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16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岂料老先生连王爷的面子都不给,不仅一条不删,还大骂竟陵王枉有贤王之名,而无是非之心。竟陵王讪讪而退,老先生也一直犟到了狱中,本来是系尚方狱,只要改易文字,便可赎金抵罪,但老先生铁了心,一字不易!

有司审定之后,剥夺他奉朝请的官职(政策研究室荣誉顾问),改下廷尉狱,这就是要开始重办了。

儿子多方奔走,打听到消息,今日便是议罪之期。如果定的罪名是“遘造非端,贬讪国祚”,那便是九死无生。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哭求父亲改书的场面。

父听子言,大怒:

“事实俱在,改什么?欺人乎?欺天乎?

自欺也!

崔杼弑君,齐太史记之而见杀。其弟再书,又被杀。治史的不怕死,难道治经的就怕死吗?!

我一生学问在《尚书》、《春秋》两经,《尚书》我写成《尚书音训义疏》,此书已经流传出去,就算他们禁毁,也不会湮没。

《春秋》我写成《春秋释例引序》,亦足传世。只是尚未来得及全部授与诸生,便被抄没。

你现在是此书全本的唯一传人!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中的关节之处!我死之后,等世间允许我书刊布的时候,你要帮我写出来!

如果你没等到那一天,那就让你的儿子背诵,代代相传,总要把这个问题讲明,不让后来学人蔽于暗室。”

子伏于地上,泣不成声。

父看着子,有些心疼,把手伸出铁栅,摸着儿子的头,温声道:

“吾儿莫哭。人生百岁,七十者稀,我便是多活十年,又能如何?不过得个长寿的名头罢了。何谓寿?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学有传承,可谓死而不亡矣!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的书。只要你记着,我便活着!”

子抽噎着点头,握紧父亲的手,舍不得松开。

只听甬道口一个声音传来:“杜乾光何在?带路。”

脚步渐近。

子知道最后时刻到了,因为如果议的不是死罪,不会这么快来提人,所以放声大哭。

父亦惊恐,叫道:“儿啊,记住了,是三尺五寸!冬至之日,日在牵牛之初,晷长丈三尺五寸!你可千万别记差了!”

子哭喊道:“儿记住了!是三尺五寸!是三尺五寸!”

几个狱吏走来,打开牢门。父抽出手,整衣站起:“走吧。”

廷尉丞一愣:“杜大人已经知道了?”

父手发抖,心砰跳,努力镇定神色,攥紧手掌,给自己打气: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逸周书》云:‘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尚书》言:‘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周本纪》言:“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此皆常书,抹杀不掉!你们就算把我收集的那几条逸书文献删掉,难道还能把天下书都改了不成?!洛邑测影,天下之中,故周公宅焉!我死也是这句话!”

子嚎啕大哭!

廷尉丞哭笑不得:“杜大人,您这些话别和我说,我哪懂这个?您去国子学说吧。”

父子都是一愣。

“陛下赦了您的罪,并亲简您为国子博士,位列五品,吏部的文书马上就到,下官这就提前恭贺大人了!”

廷尉丞鞠躬见礼。

父子不信,反复询问,得到重复!得到肯定!然后呆住!然后狂喜!

父名杜乾光,子名杜渐。

他们这一脉传到第六世时,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出生了,起名为“甫”。《说文》云:“甫,男子美称也。”因为“名”和“字”一般都有关联的,故而又字“子美”。

姓杜,名甫,字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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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荀子·大略》:“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

②《隋书·经籍志》:“梁有《春秋释例引序》一卷,齐正员郎杜乾光撰,亡。”所以这书本来应该亡佚的。某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了一个学者,也救了一本著作。

第194章 被嫌弃了?

荆州长史府。

刘寅坐于正中,十六个黑衣法吏分坐两侧,人人面目严肃。

法吏依次站起禀事。

“织锦场,毕。”

“城门,毕。”

“甲犯宅,毕。”

“乙犯宅,毕。”

“案证文卷,具。”

“查核押钤,具。”

“典签令状,押。”

“拘传文书,验。”

“封守文书,验。”

“郡兵曹牒,验。”

“监押文书,验。”

“刑讯文书,待验。”

刘寅手一按,方才站起的十二人同时坐下,肃然无声。

“该案重大,不容有失。自此刻起,长史府、郡衙皆禁外出,凡无差遣者,今夜皆宿于两府之中。受遣公干,出门必及三人以上,相互监督。各令、文书、牒、状等一应公文,皆予封存,收捕前下发。明日之事,关乎律法威严,亦系荆州安稳。凡有懈慢不谨,致使消息走漏、贻误事机者,本官必以重典治之!”

众法吏皆站起,躬身拱手:“谨遵大人号令!”

......

碧簟犀帘,立冰消暑。

王扬坐在屋内,桌前摆着三碟精致糕点和“冰四样”,有甜瓜、蜜桃、鲜莲子、杨梅,瓜和桃都去皮切成小块,用装满小冰块的冰盘镇着,上面还冒着丝丝凉气。

一个侍女站在王扬身侧,为他打扇。另一个侍女负责斟酒和从冰鉴中取果取冰。

萧宝月和王扬相邻而坐,中间只隔一方小案几,紫衣遮身,簪凤半卸,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王扬声音侃侃,宝月心神专专。

自从上次“登堂入室”之后,萧宝月便不要求王扬背书了,转而开始请教问题。她几次试探之后,知王扬在关节处常有保留,便不再问现实之策,转而和王扬论史。而王扬也有自己的意图,所以“不吝赐教”,不知不觉间,这“选修课”便改成了“研讨课”,王扬的角色也由学生变成了老师。

“......汉初,京师宿卫唯在南北二军,故吕后病重之时,以吕禄为上将军居北军,以吕产为相国居南军,则京中兵力,皆归诸吕,欲以此为万安计也。至武帝时削减南北军,会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西北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号曰‘期门’;又设建章营骑,后更名为‘羽林骑’,则南北军之势分矣。

期门即后来之虎贲,至后汉时,虎贲专掌宿卫侍从;又取征伐劳苦者为羽林,另选北军高才者为左右羽林骑,故羽林、虎贲,渐成禁军精锐所在。

此外,后汉京城兵力尚有三部。一是卫尉所领南北宫卫士。二是执金吾属下缇骑、持戟。三为城门屯兵。

城门屯兵分散且不精,于三部之中最为次要。故王莽领朝政时,以孔光为太师,典城门兵,示以尊崇。只因城门并非要害,故能有此安排。至汉和帝宫变除窦宪,一诏丁鸿行太尉兼卫尉,屯南、北宫;二诏执金吾、北军五校勒兵听调,唯不及城门兵,亦以其非关节所在之故。像桓帝诛梁冀......”

萧宝月听得入神,腰身不自觉欠起,向王扬方向一点点倾斜过去。

王扬敲了敲桌。

萧宝月一怔,美眸微露疑惑。

王扬竖掌外挥两下:“有点热,你往后点。”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四周侍女目瞪口呆,不敢抬头。打扇的侍女则挥扇如旧。

萧宝月先是神色迷茫,然后难以置信!!!

这是......被......被嫌弃了???

萧宝月顿时大怒:“王——”

王扬道:“要不今天先讲到这儿——”

“王公子请继续。”萧宝月瞬间变脸,笑容和气。

王扬皱眉:“你说话声一大,把我思路都打断了。”

萧宝月气抖冷,袖中手掌紧紧攥着,却只能忍气吞声道:“公子说得是,是我声音有些高了。”

王扬大爷似的嗯了一声,开始慢条斯理吃栗粉糕。

萧宝月见此景,差点没忍住把那碟栗粉糕呼王扬脸上!

王扬吃完,又饮了口葡萄酒,见萧宝月脸色微白,似在竭力忍耐,便继续讲道:

“桓帝诛梁冀,先敛诸符节送尚书省,以防人持节令发兵。然后诏黄门令将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围梁冀府。此因卫尉及北军五营中诸校尉皆梁冀党,故不用南北宫卫士及北军,史未载当时执金吾是谁,盖亦不能信,所以专用羽林、虎贲。至于厩驺乃宫中马厩骑吏、剑戟士缴循宫中,为六百石都侯所主,两者人数加在一起都未必过百。此为总拢宫中所有可用之兵,奋力一击。

党锢之祸,窦武召北军五营兵数千人入城诛宦官。宦官调可用之兵,亦为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千余人,此盖为宫中宦官便宜间可集兵数之常数也。另以诏调北军其余营兵与虎贲、羽林合兵,共击窦武。

两军对攻,北军素畏宦官之势,兵多降者,故窦武败。由是知何进召外兵入京之谋,实出于有因。一虑宦官发之仓促,挟诏调兵一战,如窦武旧事,恐有变故。二以逼宫胁太后,欲尽除宦官。宦官一除,则太后为寡人。使何进得志,未必不为王莽。此亦太后不肯尽除官宦之故也。

世评每谓何进发昏失智,召引外兵,却不知考当时典兵之情形与何进之目的。曹操言诛宦官,谓‘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此意杀宦官为首者以谢天下。然当时士大夫与宦官已成水火,势不能两存,而太后意又不定,故曹操言虽易而实难行。且宦官间各势力,非统于一人之下,便真找出一“元恶”杀之,恐怕不足镇恶,反惊余党。不过若行事得当,未必不能稳住局势。

而何进所谋者大矣,自以士大夫之首居之,欲尽诛宦官以合人望,故调外兵。士人厌宦官,作史每为何进曲说,而何进又早死,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陈琳言‘大兵合聚,强者为雄’,若何进不死,强者岂有他哉?董卓初入洛阳,步骑不过三千,岂足与进争?”

萧宝月神色飞扬,拍案道:

“说得好!何进无掌控京中局势之自信,亦无越过太后之决心,智虽不足,亦非白痴。如袁绍于何进死后强攻宫门,一为师出有名,二为拼死一搏。而何进在日,本为名正言顺之执政,岂能效袁本初一般不管不顾,乱杀一通?若为此,则迹亦近篡逆,内失朝士之望,外予方镇口实,又与太后决裂也。

后人喜以后见之明论事,见人胜则褒其英,见人败则贬其庸,见人犹豫则讥其寡断;见人无成便谓之才疏,其实又知道什么才不才的了?世间之人,庸人居其千百而非庸人不得其一,以庸人而论非庸人如之何?吾故知世评不堪为定论也!”

萧宝月说完,饮下一杯冷酒,又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此两句大有深意。”

萧宝月说到这儿停住不说,目光深沉,不知想到了什么。

王扬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了。”

萧宝月马上道:“时间还早!篆香未烧尽,日影未下帘,公子何必着急?我还想请公子再论党锢之祸!”

“改天吧,我要到香雪楼订两套席面外送。”

“好说,我派人去订,送到公子府上。”

“不送到我府上。”

“那送到哪?”

王扬低声和萧宝月说了。

萧宝月疑惑地看着王扬:“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王扬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你席面订好点,别折了我的面子。”

萧宝月咬牙吸气!

决定......暂时忍了......

第195章 道之所存

银兽小炉,清香满袖。

萧宝月面前放着一方銮金香盒,盒中大小格子密布,或盛香丸,或摆香饼,也有如碎雪似的散香,云团状的香膏,至于花片甘松,蔻仁薰草,更是满目琳琅,不一而足。

宝月神情专注,左手用拇指和食指从格中捻起如梧桐子大小的香丸,轻轻添于香炉中,等了一会儿,问道:“公子,现在如何?”

王扬依旧闭着眼,靠卧养神,淡淡道:“还是浓。”

萧宝月咬牙切齿,忍住用香炉砸倒王扬的冲动,又添了少许白芨末和阴干了的冬青树子。

几度试香纤手暖,蛾眉颦蹙靥生寒。

“现在呢?”萧宝月盯着王扬问。

他如果再敢叽叽歪歪,我就......

“现在可以了。”王扬睁开眼睛。

萧宝月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请公子言党锢之祸。”萧宝月振奋精神。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看党锢之祸的。”王扬捡了两颗杨梅吃。

萧宝月略一思索,说道:

“王莽篡政,士人争献符命以取封爵,阿谀之徒,望风承旨,以邀崇禄。风俗之坏,见于斯矣。

至光武中兴,重立节义以教天下。修经学礼乐,砥砺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