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87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柳憕冷哼不止:“信口开河,不知所云!”

“不知你就好好听我讲。商之为业,其本质在于交换。交换的好处是提高效率。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柳憕善于种田......”

柳憕只觉血流蹭蹭蹭往头上涌,啪的一声拍案,力气之大,竟把酒杯都震倒了:“王扬!你欺我太甚!!”

王扬折扇也在桌上用力一敲:“文帝藉田,武侯躬耕,三代圣王,皆亲事稼穑!我说你善于种田,你竟然说羞辱?你难道比汉文帝还高贵?比诸葛武侯还贤达?你这么鄙视种田,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你柳憕不耕不啬,也没见饿着你啊!”

柳憕大怒:“我柳家高门贵胄,门阀世官,何用稼穑之为!!!!”

他气得嘴唇得抖了,转向庾易道:“庾先生!此人言辞无状!奚鄙士流!轻慢同筵!无礼之甚!请让此人速速退席!!!!”

庾易身为东道主,有约束宴席宾客、调停纷争之责,此时柳憕有请,不能充耳不闻,更重要的是他急于听下文,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便道:

“王公子,还请以说理为重,如无必要,举例还是不要牵扯同筵。”

柳憕见庾易制止王扬,稍觉气平,觉得庾易还算知趣之人,起码知道他和王扬孰轻孰重,就是“如无必要”这个词听着有点别扭,难道有必要他就可以用我举例了吗?!!!

王扬自然要给庾易这个面子,便道:“好。那我就换一个例子,假如有这么个人,他擅长种田,半年能得十石粮,但他不擅长织布,半年只能织五匹布......”

王扬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着柳憕说的,柳憕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王扬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擅长织布,半年能得十匹布,但不擅长种田,半年只能得五石粮。在没有交换,也就是没有商业行为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每人每年,既要种田,又要织布,产生的效益,哦,也就是他们劳作所得的总数,一共是十五石粮,和十五匹布,没错吧?”

王扬看向柳憕问。

柳憕牙关紧咬,并不作答。

谢星涵道:“没错。”

柳憕太阳穴猛地一跳。

王扬继道:“但有了商业,有了交换,两人就可以专心从事自己擅长的事了。擅长种田的不用再花时间去织布,一整年都专心种田,以前半年能得十石粮,现在一年可以得二十石。擅长织布的,以前半年只能织十匹,现在一年时间都用来织布,一年可得二十匹,所以两人的劳作总数就变成了......”

颜幼成、庾黔娄脸色微变。

庾于陵喃喃接口道:“二十石粮,二十匹布,竟然真的多了,为什么会这样......”

庾易嘴唇微动,说了四个字,声音只能他自己能听到。

谢星涵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交换。”

“聪明!”王扬扇骨一敲,赞赏地看了眼谢星涵。

谢星涵嗔怪地瞪了王扬一眼,眉梢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因为交换可以提高效率,也就是效用,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这就是专业化。专业化高了,效率也就提高了,社会......或者说国家......国家的总财富也就增加了。”

王扬说完,座中便陷入沉静。都在消化王扬方才所言。

柳憕亦不能无所触动,不过很快驳斥道:“织布未必要占用耕种时间,农闲的时候也可以织布......”

柳憕说到后来自己声音都小了,因为这个辩驳实在不太高明。

王扬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粮和布只是个例子,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可以。柳兄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柳憕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抑商自秦汉以来便是国策,一直沿用至今。所以你是在非议我朝国策不对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有些敏感了。庾于陵尚未觉出,谢星涵、庾黔娄、颜幼成却都已察觉到。谢星涵以眼神示意王扬小心,颜幼成有心做和事佬,却也知柳憕已经上头,现在下场讲和,说不定反而得罪柳憕。

庾黔娄想请庾易示下,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正注视王扬,暂时无法取得眼神交流。弟弟又不懂这里面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责任阻止这一犯忌讳的论题继续下去,便岔开话头道:

“话说今年祥瑞好像不少,你们听说了吗?两个月前豫州阳城县发现一株紫芝,始兴郡下有个村子抓到一只白鸠,看来我朝国运真是——”

庾易开口:“子贞”

庾黔娄忙躬身拱手:“父亲。”

“安静。”

“是。”

庾黔娄息声,吃粽堵嘴。

王扬看着柳憕,摇摇头:

“柳憕,你又错了。重农抑商的国策抑的只是私商!至于官商何曾有抑?商鞅‘一山泽’,近管仲之‘官山海’,这是垄断山泽之利!盐铁专卖,这是垄断必需品之利!至于汉之均输、平准,更是以官方之身份,直接下场经商!抑私商便是把商人之财富,转移至国家。要点亦在‘争利’二字。如今我朝收市税、估税、关税、酒税、盐税等等税目,实质说来,都属于商税的范畴。所以并不是我非议国策,而是你根本就没有理解过国策。”

啪嗒!

庾黔娄筷子掉落于桌。

在座少年尽皆呆住!

他们从来没想过“重农抑商”四个字竟然可以这样解读!

这时站在一旁侍候的管家发现庾易手肘沾到了菜汤,便上前提醒主人换衣,庾易这才发现右肘处衣衫已经湿透,当下抬起手臂,挥了挥手,让管家不要打扰。

柳憕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在清谈中被击败、在谈兵时被教育、在赌诗后被碾压的窒息挫败感又回来了!!!

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经历这种事!

绝不允许!!!!!!!!

“奸言诡辩!巧舌如簧!商之为害早著经典!以利为上,如何教化万民?!”

柳憕语气越来越急:

“治人之道,当防奸逸之原!广道德之端!然后教化可兴!官商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私商专事聚敛,成贪鄙之化!长此以往,则世风渐恶,淳化难归,诡诈乱俗,仁义亏丧!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说的不就是你王扬?夫子言吾未见好仁者......”

王扬听不下去了,打断道:

“仁义不是空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与其空谈仁义,不如想利民强国之策!

子曰:‘苛政猛如虎。’历来凡卖官鬻爵、乱增赋税等恶政,莫不由财用不足所致。孙仲谋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兵以抗中原而不可得。今我朝亦立国江南,不措意骑兵,何以争天下?

你尝言北伐,则当知欲修马政、兵政,非有强大财力为支撑不可。但你口不言利,眼不着钱,则钱从何来?马从何致?兵甲从何处出?粮草从何聚?一旦北骑南下,饮马江淮,你以仁义二字能挡乎?无事袖手谈仁义,百无一用是柳憕,说的是不是你?”

谢星涵边听边回想起王扬在郡学后院中讲过“商为生民立命”的话,心想这家伙果然是心有丘壑,但不与我说,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禁莞尔而笑。

“你......”

王扬之言,有如利刃刺心!

柳憕被说得心魂震荡,身体颤抖,那日王宴上被凌压践踏的屈辱感终于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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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太平御览·兵部》引《会稽典录》曰:“朱育谓钟离(牧)曰:‘大皇帝以神武之姿,欲得五千骑乃可有图。今骑无从出,而怀进取之志,将何计?’收(牧)曰:‘大皇以中|国多骑,欲得骑以当之......’”

大皇帝便指孙权。中|国在当时则为中原之意,即指曹魏。但孙权直到去世也没能起建起一支五千人的骑军。

②《南齐书·祥瑞志》:“永明八年三月,阳城县获紫芝一株......永明八年,始兴郡昌乐村获白鸠一头。”

第149章 逐客

庾于陵心想:父亲让我和王兄学器识,果然不错。我学问见识,若有一天能及得上王兄一半,那就好了。

庾黔娄含着粽米忘了嚼,心想:此人天才如此,器局见地别说早超同辈,就是荆州一众士大夫,也远不能及!自己为官不晚,也算经事,可这番道理竟连想都没有想过!

颜幼成虽与柳憕要好,却也被王扬的议论折服,还有这‘无事袖手谈仁义,百无一用是柳憕’,这词儿居然还有点郎朗上口是怎么回事!!!!

几人虽各有想法,但都是闪念而过,谁也没功夫细细推究,赶紧继续往下听,生怕错过王扬的一字一词。

“......若要练兵,当先增财用。之前检籍之政,便是着眼于赋税。赋税不能增,就要从商字着手。古往今来,税政有一大弊病,便在——”

“够了!”柳憕霍然站起,指着王扬,激动叫道:“王扬!你言伪而辩!断章取义!造邪说以乱正道,营诡辞以惑人心!使商贾之利压圣人之义,怀参华之姓行贾鬻之事!如今不思悔改,反而大言不惭,罔污国策!!!!”

庾易正听到要紧处,结果被柳憕打断,眉头一皱,手指揉了揉额侧。

柳憕向庾易一拱手:“庾先生!薰莸不同器,枭鸾不并栖!王扬重利重商如此,当与市廛贩夫,同在昆季之列!如何能与我辈士流同席?!请先生马上撤去此人坐席,将其逐出府外,以正视听!!!”

颜幼成、庾黔娄一看柳憕这回是真急了,赶快相劝。

“文深兄!今日佳节盛宴,清谈助兴,可不许认真!论辩就到此为止,咱们好好喝一杯!”

“柳公子,君子和而不同,见解相异之事常有,切莫生气呀!”

谢星涵眉心一冷:“道理越辩越明,柳公子不要做意气之争。咄咄逼人,不如以理服人。”

庾于陵在一旁道:“柳公子辩论不过,便欲赶人,这气量......”

柳憕不自觉地攥拳,呼吸渐急,肩膀起伏,身子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愤怒,大声道:“不是我柳憕只做意气之争!也不是我输了舌辨,所以发难!!而是我不能容忍有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庾先生!!!”

柳憕声调再次拔高,向庾易拱手,只是情绪激动之下,这手拱得都在颤抖:

“往日家君(即家父)常赞您清识难尚,至德可师,堪为荆楚士族表率!让我到荆州后常向您请教。我相信您应该明白我心!如今衣冠之族,日失其序!推其乱源之始,皆由忘义争利、贵庶沦杂所至!今日我撂下一句话,我绝对不与这种玷污士族清誉、巧言饰非的人同席!”

庾易叹气道:“非要如此吗?”

柳憕昂首:“我河东柳憕不屑与此人同宴!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以自己的身份!以自己父亲的身份!走的人自然是王扬!

其中的轻重,明眼人都知道!

这和庾易是否欣赏王扬没有关系,而是关系到家门声望。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柳国公这尊大佛便是柳憕心中的底气。

庾于陵抢在父亲赶走王扬之前,站起道:“父亲!王兄可是我们主动邀请来做客的!我们冠冕之族,诗礼之家,怎能如此待客?!再说河东柳氏不能辱,琅琊王氏,亦不能辱!”

庾易不理小儿子,看向庾黔娄道:“子贞,送客。”

庾黔娄面露难色:“父亲,是否再斟酌一下,毕竟......”

“送客。”庾易重复道。

柳憕看向王扬,甚觉快意!

王扬心道大不了回家过节,等柳憕走了之后再来劝说庾易。反正道理说明白了,不给庾易留下坏印象就可以了。

谢星涵向王扬道:“没事,我和你一起走。”

王扬心中一暖,说道:“好,我们出城去看‘竞渡’吧。”

庾黔娄叹了口气,走到柳憕身边,拱手说道:“柳公子请。”

柳憕:???????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去哪?”

别说是柳憕,就是王扬、谢星涵等人,也同样发懵。

庾黔娄看向父亲,庾易点头。

庾黔娄又是一叹,再次拱手:“请柳公子出府。”

柳憕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庾主簿!你昏了头了?!竟然让我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庾易:“这是你的意思?”

庾易平静说道:“你和王公子都是我请来的客人,庾家本没有赶客的道理。柳公子若愿留下,我欢迎。只是不要再说‘撤席’的话了。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柳憕只觉颜面扫地,勃然大怒:“庾易!你敢如此辱我?我父亲——”

庾易淡淡道:“别说是你,便是柳国公亲至,我若不愿,照样拒之门外。来人,送柳公子!”

管家领着几个健仆走来,沉声道:“柳公子,这边请。”

柳憕仿若遭遇雷击!整个人僵住!眼珠子似要从眼眶中瞪出!

他看着庾易,然后缓缓移动视线,落到王扬身上,死死盯住,眼睛红了几分,脸上竟显出疯魔之态,压着声音,连道了三声好。

“好——好——好——”

三声仿佛忿恨化身的恶鬼,从喉咙深处艰难爬出!

所有人都感觉到柳憕的状态不对!

好像怒到极点,马上就要失控;又好像是迷了神智,下一刻便会发疯!

没人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人敢上前劝,怕反而刺激柳憕,让他提前崩爆。气氛顿时紧张至极。

毕竟是河东柳氏、国公之子,无论是不顾体面的发飙动手,还是就此变得错乱癫狂,都可能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正当众人筹思对策,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王扬突然道:“今日之事,都是我和柳公子之间的戏谈,谁也没有当真,所以不要外传。”

庾易道:“这个自然,两位论辩之事,外人不会知道。”

柳憕还是不说话,死瞪着王扬,仿佛马上要失心疯似的。

王扬看向谢星涵,担忧说道:“柳兄状态好像不太好,他阿兄你认识吧?你和他阿兄好好说一下这里的事,然后多请一些和他相好的朋友过来相劝,再给柳国公写封信......”

柳憕脸抽了几下,瞬间破功!

他恨恨地瞪了眼王扬,然后说道:“今日之辱,我柳憕记下了!今后绝不再登庾家大门!”说罢甩袖离去。

柳憕一放狠话,大家反而放心下来。王扬笑着摇摇头,这柳憕就是被惯得太厉害了,刚才疯魔这招想必以前在家里就用过,其实和小孩子打滚绝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种潜在的要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