。

契苾明见状后便又说道:“我知娄相公所虑,我父子确出胡家,但贞观以来、志力捐国,慕此唐风雄壮、甘为华族鹰犬,先皇亦以肱骨任之,爵禄厚享,能不感恩?冠带久束,忍向塞边茹毛饮血?雍王殿下心机递授,大事相托,唯忠唯勤,不作贰念!”

“我、我怎么会怀疑契苾总管?凉国公一系,功勋彪炳,配享卧宿昭陵,虽中华壮士不过伯仲!”

被契苾明直接点破心思,娄师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稍作解释后才又说道:“我所虑者,河曲宿疾绝非短时微力能缓,或一时镇之以威,但要除病灶,即需用力长远、功成不怠。雍王殿下宗家贵胄,必以大任转事内外,眼下坐镇于关内,诚得威计镇边,但若迁事回朝,继任者未必能守此威计啊!”

娄师德久积边事,对于边境诸羁縻州形势感触更深,所以当原州遭受寇掠的时候,宁肯以寡敌众、困守清水河谷,都不敢招用太多胡人卒力。

他虽然对雍王殿下仍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哪怕只凭契苾明所转述的寥寥数言,可以说雍王殿下对诸胡的看法与他颇有相合之处,甚至于比他还要更坚定激进许多。

但朝中针对诸胡、或者说针对整个对外战略,一直都存有不同的声音。有许多人都认为应该保守为主,先修内政,再作外计。毕竟对外用兵便是劳民伤财,诸胡贫瘠,所得既不足养、其地亦不足守,在国中当下这种形势下,尚武贪功实在不可取。

娄师德旧任宰相的时候,便听到很多此一类的声音。且不说这一论调有没有道理,既然存在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时局会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性。

雍王能以积极、勇健的态度处理边事、特别是诸羁縻州府的问题,娄师德对此自然大有认同。

但他却担心,雍王毕竟身份敏感,眼下是因神都政变、两京动荡而得以出镇关中,可一旦渡过这一段动荡时期,朝廷未必还会放心让这样一位少壮亲王坐镇唐家旧宅。

河曲此境诸胡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做肃清的时刻,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叫停。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流露出摇摆不定、立场不坚决的苗头,那诸胡将会更加的有恃无恐。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契苾明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如此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娄师德说道:“末将与娄相公,诚是相知不深、情谊流浅,临事不敢深论。

但眼下所言,既是国计,也就斗胆妄说非分。卑职旧在神都,也曾端详天家诸贵,心有拙计,能继二圣伟业者,唯雍王一人而已。天皇嗣血,不以威称,圣皇艰难继志,憾失慎守,诸皇孙或内秀蕴养,但仍需待事、或可彰显锋芒。

方今周边诸恶,各有猖獗之姿,运数消长、时不我待!雍王非唯雄才,更有壮志,太宗遗风,端倪可见。当此大势彷徨之际,忠勇志士若不争附,才是国家养士不盛,未可称喜!”

娄师德闻听此言,脸色已是幡然一变,下意识拉开与契苾明之间的坐席距离。倒不是说他对契苾明这番话有什么反对意见,问题是此言所透露出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神都政变刚刚发生不久,皇嗣甚至都还没有正式继承大位,可是像契苾明这样的军方大将甚至都已经不再掩饰对雍王的拥戴。娄师德离开中枢时间已经不短,实在没想到朝廷时局发展较之他预想中还要更加凶险几分。

契苾明见娄师德一脸的警惕,叹笑一声道:“娄相公既然忧虑河曲威计不能长久,所以以此相告。但使雍王殿下不弃,则我半生余力毕付于此,所以也就不必再畅想其他。”

娄师德倒是听明白了契苾明言中潜意,其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打算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未来雍王终究不敌朝廷,被强征回朝,或许还有可能被幽禁起来了此残生,但像契苾明这样的追随者,则就是必死无疑了。

默然良久之后,娄师德突然长叹一声:“旧年在朝时,憾不能亲近雍王殿下、观其志气,今闻契苾总管如此折服之言,竟不知该何以应。”

他也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契苾明,毕竟对雍王殿下没有太深的了解,只凭契苾明此言,也实在不足以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如此娄相公倒不必长报遗憾,雍王殿下对相公你也是青睐有加,末将临行前,殿下一再细嘱,一定要确保娄相公安全。”

“唉,真是惭愧!卑职本就失土大罪,寸功无献,竟能幸得殿下如此眷顾!”

“娄相公功过如何,末将不便轻论。但今次所以能够全歼突厥贼寇,也多仰娄相公用计困敌。这一点,我自具在表中,呈送幕府。至于殿下如何裁决,则非末将能问。”

契苾明继续说道:“来日便要率军继续北进灵州,不暇远送娄相公。如今殿下仪驾业已登陇,娄相公可直往相见。”

“雍王殿下竟已西向?”

“突厥亡国之余,不过疥癣之疾,不当殿下亲至。吐蕃才是真正的凶恶之贼,正需殿下亲自坐镇!”

第0584章 黑齿出迎,甘为鹰犬

当契苾明一行已经在马岭堡解决了来犯的突厥之敌时,李潼所率大军才刚刚抵达陇州的汧源城,还没有完全离开关内道的范围。

汧源城再向西进几十里,才算正式进入了陇右道范围。当长安大军抵达汧源城外的时候,早有文武诸众近百人等候在此,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胡人。

“卑职陇州刺史、检校大散关军使段达,拜见雍王殿下!”

“卑职河源军副使、河州都督夫蒙令卿,拜见雍王殿下!”

诸文武官长为首二者一同上见,各作陈述。这其中,陇州刺史段达年纪五十出头,河州都督夫蒙令卿则是羌人出身,年纪四十出头。

得知这两人各自身份,李潼自觉有点味道了。

陇州刺史段达,其人本身名气不大,但他的孙子段秀实却是中唐名将,既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又平定过安史之乱,功封郡王。

羌人夫蒙氏内附年久,大量居住在同州、蒲州等地,除了眼前的夫蒙令卿之外,开天时期还有活跃在西域的名将夫蒙灵察。甚至就连李潼在关内所召集的部伍,都有几名夫蒙氏族人,其中一个名为夫蒙忠臣,更担任故衣社同州大荔县分社直案,如今也随军西来。

当李潼在审视这些陇右文武群众的时候,在场出迎众人也都在暗暗观察这位已经名满天下的宗家少王,眼神中自是好奇居多,但也不乏人暗存狐疑。

眼前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儒雅俊美,即便披挂甲胄虽显英武,也并无煞气满盈的悍勇之气,没有那种让人见之则畏的凶戾之感。

但众人仍是不敢心存轻视,除了雍王殿下尊贵身份之外,更在于其人事迹。如果说神都那场惊天的政变,陇右诸众们还感触不大,那么发生在西京长安的事情,他们就感触颇深了。

陇右与关内本就交流频密,这些陇右官员们在职、在事也都与长安城那些勋贵多有接触,对其矜傲自负感受深刻。可雍王西入长安未久,极短时间内就干掉了足足二十多家,其中还有许多劫余族人向陇上逃亡,自将雍王的凶残跋扈广泛传播。

所以一干陇右官员们也有些先入为主,觉得雍王该有一种不能容人的狠戾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这位殿下,仪容风采自都让人心折,自然也就难免意外。

且不说诸陇右官员们各自感想,众人依次上见,很快就轮到了刘幽求。

作为雍王门下老人,刘幽求此刻显得有些激动,入前直行再拜大礼,叩地恭声道:“卑职承王教使用,未能踵迹助事,心实惭愧。如今终得再拜殿下足前,虽无事迹可陈,但也难耐激动之情!”

对于其他人,李潼只是简单的颔首以应,但在见到刘幽求之后,则主动上前一步,亲手将刘幽求搀扶起来并微笑道:“因缘巧妙,人莫能度。我与刘司马相知于微,心事倾论,旧年常有志气难报之憾,如今俱归从容,旧年所论图谋,自当一一实现!”

以李潼与刘幽求的关系,自不需表现的如此外露便能各自会心。但李潼对陇边情势多有陌生,既然亲身至此,肯定是要作一番人事调整,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上。

所以这一番言语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的,为了表现他与刘幽求关系不同寻常,即便骤作提拔,也非妄攫。

刘幽求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激动,但也并没有因此忘形,身体微微一侧,露出一名年纪不大的蕃将。

“卑职鄯州湟西府果毅、河源军前营陌刀别将、上柱国黑齿俊,叩见雍王殿下!”

年轻人弱冠之龄,疾行入前先作叩拜,但起身后并没有退到一侧,而是正冠叠掌、再作深拜,如是者三。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各露惊诧之色,这可不是上下相见的正常礼节,哪怕入朝参见皇帝,都无需作此重礼。往往只有在拜见恩亲、宗族祭祀这样的场合中,用来拜亲长祖宗的。

黑齿俊作拜完毕,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恭声道:“家父军务当身,不敢轻离河源,唯遣小子恭迎殿下,具此庄重之礼,非唯畏势,更是感激殿下旧年活我宗门上下之殊恩。寒族虽不器,但感恩之义,为奴为仆,为王鹰犬,绝不辞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更加的惊诧。河源军乃是陇右防备突厥的最大一支驻军,黑齿常之身为河源军大使自然就是陇右军方第一人,当然现在不是了,因为雍王兼任了陇右诸军大使。

这二者一个在朝宗王,一个戍边大将,彼此之间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联系,以至于黑齿常之遣子相迎、更执奴仆之礼,这实在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其实不独在场众人感到诧异,就连李潼在看到这个年轻人黑齿俊如此恭敬,一时间也颇感意外,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他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作出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幽求,及见刘幽求微微颔首,脸上才流露出浅笑,抬手示意黑齿俊起身并笑问道:“小将年岁几许?竟然已经在事陌刀队。”

“仆于天皇仪凤元年生人,少来随征、略习武技,薄功浅积,年初才忝为别将。”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觉意外,见这黑齿俊生的膀大腰圆,没想到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难怪看起来有些脸嫩。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担任陌刀队的别将,想来也跟其父黑齿常之担任河源军大使有关。

但这也谈不上是徇私,陌刀队本就是大唐军队中第一流的精锐,往往承担着最为艰苦凶险的作战任务,特别是在与吐蕃作战的时候。

吐蕃甲具坚硬,甚至还隐隐超过大唐的水平,李潼就收藏有几具故衣社敢战士们所献上的吐蕃战甲,拥有着良好的防护性。所以在与吐蕃作战的过程中,唐军的弓弩等远程兵器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很有限,陌刀队这种肉搏精锐便是能够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

黑齿常之将儿子安排在陌刀队中,虽然更容易建功,但这也无疑是最凶险的位置。这也说明了黑齿常之对自己儿子的武力值极具信心,否则就是逼着儿子送命。

一念及此,李潼便指着黑齿俊回身对随军的李祎笑道:“勿谓世中无人,这一个将门少壮,年龄与你相差仿佛,已经身当前线,壮力杀贼。”

李祎自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今次跟随雍王殿下赴陇,也存了一些壮志建功之想,闻言后自有几分不忿。可是当视线落在黑齿俊的手上,见到虎口处那厚厚的茧痕,眼中便闪过一丝敬意,对黑齿俊抱拳作礼。

“我与你父同殿为臣,虽然分处内外,但报国之念无分彼此。燕国公诸事可夸,既困于邪情,自当搭救。今既遣子来谢,我也就安然受之,不损你父子义节。”

陇右对李潼而言,是一个全新地图,所需要面对的人事也大不同于两京,正需要新的助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既然黑齿常之父子作此表态,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话间,他又指着黑齿俊说道:“此番登陇,正需熟稔风物者傍近导引,燕国公既然遣你至此,那就且在帐前听命吧。”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见礼之后并未再退下,而是直接在雍王的随员部伍中站定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其他在场众人眼见这一幕后,心中也都各生感想,有的喜见黑齿常之与雍王关系融洽、那关内对陇右的支持力度无疑也会更大,如此一来抗御吐蕃的进攻则就更有把握。

而有的人心里则就暗存忧虑,雍王虽然看来只是一个仪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宗家贵胄,但在两京所为、特别是在长安城中的杀戮,无不彰显出其人作风强势。

如今关内局势还未可称完全平定下来,雍王便自引军登陇,可以想见对于陇右的秩序必然会有一番深刻调整。至于这番调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难免让人心思不定、忧计在怀。

除了刘幽求之外,在一干迎见人众当中,李潼还见到了其他几个熟悉面孔,比如那吐谷浑族人慕容康、早年登陇的敢战士头目李光等等,还有从蜀中赶来的郭元振、钟绍京等。

不同于针对突厥入寇只遣契苾明一路偏师,今次登陇组织针对吐蕃的防控,李潼可以说是将目下手中所掌握的人力物力都调度起来。

虽然突厥给大唐造成的困扰更加直接,甚至可汗默啜都亲自领兵入寇,但眼下的突厥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现阶段的吐蕃则不同,有论钦陵这样的名将主持一众对外征讨事宜,一旦防控失利,那对大唐所造成的损害则是灾难性的!

所以李潼这一次登陇,是真的不考虑胜负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成功。只有防控住了吐蕃这一轮攻势,未来才有无尽可能,否则大唐西陲将永无宁日,而李潼此前神都政变究竟是功是过,也将因此而变得难以评判。

第0585章 大非遗恨,四镇必守

这一夜,李潼便暂时住在了汧源城,谢绝了陇州刺史段达所安排的盛大欢迎宴会,简单用过餐食之后,除了陇右一干文武官员之外,余者包括那些羁縻州府的胡酋们,一并遣出,开始询问陇右的军政事宜以及备战情况。

他这里刚一开口,陇州刺史段达便起身说道:“卑职居任失职,需要向殿下请罪。此前西京闹乱,讯息传入陇州,但却无力驰援、观望成败,恳请殿下降罪!”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来,所见关内道诸州县官长,多有诿过之辞,但却少有人能像段达这样直接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此行西进,为的并不是追究西京责任,所以也并不打算就此深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开话题,段达便又继续开口,而在听完段达的后半段话后,李潼才意识到段达并非单纯的请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恳请能容卑职稍述失职原委。陇州不过关西小州,在编之民几千户而已,地当陇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丰,卑职在事以来,勤勤恳恳,务求不失。

但长寿年初,朝廷征调资助安西行军,陇州地当行军途侧,府库为之空竭,壮力征发近半,未得克复四镇之利,已经身受穷黩之弊。朝廷镇抚大计,卑职不敢妄论是非,但恳请殿下能容在戎之陇州儿郎番归暂休,则卑职甘领大罪!”

段达言为请罪,可是当话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已经多有悲屈,语调低沉的叩拜在地。言为请罪,实则诉苦。

随着段达表态,在场也有几名诸州民政官员,也都纷纷起身开口陈述,所言与段达大同小异,都是安西四镇驻军给他们各自州境民生所带来的破坏。

李潼听完后,一时间有些默然。他倒不觉得这是诸州官长欺生、联合起来给他施加压力,类似的困苦,一路行来他的确能感受到。

安西四镇远接西域,距离大唐本土实在遥远。在古代这种交通与运输条件之下,想要在四镇维持长期大量的驻军,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贞观与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的情况下,朝廷所设四镇也并未派驻大量的人马,基本上都是维持少量的精兵驻军规模,以羁縻诸胡、维持秩序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难尽,朝廷财政状况本就极为恶劣,甚至就连京中百司维持都颇为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在安西派驻重兵,压力自然只能往地方上分摊。

如今的安西四镇,驻军规模为三万人左右,可需要负担的成本却不只这三万大军的钱粮物资消耗,还有这远行万里所造成的惊人损耗。后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数倍有余,因此陇边诸州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际不独诸州官长们各自诉苦,甚至就连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在听完众人讲话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殿下要问陇边诸军备战情况,卑职既然在事,本不应诉苦。燕国公旧镇河源时,本有开渠兴溉、屯田养军之利,娄相公继之,更作壮大,因此河源军本也多有积储,但那是之前。

四镇收复后,粮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军仓物空虚,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关内补助,维持都恐艰难。将士贫饥,恐难烈战。”

听到就连夫蒙令卿都开口表示对安西驻军的不满,所言河源军储备情况又如此不容乐观,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动容。陇右军民都因安西驻军而深受困扰,他心知这一点必须要慎重对待与回应,否则人心恐不足用。

“咸亨以来,四镇频受滋扰。吐蕃凶残之国,几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断我大唐张掖。旧年圣皇执国,以养息当先,暂拔四镇,结果却令贼势更加猖獗。诸胡懦弱,不能制蕃。所以朝廷再复四镇,勤修甲兵,以阻断吐蕃穷恶之势。此事务在切疾,不容置疑!”

面对群众诉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驻军的战略重要性,最起码在他这里,是绝对支持这一安排。

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边患便来自北方,无论此前的匈奴还是隋唐之际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进退从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

而想要制约他们的机动性、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必须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出路。所以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便积极主动的与西域进行沟通联络,所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维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再面对大漠来犯之敌的时候,中原王朝无论是攻是守,能够进行的选择都不多。

而相对于秦汉,大唐还多了一个高原上的敌人吐蕃,所以对西域的控制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让吐蕃与突厥通过西域取得联系,那么大唐所有的战略主动权都一概丧失,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武则天当国以来,在对外的军事方面委实一言难尽。但是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李潼觉得需要给他奶奶说一句公道话。

大唐在贞观年间攻灭高昌国,首设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修筑城堡、建设军镇,用以维持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影响,这便是安西四镇的由来。当时四镇所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西突厥。

高宗显庆年间,唐军攻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正式灭亡,而大唐也通过安西四镇确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权。

西域局面得到控制、东西突厥俱已灭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发动针对高句丽的战争。而在这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准备,率军走下高原,开始向大唐属国吐谷浑发起了进攻。

当时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对高句丽的作战中,根本无暇西顾,毕竟高句丽这个政权乃是隋唐两代君王的怨念。不灭高句丽,则不可称金瓯完整。

经过长达三年的作战,随着吐谷浑内乱、权臣背叛投靠吐蕃,吐谷浑被禄东赞所攻灭。之后禄东赞更亲自坐镇吐谷浑故地,消化这一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