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165章

作者:衣冠正伦

“什么难题?”

武攸宜这会儿已经开始畅想前往并州之后该要如何大展拳脚,听到这话,连忙又疾声问道,唯恐发生什么变数,让美梦落空。

看到武攸宜如此一个神情,李潼便笑了起来。任何一种交流能够有效的进行、成为一种交易,前提是双方必须都要有迫切的相关诉求。如果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媳妇都娶不上,就别说搞事情了。

“我如今新嗣皇考,大位骤享,时人瞻望未已、便强辞恩授,知我者谓我恭谨能守,不知我者谓我小觑皇恩礼制。还有既辞此位,能以何者更替?”

讲到这里,李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武攸宜说道:“尤其后者,让人深虑。大丈夫若无势傍身,与羔羊无异。心迹坦陈,不知建安王会不会笑我贪婪?”

“怎么会!旧年至今,我是身受此困,像是笼中雀鸟悲怆望天。大王这样的思计,是人之常情,能坦言道我,自是亲昵。”

武攸宜闻言后便摇头,并深有同感地说道。

李潼又笑道:“建安王能体谅我,那就太好了。如今的我,恰如西京旧年,对人对事多有彷徨,不知建安王可有教我该向何者谋?”

武攸宜听到这话有些傻眼,他自己过得都有点懵,又有什么智计去教别人?

见武攸宜尴尬无语,李潼也就不再为难他,又继续说道:“我自身才性也是略有自知,与其强逐安边守牧之虚,不如依傍宸居、晓夜值宿。南衙十六卫、北衙诸军,诸位待选,我所望者,一席而已。如今只恐魏王等仍是狭计自重,分寸不容,不知建安王能否助成?”

你想要好处,当然也得付出。全天下不过五个大都督府,为了你,我直接推让一个,退而求其次,只是想弄十八个大将军当中一个。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你赚啊!

但账虽然挺明白,武攸宜听到这话后,脸上还是露出些许为难,有些迟疑道:“我久在人事之外,此等大计,就算是肯强作进言,未必能城啊!”

“只要建安王肯出言助我,真情铭记。即便不成,但请王能记住今日堂论,千万不要与我再作上下分明的俗礼疏远。”

李潼想做两衙大将军,阻力最大无疑是来自武家,如果谋不成,你武攸宜也不要怨我,是你那些堂兄弟们非摁着你给我当儿子。

“好罢,我尽力一试!”

武攸宜沉吟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李潼见状后也笑了,人在做决定的时候,终究还是立足各自处境来考虑。扶武承嗣上位的从龙之功虽然美,但却太缥缈,真是追不动啊。

第0372章 拙子外送,娇娘入门

武攸宜离开代王邸的时候,李潼又让家人收拾一些礼货装满一驾马车,随之送出,当作送给他妻儿的礼物。

虽然只是偏门亲戚,但现在他们李家仍然在世的男女也实在不多,稍作表示是他这个未来大家长该有的态度。而且近来家中收礼实在太多,推都推不掉,整理收存都麻烦,一部分直接分赠给府员们,剩下的就应付这些人情往来。

武攸宜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惊喜有加,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没想到代王如此礼数周全。

礼货价值高低且不论,重要的是这一份心意,一念及此,他专程让人押着马车行过对街魏王邸门前,过了天街后又转入尚善坊,在梁王邸前行过,难免是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送走了武攸宜后,李潼又吩咐家人准备行仪,在家猫了几天,他也要出门去,拜会一下他姑姑太平公主。此事若求稳妥,单凭武攸宜一人自然不行。

李潼入住积善坊王邸后,与他姑姑家邸只隔了一道天街,住处距离虽然拉近,但彼此关系却似乎有些疏远。斋期结束后,他一直做戏做全套的没出门,而他姑姑太平公主也没来王邸,大不同于往常随意往来的情况。

哪怕再怎么迟钝,李潼也意识到是有一点小苗头,自觉得做戏也差不多了,出门后便首先拜访太平公主。

转过天街进入尚善坊,来到太平公主邸前,李潼下马登阶而上,将要迈步行入大门,侧廊里冲出几名府卫帐内,并不说话,只是略有警惕的望着李潼一行。

“你们是新进番上入直,连大王都不识?”

杨思勖跨前一步,横在大王身前。

这时候,另一侧又有一名府官匆匆行过来,指着那几员府卫呵斥道:“拙眼丘八,连大王都不识?大王往来府上,出入无禁,自不需验帖。”

说话间,他又弓腰叉手对李潼说道:“请大王恕罪,近日府中宾客往来极多,门禁稍作规整……”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了点头,并看了一眼门内左右通厢那些等待被接见的宾客们,望着那府官问道:“那现在可以进?公主殿下是在邸中?”

府官闻言后点点头,转身趋行导引,并不着痕迹的擦了一把额侧冷汗。

“三郎、慎之你怎么如此憔悴?阿郎那蠢物,几日往来,竟不道我!虽是新事,但故人已远,何至于如此伤形啊!”

厅中,太平公主见到李潼迈步行入,神情微微一变,上前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便叹息说道。

李潼在家休养几日,虽然精力、体力都有所恢复,但生生饿了一个月,整个人还是瘦了一小圈。

迎着太平公主关切的目光,他叹息道:“我与皇考虽然缘浅,但先人遗泽如今领受,也是难免伤情。但在姑母面前,倒也不需矫隐,但伤情之外,斋食月余也实在是折磨形体。这样一幅衰态,浅养几天,才敢登门来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唏嘘几声,难免追想起她旧年情伤形毁故事,拉着李潼便往内厅走,并转头吩咐道:“速着厨中备治大王旧习,告诉前堂,今日就不礼待宾客了。”

内厅坐定之后,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嘘寒问暖的问了几句,确定李潼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李潼倒也不觉得他姑姑这份关心是刻意做作,人的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几年联络并相处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是有。

至于近日有些疏远,应该是性格里那种好强所致。内心越强势的人,反而不太擅长处理身边人骤贵所带来人际交往的方式变化。这跟身份高低没太大关系,世上就没有不尴尬的同学会。

寒暄一番后,李潼才又说道:“今天过府,还是要就日前之事稍作说明。这一次建安王出任并州长史,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也不太好看,失望之色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并叹息道:“是啊,真是没想到。这样一桩大事,竟然决断的这么快!”

想到这一件事,太平公主心中便不乏懊恼,她得讯其实挺早,魏王他们还在串联商议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从驸马武攸暨口中得知将有此事,而太平公主也因此有了想法。

她最先去找的也并不是李潼,毕竟当时李潼还在孝敬皇帝庙中,想见也不方便。而是第一时间去找了她的伯子、建昌王武攸宁,但武攸宁只是推说魏王、梁王等已有定计,并且点出了定王出任并州长史所面对的名位问题。

跟武家人沟通无果,又逢李潼刚刚结束斋期,太平公主自然是想第一时间寻李潼商议。但也是杂想太多,再加上武攸宁、包括身边人闲言杂说,这才决定通过长子薛崇训传话,希望李潼来主见跟她商量。

原本在她看来,眼下朝事纷争本就胶着,再加上多了代王这样一个新加的变数,这件事肯定不会太早有决断,却没想到她母亲手段非凡,拉回了各方都不好拒绝的武攸宜,直截了当结束此事。

见太平公主神情如此,李潼又拿出刚才邸中展示给武攸宜看的那一份辞表,继续说道:“日前传讯之后,与府员便拟有定计。与其徒恋虚位,不如避位荐才,成全定王,一展长志。”

太平公主接过那奏书凑凑一览,明艳脸庞阴晴不定,片刻后低头拍额、长叹一声:“慎之你、你能有此想,真是让姑母自感惭愧!若我姑侄能够及时递信,细致商讨,此位又怎么会落于旁人?唉,是我狭计……是了,建安王今日入邸拜你,我知你两者有旧怨,此前他还盛载礼货在坊街招摇行过,有没有给你太多刁难?”

“建安王这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定王不能续上,旧意转寄于他,也算是化解一些积怨。”

一份人情两家卖,不过跟他姑姑,李潼还是比较坦白,就算不说,太平公主肯定也能想得到,反而会觉得他精明过甚。

“可是慎之你、你真的要?唉,这实在太可惜了!知道你这儿郎行至今日,实在太多辛苦,结果却为人情逼迫,要作此长退!”

太平公主扬了扬手中奏书,一脸惋惜地说道。如果定王还有机会,李潼自退,她是会由衷感激。

但是现在,就要基于利弊去权衡,觉得武攸宜不值得付出这么多。并州大都督就算再怎么大而无当,有这个大名在,也能集聚许多人望。

李潼对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我也不是抽身轻退,建安王已经答应我,将要荐我入事两衙。”

“真的?他怎么会?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眸,一连三声惊问,难以置信的望着李潼。

不过她也知这个侄子才器妖异,做事态度认真,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不待李潼继续说明,已经先忍不住捧腹笑起来,指着李潼摇头道:“你啊你!建安王就算是有些拙直,但一次又一次……唉,不知该要怎么说你!”

李潼虽然也微笑起来,但还是强作正色道:“话不可这么说,建安王长事内外,阅历经深,为人做事,是有自己的准则。至于我,能承关照,自然也是感怀颇深。”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得弯腰挥拳、捶打着凭案。好一会儿,她才按捺住笑意,抬起头来并撩起额间几缕散发,望着李潼正色道:“这么说,慎之你是决定了?”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但究竟成或不成,还在两可。”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早年诸多困扰,如今都能安然行过,对于慎之你入事应变之能,我是有信心!”

太平公主又深吸一口气,并说道:“建安王都愿意发声,我这个姑母当然也要助你成就此事!”

“若再有姑母加助,那此事就更笃定了!”

听他姑姑如此表态,李潼松了一口气,并决定稍后时机合适,看能不能满足一下他姑姑愿望,给定王武攸暨安排一个好位置。如果再把武攸暨拉过来,那么他们算是已经初步达成一种李武小合流的状态,这应该也是他奶奶乐见的一种情况。

但太平公主显然是另一种想法,顿了一顿后,又指着李潼说道:“我家阿郎虽然拙性不巧,但也是谷米供养多年,如今却长居你家,这事总该有一个定计啊!”

李潼闻言后神情略有僵硬,有些抵触将至亲当作筹码,便说道:“姑母心意,我当然有领会。所以避不敢言,实在幼娘这女郎,品性未趋端庄,仍待……”

“若只是此,那不必说。我家娘子生性如何,你姑母难道不比你知更多,不劳你们男子闲言长短,我既然爱极了这娘子,自然会包容她、教养她!”

太平公主再讲起这件事,语气就笃定得多:“如果你觉得你家表弟不堪,那你就自思有没有亏欠姑母托付?以后该不该更用心教他?”

听他姑姑话已经讲到这一步,再想想薛崇训那一副十足舔狗的样子,李潼便开口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异议,姑母可寻娘娘商讨。唯一有求,幼娘生来凄楚,如今短得从容,哪怕是情事上,不想她委屈丝毫,能不能循序说之?大事速定,难免会让她稚嫩心绪惊愕……”

“这都不用你来操心,那娘子但入我门,便是我的骨肉。至于那个拙子,就发送你家,只求不要让他频归扰人!”

这时候,公主府家众们也将热腾腾的餐食送来,太平公主亲自布菜,并指着李潼叹息道:“人之所有,便不知珍惜!你自己伤损了自己,却不知旁人看在眼里是多心痛!”

第0373章 君恩浩大,九死难报

夜里,太平公主邸中,外庭不断有砰砰闷击声传入房间内。

太平公主神情恬然的坐在房间里,房中则有十几个婢女各自托着一件金平脱盘器,盘子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首饰器物、或金或珠,以供公主殿下挑拣。

而在公主案习之外,乳母张夫人则垂首恭立,庭外的杖击声每传入一声,张夫人身躯便微不可察的颤抖一下。

“这些俗器,材质之外全无可夸!再换一批!”

挑选一番后,太平公主仍是有些不满意,将手中一份玳瑁发饰抛回盘里,然后又说道:“听说近日又有康国胡商入市,转后两天,安排他们携货入邸。有市卖出去的,先追讨回来,挑选之后再入市。”

她说完这话之后,房中久无人应,便抬起头来,有些不满的望向张夫人。

受此目光注视,张夫人终于克制不住,扑通一声深跪在地,颤声道:“求公主殿下饶过外庭那些卫员……他们只是听我、听奴号令,想要让代王……”

太平公主陡地一敲面前凭几,垂眼望着张夫人,冷声道:“生人以来,阿姨便常伴我,讲到起居亲近,父母都无过于此。阿姨在邸,我向来不作奴役看待。但这只是我与阿姨私情,无关别者。代王是宗枝秀实,圣皇亲选、孝敬嗣子,是宗家嫡长。阿姨你将私情漫出庭外,是不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用?”

“奴知罪、奴……”

张夫人连连叩首泣诉道。

“不,你不知!我已经说过,阿姨与我情深,在我、你是全无罪过可言。但今天,如果代王追究,就算把你扑杀庭中,我是不敢持异,只能为你落泪。”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抬手吩咐道:“吩咐外间停手吧,箱笼那些散金,受刑者人人分发十两,自卖去访药食。他们在职尽责是无错,但阻拦我的亲人,超出了本分,去罢。”

说完这些后,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看到婢女们又送来一批新的器物,也觉厌烦,摆手喝令收回,然后便转回内室入寝,只留张夫人一人于外深跪啜泣。

第二天,朝会之后,太平公主便吩咐家人安排车驾入宫。

与此同时,即将离都任远的建安王武攸宜也在西上阁外恭候召入,辞行前往并州上任。

时间漫过中午,武攸宜才受召登殿,他趋行入内,上前参礼,接着便听殿上圣皇发问道:“昨日已经见过慎之了?”

“已经见过,大王知臣得任并州长史,善言激励、抚慰有加,臣也感念深刻,谨记于怀。”

武攸宜闻言后便连忙说道。

殿上的武则天听到这语气,不免愣了一愣,有些诧异于武攸宜的反应。她当然知道这二者旧事瓜葛,略作思忖后,从御案一侧箱笼里翻捡片刻,挑出一份奏书握在手里,又望着武攸宜说道:“这么说,慎之今日所奏事是跟你商议过了?”

“代王已经上书?果然信不欺人!”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忍不住稍作惊呼。虽然昨天在代王邸相谈甚欢,但毕竟前事伤痛深刻,他对代王所言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留,昨夜辗转反侧,都在考虑今天登殿要不要作进言。代王行事如此干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说罢,慎之这么做是有什么事情托付给你?”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武则天眉头微微一跳,然后又发问道。

“也谈不上托付,臣与代王旧谊深刻,大王能避位扬我,臣也自当衔情荐才。代王才器,已经事迹有见,若知托于虚大,未免有些可惜。而代王也自陈指向,与其心意徒耗边远,他更愿依傍宸居、持殳入宿,凭此一身志力,能为君长守夜安眠,所愿足矣。”

武攸宜又恭恭敬敬将昨晚想了一夜的说辞缓缓道来。

武则天听完后,鼻端哼出一口气,又问了一句:“你也这么想?”

“臣确实认同代王此忠勤之言。”

武攸宜刚刚讲完,便听到御案上传来砰得一声闷响,旋即便是武则天冷厉语气:“荒谬!朝廷高位量用,是让你们这些宗徒私情相托、彼此递进?再问你一遍,你是否也作此想?”

武攸宜这会儿身躯也颤抖起来,语调不再坚定,期期艾艾道:“臣、臣只是转述代王所言,陛下追问心迹,是,臣觉得代王、代王若能直宿宫卫,的、的确也是一选。代王并非薄幸寡情、孤僻之流,陛下恩眷殊加,他、他……但臣终究不是、不是立朝相公,不敢笃论、只是稍作陈言。”

“起身吧,入席。”

武则天听到这话,神态并没有流露什么满意之色,眉头仍然微蹙,待到武攸宜入席后,又叹息道:“你旧在西京,遭人事困扰,自折前程,这一份教训,居家几月,能不能记得住?”

“臣铭记、铭记于怀,绝不敢忘、绝不敢犯!”

武攸宜又连忙抱拳回答道。

“真能记住就好,是防贼重在,诸事险要,甚于西京!不要以为宗属之近便求庇此中,如果还乱事频生、故罪重得……”

“臣不敢,臣一定谨遵陛下教诲,绝不再犯前罪!”

武攸宜闻言后离席下拜,头颅磕得砰砰作响。

“厉言不再多说,皇陵祖业安危便付予你,去罢。”

一番敲打之后,武则天又摆手说道,待到武攸宜恭退出几丈,突然又扬声道:“代王此番避事就你,是有成人之美,离都之前,要再作访谢。”

武攸宜又连连拱手应是,心里则暗暗欢呼一声,幸亏自己关键时候能把持得住,认定圣皇陛下对代王眷顾深刻,这才没有将前言一概而否,枉作反复无常的小人。

武攸宜这里退出不久,武则天又拿起代王府今日呈送上来的奏书,低头沉思起来。

不久之后,韦团儿趋行登殿,小声说道:“禀陛下,公主殿下正在侧殿待传。”

武则天闻声后便抬起头来,微微颔首道:“让她入殿吧。”

“阿母今日看来是有清闲,我等候只是短时,便能入见。”

不一会儿,太平公主便举步入殿,笑语盈盈说道。

武则天抬头望着自己爱女走进,微笑说道:“你也是为慎之事来?”

“建安王竟然真的内举慎之?这小子,哈,我还道他在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