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秦子楚向着其父梓宫迈步,苦笑道:
“你惶恐,我也惶恐啊。
“当年郑国和宋国交战,宋国以华元为将军。
“两军交战之前,华元为了鼓舞士气,杀羊犒劳全体将士,唯独没有分给他的驭手羊斟(zhen一声)。
“第二日郑、宋对战,羊斟对华元说:‘分发羊肉的事你说了算,今天驾驭战车的事我说了算。’(注1)
“说完,羊斟故意把战车赶到郑军阵地中心。
“堂堂宋国将军华元,就如此轻易地被郑军活捉了。宋军失掉了将军,大败。
“白,你不会也记恨在心,打算像羊斟一样对我吧?
“羊斟只是华园的驭手,你却是我最信任的心腹。
“你若是要杀我,十个我也杀得。
“我请求你,杀我之前和我说一声,让我选一个没有痛苦的死法,我也好让左右放你离去。”
嬴白仰起头,俏脸上满是泪水。
她出身卑贱,入宫后备受欺侮,忍无可忍杀了中常侍后不但没有死,还一跃成为人人尊敬的少常侍。
这都是太子的恩赐。
太子对她的恩情太深厚了。
有一次,她就是多看了一眼太子寝宫中的黑玉螭(chi一声)龙摆件,第二日就有宦官送到她的宫室。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第二个这样看重她,对她好的人了。
这样的太子,怎能不让她愿意效死命呢?
“内臣无以为报,唯有性命予君。”
她的声音很轻微。
她的语气极坚定。
“我要你的性命做甚?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要更珍惜这条命才是,好好活着。”
“唯。”
二人说着话,已是走到了梓宫前,皆是闻到了一股混合香气。
秦王柱的尸体停放了一夜,却没有任何尸体腐烂发臭的味道。
除了殓师做的防腐处理外,还有在棺木放入的丁香、麝(she四声)香、檀(tan二声)香的功劳。
秦子楚双手按着棺木边缘。
“白,我休憩片刻,你出去帮我看住宫门。
“有人来见,你便宜行事。
“你认为当见就进来通报,不当见就让他等在外面,等我休憩好了再说。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闯进来,我只相信你。”
嬴白如立军令状一般,无比严肃地说了个“唯”字,走出了静泉宫。
烛火静静,缓慢燃烧。
当听到静泉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声响后,不足三息,秦子楚肩背都塌了下来,伏在了梓宫上。
他喘着粗气,额头见汗。
身体还没甚大感觉,心里的压力确是无限大。
他本以为昨夜次子的言语,已是最大的打击。
没想到下次子进咸阳狱的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望着棺木中父亲的笑脸,也呵呵笑了。
“这就是秦王的命。
“父亲,你放心。
“当日宫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后来宠幸的那些美人、七子、八子,也是我一一杀之送下去陪你,只比你晚走片刻。
“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死因。
“我秦子楚既然能当这个王,我就认这个命!”
他喘着气,翻过身,贴着梓宫坐下来。
无意间,看到地上有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
“静泉宫哪来的血?”
他闭目回想,才想到昨夜自己踹了次子一脚,踹的次子吐了血。
他懊恼地敲敲头。
“那竖子说话虽是气人了些,可如何就没忍住呢?
“唉,也不知道那竖子现在醒没醒,知不知道给我找了这许多麻烦。”
他回过头,轻轻敲了敲梓宫,似乎是想叫父亲听他说话。
咚咚咚~!
“父亲,那竖子若是生得平凡也就罢了,我便如你所愿,让他纵情享乐便是。
“可他真是个神童,那你的遗愿,我就不能从之了。”
咸阳狱,咸阳三大囹圄之一。
囚室不多,关押的都是朝堂要员。商贾、小民、吏员,和一些小官员,都不配关押在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咸阳狱不只地上一层。
更很少有人知道,咸阳狱地下有三层。
地下三层只有一个囚室,这个囚室的面积极大,和地上一整层咸阳狱一样大。
昨夜,被太医令李越以高明针灸手法治疗,刺眠的公子成蟜,在多位太医诊治后,就被送到了地下三层的囚室。
说是囚室,其实叫府邸更为合适。
太子秦子楚亲自送次子至此,在和此间犯人打过招呼后,便将次子放在了府邸旁边的左塾。
嬴成蟜躺在左塾的床榻上,睡得很沉。
“大父……”他轻声呢喃。
一缕微风,吹入这地下三丈的咸阳狱。
沉睡的嬴成蟜突兀一声惊叫。
“大父!”
本没想能得到回应的他,却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回答。
“在的。”
声音就在他的旁边。
他如遭雷击。
颤抖着,坐起身来,定睛去看,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自从听到大父死讯,那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双眼迅速噙满了泪水。
嬴成蟜拿袖子抹去了两边眼泪,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脸上气色衰败,长着老年斑,皱纹密布,极显老态,正是昨夜还和他同睡在李一宫的大父,秦王柱。
他流着泪扑进秦王柱怀中,连连抽噎,一时间说不出话。
秦王柱轻轻抚着孙子脑袋,眼中满是慈祥、自豪。
“君子可内敛而不可懦弱,遇不公可奋起而论之。
“满朝文武,宗室外戚,除了蟜儿,没有一个人为寡人发声。
“寡人的蟜儿,是真的君子啊,他们那些人都不行!”
夸过之后,秦柱抱起孙子,坐在塌上,带着笑意叮嘱道:
“虽然你是为寡人发声,但寡人还是要说你两句。
“真要是你父带兵,杀了寡人夺王位,你这条小命不就交待了?
“你那么聪明,为何就不想着徐徐图之呢?再不济,明哲保身不懂吗?
“甚叫你不为寡人说话,就没人为寡人说话了?寡人有如此可怜乎?
“寡人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这小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不用管寡人。
“你能一生欢喜,比给寡人说一百句话、一千句话、一万句话,寡人都欢喜……”
秦柱絮絮叨叨的样子,和没过世前一模一样。
嬴成蟜痛哭着宣泄,久久不说话,一直“嗯嗯”地点着头。
秦王柱停下言语,仔仔细细地看着孙子,似乎要将嬴成蟜的样子深深刻印在心底。
“不要悲伤,不要流泪,这是秦氏一族的命。你不氏秦,寡人初以为不美,不能继王位。
“如今……甚好。
“寡人氏秦数十年,丢不得了。
“寡人这一世。
“吃过这世上的美味佳肴,还吃上了先祖没吃过的炒菜。
“喝过了列国的美酒,玩过了最美丽的女人。
“寡人这一辈子都在吃喝玩乐,享受祖荫,没为秦国做过甚事。
“最后啊,就只剩下这一条命,还能对秦国有点用。寡人只好把这条命献给秦国,才好去见列祖列宗啊。
“不要怪你父亲,与你父亲为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白日,你父带兵围了咸阳宫,披甲执剑闯进前殿,说要节制秦国兵马……”
咸阳宫,前殿。
老秦王坐在王位上。
太子披甲执剑,站在殿中央。
“父王,你老了,又太昏庸。”太子翻转长剑,朗声道:秦国在你手中只会没落!请父王为秦国大计,退位!”
太子的声音从未这般洪亮,险些震塌了咸阳宫前殿。
老秦王怒笑,指着儿子手中长剑。
“秦剑在你手里!你要做甚,还需要寡人同意否?”
拍的王位“啪啪”作响。
“想要这个位子,自己上来取!”
“好。”太子干脆应下。
在老秦王眼底最深处潜藏的期待中,年轻的太子收剑入鞘。
秦子楚昂起头,注视着年迈父亲,意气风发。
“父王可喜欢主父之名?”
“主父?”秦王柱抹去嘴角血迹,扶着王位扶手,缓缓站起身:“你是说,赵武灵王的那个主父吗。”
“不错!”太子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虚探:“父王若是不喜欢主父这个名,换一个也可,王父、太上王,都可。”
秦王柱一级一级,缓慢走下台阶。
“你是说,你不杀寡人,要封寡人一个只享乐,不做事的主父吗?”
秦子楚坦然面对越来越近的父亲。
“儿子从来没想过杀父王,那是禽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