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諷嘲
少年長成了青年,依舊一襲豔如血染的紅衣,形影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出沒,含著欺騙性的笑容與各色人等對話,滿足他們的慾望,結局卻往往糟糕透頂……
齊斯意識到,自己正在接受契的記憶,或者說——契的記憶正在汙染他的思維殿堂。
千萬年的資訊灌入腦海,相比二十二年的記憶太過龐雜,他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鮮血淋漓的死屍旁微笑,契在唐朝的宮牆上繪製血色符咒;十六歲的他被埋在土裡,契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教堂唸誦葬禮的悼詞。
鄉野蟲鳴、市井人家、戰火硝煙……屬於不同時代的無數場景和人物同時上演,齊斯看到了諸神的密趾驮幃愡[戲的構建。
契坐在主座之上,半側著身子抬起左手,數不清的細絲自他掌心綻放;諸神在各個世界間穿行,一枚枚金色的葉片懸吊在高天,逐漸枝繁葉茂、虯根深扎……
齊斯忽然覺得很冷,冷到思緒滯澀,心底一片空茫,低頭才發現自己肩膀以下的右半邊身軀業已骨化。
一個聲音告訴他,多吃點東西吧,吃了東西就不會冷了。
他便繼續進食。
血肉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思維殿堂底部的滿樹紅葉在猩紅與鎏金之間切換。
契的左半邊身軀已然消失,和齊斯的右半邊身軀如出一轍。祂忽然鬆開了抓住齊斯的手,半身血肉剎那間散成光點,飛向齊斯。
燦燦的光屑環繞身軀,齊斯失去的部分重新長滿血肉,更廣博的資訊和更瑣碎的思潮轟然砸下。
他看到了在兩軍陣前降臨的契,在山村破廟中高坐的契,神社神龕中供奉的契,還有……怪物簇擁中的他自己。
他再次聽到了那些信徒的聲音,不過這次的尖銳而怨恨。
“這神明莫不是眼瞎的,憑什麼讓好人死得這麼痛苦?”
“假的,都是假的!要這泥胎石塑的神有什麼用?”
“神不愛世人啊……”
黑煙在人群中織起,又散入各個角落,難以尋覓。未得到回饋的信徒,罪惡不曾被收歸於神。
齊斯發現自己的軀體恢復了完整,垂眼卻在桌面的反光中看到了契的臉,再一晃神,又分明是他自己。
他依舊記得他是規則創造的第二代神明,得到規則的縱容和默許,從祖神的屍骨中獲取鮮血淋漓的權柄,從此作為聯結規則和眾生的橋樑,與世人交易,定立契約,降下災禍或福祉。
他在人世間行走,漫無目的地積攢罪惡,曾在無數族群中扮演神的角色,是規則之下、諸神之上最崇高的傳述者,萬年過後,卻發覺規則想要吃掉他,就像曾經對待祖神那樣。
億萬年前的第一代神系化為枯骨,如今新生的世界即將迎來第二次重置,那是宗教神話中伴隨著洪水和瘟疫的末日,是梵天的夢醒,是盤古的開天,舊神湮沒,新神降世。
他不甘於隕滅,便與諸神一同創造詭異遊戲,將玩家送上規則的餐桌,延緩死期的同時,也尋求對抗規則的方法。
二十二年前的第一次嘗試,他失敗了,被規則懲戒和禁錮,好在及時將自己的化身投放到現實,得以開啟第二輪遊戲。
不久前,他以新人齊斯的身份進入詭異遊戲,從《玫瑰莊園》開始,一路行至《小心兔子》副本,攫取預留的神力,重新登臨神位。
那麼……契又是誰?
齊斯俯下身,看著面前只剩頭顱的骷髏,笑著說:“我很好奇我賭贏了沒有,可惜一時間又分不太清了。你也許知道答案,請問可以告訴我嗎?”
契的臉上噙著笑,沒有回答,只是撿拾起一朵玫瑰塞進他的手中:“神明閣下,我聽說神明是會滿足最虔盏男磐降念娡摹N业念娡菍⒚倒逶詽M世界,你可以滿足我的願望嗎?”
古堡外風雨更疾,狂風吹進門洞,吹散頭顱最後的血肉。一地枯骨散落在花藤間,玫瑰開得如火如荼,鮮豔奪目。
齊斯攜著玫瑰走出古堡,雨水自動轉向,天與地顛倒,水珠拔地而起,飛往高天之上倒懸的湖。
他回到神殿,安坐在神座之上,順手揮動海神權杖。
金色的光屑紛紛揚揚飄起,飛過每一寸牆壁,蠶食盡遮蔽壁畫的灰霧,露出創世神話的影象。
迭現的神話幻影中,冰冷的電子音在耳邊唸白:
【尊敬的主神,歡迎回到詭異遊戲】
第一百零六章 殘缺
遊戲論壇,大量有關落日之墟異變的貼子一股腦兒湧出,蓋過先前霸榜的針對九州公會的聲討,一躍而成所有玩家視線的焦點。
#落日之墟榜單石碑重組為‘二十二張身份牌’石碑,這回最終副本的訊息恐怕是真的#
【1樓(樓主):我無法具體描述發生了什麼,大家自己去落日之墟看吧,建議快去快回,人非常多,快站不下了。我默下來了一份石碑上的名單,先放在這兒吧(圖片)。
【說真的,我現在整個人都是凌亂的。原本九州組織公會大會,說最終副本快開啟了,挺像那麼一回事兒的。結果後來爆出他們和未命名公會的矛盾,我心想大戰在即怎麼可能搞內戰,就懷疑之前的訊息是危言聳聽的煙幕彈。
【但眼下連落日之墟的榜單都變化了,按照身份牌出的位次,基本可以確定九州公佈的訊息是真的了,身份牌就是最終副本的入場券。不知道九州和聽風有沒有做好準備,看新出的榜單,我總感覺不太樂觀……】
【2樓:佔前排,我先進遊戲看一眼,等我訊息】
【3樓:同從落日之墟回來,樓主說的是真的。就我一個人覺得興奮嗎?黏黏糊糊、磨磨唧唧在遊戲裡混吃等死這麼久,終於能來點不一樣的了!】
【4樓:贊同樓上,就這麼幹脆點結束也好。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求給個痛快。】
【5樓回覆3樓:想要不一樣的,有本事別花費積分指定副本,走TE路線通關新副本去。】
【6樓:真倒黴催的,我好不容易刷夠了積分,搞明白了怎麼混副本,結果來這一出,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大哭)】
【7樓:我回來了,大家別慌,這事兒有大佬操心就好。我們維持七天進一次指定副本的節奏,少摻合、多苟命就行。大佬們要是成功了,我們跟著沾光;失敗了,我們也死不了。】
【8樓(樓主):難說,二十二年前可是死了不少人……這回我們的名字都被從榜單上清掉了,是不是說明接下來的遊戲裡,我們都不過是耗材?】
【9樓:耗材就耗材唄,在哪兒當耗材不是當?只要有一個人能通關最終副本,所有人就都能活過來嘛,有什麼好怕的?】
【10樓回覆9樓:呵呵,契、黎、或這三個是誰且不論,就說傀儡師和白鴉,一個昔拉,一個天平的,你覺得他們能復活你?(流汗黃豆)】
【11樓回覆10樓:你怎麼不盼點好的呢?我賭傅神會贏!】
【12樓:我看完石碑了,上面的都是誰和誰?我就聽說過其中幾個名字,九州、聽風和榜前的人好像沒有幾個。這是要洗牌重來嗎?】
【13樓:也許和二十二年前一樣,又是一次大清洗。上次方舟分裂成了九州和聽風,這次九州不知道會分裂成啥。】
【14樓:說實話,身份牌這種能不能拿到純看邭猓矣涗涍^破碎前的榜單石碑,這塊新石碑上有一半人在總榜上查無此人。我和樓主一樣持悲觀態度。】
【15樓:樓上應該才剛進詭異遊戲沒多久,很多都不知道。我看到林決和蕭風潮了,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人物,方舟和聽風的會長,問題是他們明明已經死很久了……】
【16樓:這個石碑感覺沒那麼簡單,很可能不像我們先入為主以為的那樣是資格或者排名。齊斯和司契同一個人佔了兩個位置,光看這一條就知道不對勁了。】
【17樓:你們都在討論什麼?我怎麼看不懂?今天不繼續罵九州了嗎?】
【18樓回覆17樓:別罵了,再罵就一起涼了,快去落日之墟看看吧。】
……
落日之墟,世界樹下,越來越多的玩家在新出現的石碑前聚集,議論紛紛。
“什麼鬼?二十二張身份牌,該不會真像九州說的那樣,只有繫結過身份牌的玩家才能進最終副本,其他人只能在外面乾瞪眼?”
“看樣子是的,有資格的就石碑上這波人,其他人可以一邊兒歇著去了。最終副本和我們這些普通玩家沒半毛錢關係,天塌下來有高個的頂著。”
有好事的因為被詭異遊戲明晃晃地邊緣化而不忿,但更多人很快便坦然接受了榜上無名的事實。
七天一次的副本足以消耗大部分情緒和活力,將一個人打磨得遲鈍而麻木,有興趣投身變局的到底是少數。
也有人出言表示擔憂:“你們就放心這麼把命呓唤o這些認都不認識的人?萬一當中有一個想要毀滅世界的瘋子咋辦?”
“涼拌唄。”旁邊的玩家苦笑,“你看,傀儡師和白鴉的位次比傅決的都高。白鴉我沒記錯的話,是天平教會的高層,沒想到她也在詭異遊戲裡……”
原本擔憂的玩家更加擔憂:“這兩個瘋子……無論誰通關最終副本,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好事啊……”
一個看上去不到十六的玩家指了指石碑上左側寫了身份牌名稱、右側一片空白的地方,問:“那些空缺誰知道是什麼情況?利用道具隱藏姓名了?還是沒有對應玩家?”
很快便有人回答:“應該是沒有對應玩家。我有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在新榜單上,她沒有設定顯示暱稱,榜單直接就用她真名了,不存在空著的情況。”
更有在論壇裡討論過一番的人指點江山:“這榜單到底咋排的也沒個說明,都別瞎猜了。你們往後面看,齊斯和司契明明是一個人,卻有兩條記錄,而且名字還不一樣,問題很大。”
齊斯站在人群中,照舊一身紅色西裝長褲,猩紅繡金的披風罩在肩上,制式如同長袍的裁切。
他無聲無形無影,往來的玩家自他身上穿梭,有如穿過虛空,不曾擾動一絲漣漪。
遠近的聲音、畫面和情緒從他眼前流過,一瞬的光怪陸離後被分門別類地梳理和解析。
他在石碑前駐足,看著石碑上的一行行名字,從至高無上的規則到舊神,從人類玩家到NPC,知道最終的結局即將到來。
過去億萬年的試探足以讓神明意識到創造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不完美,就像一臺並不完全精密的笨重機器,在執行過程中會產生大量微小的磨損和誤差。
當bug積累到一定程度,機器便會崩潰,無法再透過既定的程式自我調節,只能採用更加激烈的手段。於是,規則開始收回所有力量和權柄,釋放汙染,吞噬諸神,然後——世界重啟。
奏響終曲的舞臺上,註定成為佐料的舊神,妄圖接過權柄、開啟新世界的新神,過往的失敗者,舊日的遺民……所有存在,皆是棋子;規則之下,眾生平等,神也不過是活得久些的人。
或是任由規則擺佈,心甘情願迎來祭饗的宿命;或是嘗試掙脫命叩蔫滂簦瑩羲閬K不公平的規則。
身處這個位置,從來沒有別的選擇,唯有成為棋手,執棋相博。
齊斯的目光在“或”這一名字上停留,相關的資訊在腦海中閃回。
世界樹本源化身的生息之主、司掌創造與湮滅的死亡主宰、孕育海陸空風雨的聖潔存在……
在規則的操縱下創造諸神的母神,上一代神系遺留到第二代神系的祖神,規則命諸神分食的巨大髑髏……
象徵是蜘蛛和青蛙,是將世界徽值闹刖W上肚腹滾圓、八隻手臂的女人,也是青蛙醫院那些五顏六色的奇形怪狀造物……
齊斯看到了祂的死相,倒地不起的白骨鮮血淋漓,圍在一旁的少年們刮下血肉,敲骨吸髓;金色的血液閃著瑩亮的光輝,沾在年輕的臉上,妖異而肅殺。
這是失敗的前車之鑑,初生的諸神懵懵懂懂地聽憑規則的調遣,尚不知曉分食剩菜殘羹的起始亦映照了命定的結局。
齊斯知道,被吃掉的感覺很不好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不受控制地抽離,記憶和情感千瘡百孔,散失後再無法捕捉——他不喜歡,也不想再嘗試一次。
所以,他必須贏下這局遊戲,就像陸鳴能以人類之身囚困神明,他也將以神明之身囚困規則,像吃掉契一樣吃掉祂,取代祂,哪怕希望渺茫。
齊斯目光往下,看到姓名空缺的【靈魂主宰】【命咧髟住俊舅劳鲋髟住俊�
這是三張無主的身份牌,規則也許已經回收了,只是放在那兒表示有這麼些牌存在;亦或許打算重新放出來,充作誘騙玩家的籌碼。
身份牌體系並不像很多玩家以為的那樣有先後高下之分,各個序號只是將權柄拆分開來,各司其職罷了。
但在齊斯的記憶裡,按照生命、契約、時空三大體系劃分,內部是存在隱秘的晉升路線的。
——如【絕望編劇】【人形邪祟】【猩紅主祭】【愚人欺詐師】【瞑目獨裁者】【靈魂主宰】可以晉升為【眾神之主】。
其中前三張牌都已被他收集,【瞑目獨裁者】則在傀儡師手中,他需要殺死傀儡師,拿到那張牌。
為什麼呢?這不重要。
沒有原因,僅僅因為它存在,放在那兒,他就要拿到它,就像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尋常。
強烈的慾望在心底滋生,思維殿堂中無數雙猩紅的眼睛一齊翕張,有血色的玫瑰自角落蔓延,鋪天蓋地瘋長。
齊斯看著【愚人欺詐師】對應的“周可”這一名字,後知後覺地發現,契融合給他的記憶不全。
那來自於創世之初、太古洪荒的幻影太空泛了,億萬年都是一樣的日月星辰。
而等到詭異遊戲建立,有關副本、遊戲、玩家的一切卻又彷彿徽至艘粚用造F,只能看清影影綽綽的剪影。
齊斯不確定是記憶在傳播的過程中的確會產生損耗,還是契故意模糊了關鍵之處,作為惡趣味的彩蛋,或者防止“認知”本身作為干擾項影響未來。
但事實就是,哪怕確確實實重新掌握了契約權柄,他依舊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為什麼他能在最終副本中佔三個名額;為什麼他明明在《雙喜鎮》中遺失了【人形邪祟】牌,卻依舊榜上有名;為什麼他明明沒有繫結過【愚人欺詐師】這張牌,這張牌卻和他用過的假名掛鉤。
他同樣不能理解,林決和蕭風潮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死亡或者失蹤多年的幽靈會重現世間,為什麼已經被詭異遊戲回收的【黑暗審判者】牌會出現在林決手中。
這些資訊皆隱沒在過去三十六年無法探明的記憶裡,也許他原本就不知道也說不定,誰能說得清楚呢?
遠處傳來喧譁聲,人山人海向兩側讓開一條道,玩家們駐足翹首以盼。一身黑西裝的傅決出現在道路盡頭,面色冷峻而淡漠,不疾不徐地向世界樹下走來。
齊斯坐在世界樹上,垂眼看向他,他似乎有所覺察,眼鏡片後溁疑难劬ο蛏咸ыK究什麼也沒看到,略一停留便又移向別處。
不多時,另一個方向也起了人聲,漸成鼎沸之勢。零零碎碎的有聲音在說:“林烏鴉來了……”“真神秘啊,還是第一次看他在落日之墟露面。”
齊斯將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林辰白西裝黑披風的身影屹立在視野邊緣的亂石之上,被天空黃昏的色澤塗抹上一層昏黃。
他面沉如水,同樣緩步走向世界樹,視線和傅決隔著人海相接,不閃不避。
齊斯能夠感受到,林辰對應的那枚靈魂葉片正瘋狂震顫,發來大量資訊,先是詢問《小心兔子》副本的情況,再是描述和傅決狹路相逢的事態,詢問解法。
他遠沒有表現得那麼冷靜,仍然將自己放在下位者的位置,遇到事情的第一反應還是尋求齊斯的幫助。
但這次,他沒有得到任何存在的回應。
齊斯從樹上飛身而下,不再管顧無聲地對峙的兩人,一路走向廣場邊緣的懸崖。
大理石廢墟在峭壁下亙古不變地橫陳,先前無法開啟的廢棄神殿靜默地坐落在林立的怪石之上,暮色下光影迷離而暗沉。
齊斯走過去,在青銅大門前停步,如同上回那樣將手輕輕覆上門面。
耳邊又一次響起相差無幾的絮語:“您依舊不夠完整,無法開啟這扇大門。”
齊斯收回手,長久而沉默地佇立著,雙目緩緩眯成狹長一線。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起來:靈魂和權柄之外,他究竟還缺少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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