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24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

“回来了?”

一个身着青白长衫的瘦高男子正在花园中作五禽戏,缓缓舒展手臂,淡然问道。

这便是新野庾氏中最有名望的一人,也是荆州士族的领袖——庾易。

“是。”庾于陵看着父亲这云淡风轻的态度,便觉得心中憋闷。

“回房读书吧,十月去国子学。”

庾于陵握紧拳头,酝酿再三说道:“儿子不去。”

庾易两臂弯曲,沉肩坠肘,继续练功:“你在郡学学习三年,本来卒业后就要入国子学的。”

“儿子知道,但若郡学被废,儿子便留在荆州,助老师重新复学。学不复,不离荆。”

庾易手臂上动作一停,缓缓收势,看向庾于陵:“你去国子学,走的是家世门荫,而非郡学举荐。”

“是,但儿子既然在郡学卒业,便不会眼看着学校被废!”

“你能如何?”庾易皱眉。

“儿子力量不够,不能如何,所以只能在学校被废之后,努力重建。”

“你老师都不敢说能重建,你能?”

“儿子年轻,争取二十年后成大儒,随后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庾易轻笑一声:“你们儒家说君臣父子,做父亲说的话,当儿子的可以不听吗?”

庾于陵停顿了一下,跪了下来,回答道:

“《孝经》中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庾易俯下身子,目光逼视儿子: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诤子,而我是不义之父?”

庾于陵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大声说道:

“您于我州士族来说是领袖,于我老师来说是朋友,于儿子来说是父亲。

而今荆州学脉有劫!朋友有难!儿子有急!

可父亲袖手莫救,冷漠观之,竟不肯出一言一辞!

于公于私,确实称不上一个‘义’字!”

庾易没有说话,盯着儿子看了几秒,突然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庾于陵望着父亲的背影发了会儿呆,随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决定回郡学住,走到门口时见兄长庾黔娄带着几名随从急匆匆地赶来:

“阿介!你刚回家,难道又要走?”

庾黔娄比庾于陵大了十二岁,现在官任荆州主簿。

他从小沉稳持重,以孝悌著称,很早便代替父亲打理家中事务。

早些年庾易交游在外,养育教导庾于陵的重任便移到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身上。可以说,庾于陵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与兄长相处的时间长。

庾于陵见到兄长,心中一酸,哑着声音道:“父亲如此厌我,我又何必留在这儿给他添堵?”

第42章 朝局推演

庾黔娄斥道:“乱说!父亲对你的事最是上心。方才还告诉我你回来了,让我不要去官署,先来见你。你那日搬出家门后,他还给朋友写信,安排你入国子学——”

“那是他想把我打发走!但凡父亲有一丁点顾念我,也不会不顾我苦苦哀求,连一句话都不愿意为郡学说!就算没有我,父亲和老师可是几十年的朋友了,居然也不肯帮忙!就算不考虑私谊,郡学关乎我州学脉,别说本州士大夫,就连外乡人,比如谢四娘子都鼎力相助!

可父亲呢?所作所为,实在叫人心寒!”

庾黔娄见弟弟满脸痛苦之色,摇摇头,向几个随从挥手道:“你们退开。”

等随从们退远后,庾黔娄说:“我上次让你读《后汉书·党锢列传》,你读了吗?”

“读了。”

“有何感想?”

庾于陵一脸正气:“为士人者,当砥砺名节,以澄清天下为己任!”

“错了!”庾黔娄断然道,“我是要告诉你,自古以来,朋党难绝!而限于朋党之争者,最易遭祸!看形势要学会从朋党着眼,否则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朋党?我朝哪来的朋党?!”庾于陵大吃一惊。

“不是说有朋党之名的才叫朋党,明党易见,暗党难察啊。”庾黔娄轻轻一叹。

“暗党?兄长说谁是暗党?”

“我不是说有人是暗党,而是......”庾黔娄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和你说的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可再对第三人讲起,即便是你的老师也不行。你能否做到?”

庾于陵想了想道:“只要不是对老师有害的事,我一定不说。”

“刘先生真是收了个好弟子。”庾黔娄不由得感慨了一声,看向弟弟说:“阿介,你即将入国子学就读,我也是时候和你说说朝廷上的事了。”

庾于陵心道:如果郡学保不住,我绝不去国子学读书!

只听兄长说:“当今皇上共有二十一子。除去早夭的六皇子、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在世的还有十八人。子息虽繁,可大多年齿幼小,真正成年的只有六人。

长子,也是太子,萧长懋,年三十二;

二皇子,竟陵王萧子良,年三十;

三皇子,庐陵王萧子卿,年二十二;

四皇子,巴东王萧子响,年二十一;

五皇子,安陆王萧子敬,年十八;

七皇子,晋安王萧子懋,年十八。

其实你从年龄上就能看出来,太子和二皇子比剩下的皇子们大了一截,正是年富力强,如日中天之时。两人无论是势力还是威望,都不是其他皇子能比的。

自从二皇子获封竟陵王之后,风头甚劲。任司徒,开西邸,倾意宾客,招揽天下才士,有贤王之名。他的王府学士,竟能与国子学博士比肩!又礼贤高僧,讲论佛法,编百家之书,集天下辞翰,文教之盛,江左未有!

就在去年,天子还让竟陵王兼领国子祭酒之职!虽然竟陵王推辞不受,但天子又赐三望车以褒奖之,其恩宠之盛,声誉之高,权势之强,已渐逼陵太子......”

“兄长!”庾于陵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素来沉稳的兄长竟然说话如此不顾忌讳!

“没关系,现在只有你我兄弟两人,说什么都可以。”

“可......可大家都说竟陵王和太子甚相友悌,难道都是假的?”

“我不知真假,我只是在说客观形势。太子立六疾馆以周养穷人,竟陵王就开私仓振丹阳贫民。

竟陵王条陈宽刑息役、轻赋省徭,太子就亲临玄圃园,录三署囚徒,大加原宥。

太子至国子学,策试诸生,吏部就举荐竟陵王为国子学祭酒。

竟陵王请高僧斋讲弘法,太子便举行众僧大会,辩说群经。

你固然可以说这是相互督促,齐头并进。然兄弟可多,储君无二,所谓‘齐头’,所谓‘并进’,放在皇室中,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紧张关系。”

庾黔娄的一番话如拨开迷雾一般,让庾于陵看到了之前从未看过的景象:“兄长的意思是,朝中存在太子党和竟陵王党两党?”

“姑且这么叫吧。

两党相争,就要争取其他力量壮大自己的党。比如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

四个皇子中,有两位皇子在京:分别是三皇子庐陵王任中军将军,五皇子安陆王任护军将军。

另外两皇子在镇:四皇子巴东王掌荆州,七皇子晋安王掌湘州。

这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们无论投入两党中哪一党,都能大大增加那一党的实力。”

庾黔娄见弟弟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再次强调道:

“我再说一遍,我刚才说的都是我根据我得到的、有限的信息,进行的推演,并不一定代表真实情况。

既然是推演,那关于四位皇子就可能存在其他情况,比如......”

庾黔娄故意停下不说,向弟弟投去考校的目光。

庾于陵试探说道:“比如这四名皇子一同结成一党,又或者各成一党?”

庾黔娄微笑道:“孺子可教!我们以四皇子巴东王为例,如果他要拉拢自己的势力,编织羽翼——”

“王爷好像没有这个心机吧。他连荆州文武官员都不见,如何编织羽翼?”

巴东王的性子癫狂不羁,用民间的话说就是有点“不着调”,庾于陵听过关于这位王爷的不少传言,实在不太相信这么个荒唐王爷会收拢势力,暗中结党。

“心机这种东西,若连你都能看出来,那就不叫心机了。朝廷对藩镇防范甚严,荆州上层文武要么为吏部选派,要么为本土士族把握,有的干脆就是朝廷的耳目。若是明目张胆地笼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传回朝廷。

反而像王爷这样,只见自己王府内的人,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全凭好恶,却始终在规矩之内,无伤大雅。士大夫们都说王爷行事轻佻,举动出错,可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错,所以皇上才对他宽纵至今。

再者,王爷放自己的那些近卫去军中任职,你说他是任人唯亲?还是另有用心?他又常表现出粗犷好武的一面,我听说在中下级军官中,王爷的口碑着实不错。”

庾于陵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夸张,感叹道:“兄长说的都不像巴东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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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这些皇子、王爷弄不清没关系,会一点点勾勒清晰的。还有,庾黔娄官职不算高,算地方中层吧,猜上层局势未必猜得准的。

第43章 变数

庾黔娄纠正说:“是不像我们想象的巴东王。当然,我也是假设而已。我做主簿官这么久,见王爷却不超过两面。自然不敢说了解。

我们现在假设巴东王要收拢自己的势力,他要收拢谁?

柳惔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吧。更重要的是,如果真能借由柳惔结好柳老国公的话......”

庾黔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庾于陵面色凝重,接着兄长的话下去:“所以他因为柳老国公的缘故,一定会支持王馆学。因为培植自己势力的缘故,一定会打击荆土士族!”

“打击谈不上,王爷也不会贸然站到荆州士族的对立面。只是王爷代表的是京都士族的利益,王府官佐都是随他从京都来的,所以京都派的分量一定重于荆土派,这是可以想见的。更何况,在六位皇子之外,还有一个地位很超然,但却至关重要的人物。他的影响力有时甚至大过太子和竟陵王......”

庾于陵立刻便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说道:“大司马豫章王!”

“不错。

就是豫章王!

豫章王以天子宠弟之尊,任大司马、扬州牧,镇守京畿。其位至重!

而皇上曾经在豫章王无子之时,把巴东王过继给豫章王为子。虽然现在巴东王已经归宗,但与豫章王的恩养之情,又岂是其他皇子能相比的?”

“所以豫章王和巴东王又是一党?”庾于陵有些混乱,按这么说朝廷不是乱透了?

“所以,由豫章王所立的王馆学如今想挤掉你们郡学,成为荆州唯一的官学。巴东王无论从河东柳氏还是豫章王的角度,无论从亲疏还是利益的角度,都会予以默认甚至支持。

而其他势力为了争取或者说至少不把巴东王和豫章王向外推,都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话,这也就是无论刘昭和谢四娘子怎样请托,都注定劳而无功的原因;这也是父亲始终不愿介入其中的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吗?”

庾于陵没想到郡学废立竟然牵扯如此复杂,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费解问道:

“可如果朝局真的像你说得这样,那天子难道不知情吗?”

“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让谢朏做中书令?他可是前朝遗臣。当初先皇受禅,谢朏任侍中,领秘书监,职当解宋帝玉玺以授先皇。结果谢朏来了句‘齐自应有侍中’,居然引枕而卧!睡醒后朝服出东掖门,径直还家。”

庾于陵听到这段陈年秘闻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庾黔娄说到这儿不由感慨道:

“这也就是陈郡谢氏的大名士。若换了其他人,恐怕便是有十颗脑袋都被砍了。

谢朏虽然留得性命,但以他的门第名望,五年赋闲,三年外郡,也算是坐冷板凳坐到家了。可现在为什么突然把他调回京,还待以宰相之位?

还不是因为谢朏和哪一派都不沾边,而以他的个性又注定不会加入任何一党。

所以你说,皇上对党争,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处理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检籍的事皇上倾力多年,可今年也彻底宣告失败。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更何况我们呢?”

庾黔娄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弟弟。

“可父亲和天子不是有私谊吗?只要父亲肯——”

“糊涂!”庾黔娄严厉打断道,“那叫私谊吗?那是天子借父亲以笼络荆土士族,同时要一个访逸问贤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