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226章

作者:更俗

萧林石居中坐长案之后,萧燕菡、撒鲁合、石海、陈子箫等人依次坐左侧。

徐怀此来见萧林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双方都顾不上那么多的礼数客套,通禀过后就带上史琥、牛二,直接盘膝坐在案几后,说起来这次前来的缘由。

“……”萧燕菡强忍住内心的震惊,没有再照着以往的脾气,有什么疑问就直接追问到底。

陈子箫猜到徐怀亲自过来,要搞的动作不小,但也没有想到徐怀竟然想突袭太原,默默盘算这一计划会有何等恐怖的风险。

“这么看来,景王、郑公那边已经决定放弃汴梁了?”萧林石居中坐于长案之后,却没有追问突袭太原的具体方略,而是淡定的看向徐怀问道。

“萧帅为何会有此问?”徐怀问道。

“汴梁与太原孰轻孰重,还需要我们坐在这里去仔细权衡吗?”萧林石微微一笑,说道,“你即便能将太原、岚州、忻州,乃至云朔都打烂掉,赤扈人只要有机会攻陷汴梁,都不可能会回头。在这种情况下,你却说服景王、郑怀忠,或者说景王、郑怀忠同意你冒险突袭太原,无非是汴梁陷落时,他们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虽然我未曾有机会面见景王,但听韩伦所叙,便知道他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

虽说从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怀对萧林石就有极深的印象,但这次却是第一回正式近距离相见。

萧林石不到五旬年纪,身穿胡服,冷峻枯瘦的脸,予人如立危崖之感,双目狭长,眼神锐利,似能将人心看透。

当然,萧林石能直截了当问出这句话来,徐怀便知道他也已看透河淮糜烂的形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汴梁面对赤扈人早就进退失据,诸弊也是积重难返。面对即将南下的赤扈大军,除开郑公、殿下认识到再难有作为外,汴梁从别处也极可能无法召集多少勤王兵马了!汴梁不考虑民众,储粮也仅够朝臣及守军支撑一个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赤扈人对此也极为清楚,甚至一切都在赤扈人的掌控之中。”

萧林石闭目想了片晌,再睁开眼来,问道:“这么说来,汴梁城陷之时,便拥立景王之际喽……”

满座皆惊,看向徐怀,却见徐怀微微颔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俘卒

“……天雄军两千四百名俘虏皆在此地,燕菡从绛州归来,我便在这时独设营地,使之开凿山道,以通河滨滩地……”

从柏林峁会过面,宿了一夜,萧林石次日一早便与徐怀从柏林峁北行,众人勒马停在一座东西向的长塬之上,萧林石指向下方的山谷,给徐怀看内中的情形。

长塬下的山谷也极为狭长,从东面的众多峁丘间延伸过来,其间错落有致的扎下两三百顶帐篷;两千多名俘虏这时候正以小队为单位,在山谷、半山谷开凿道路往西延伸。

四周的峁塬上驻扎着看押的契丹武卒。

徐怀他们勒马停在高处,可以将左右尽收眼底。

狭长山谷的西端,隔着一道低岭就是黄河东岸了,而在下游约两里许的对岸,有一条溪涧从西岸的群山之间蜿蜒而出,汇入黄河之中,两三里宽的溪口较为开阔。

此地大约是黄河这一流段最适宜开僻新渡口的地点。

萧林石将两千多天雄军俘虏集中于此充当筑路劳役,至少可以对内部声称是为紧急时撤入西岸做准备;他们得预备着形势紧迫时顾氏却不打开偏头砦通道放他们往南迁移。

“燕菡郡主归来之前,萧帅就下令给天雄军俘虏恢复正常伙食,燕菡郡主回来后,除了将一些瘦弱不堪的牲口宰杀补充肉食外,还解除武吏与兵卒隔离,以都队为单位在此劳作——现在发还兵甲,基本上就能上阵了。”陈子箫介绍俘虏营的情况。

契丹残族十万余众龟缩西山这么小的区域,普通族众都过得极为艰苦,之前对待侵入云朔的俘虏肯定不可能会有什么善待,给点糟糠之食,驱使之劳役,不在两三年虐待死,就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然而陈子箫、萧燕菡返归西山之后,萧林石就下令善待这些俘虏,其实就是要休养他们的身体;解除军将、武吏与普通俘卒的隔离,差不多就恢复正常的编制了。

而这些又都是老卒老将,身体恢复过来,再将兵械铠甲发放下去,当然可以直接拉上战场。

“虽说景王、郑怀忠或许都得入天下英雄之列,你们所谋拥立之事也能成,形势未尝没有转机,但契丹就剩这么点丁口,而族中怨恨南朝两次征伐乃落井下石者犹多,我这时候没有办法使族人参战,只能将天雄军这些将卒还你……”萧林石有些落寞的说道。

徐怀却是能理解萧林石此时的落寞。

萧林石天纵其才,但生不逢时。

这二三十年来正逢契丹穷途末路,赤扈人又如旭日般崛起,萧林石再大的能耐,在重重掣肘之下,也难挽契丹之将倾。

而此时他要守护契丹最后这点残族,诸事唯小翼不够,所有的算谋、手腕以及毕生所学都只能消磨于这荒山秃岭之间,还要强行将心里所有的不甘以及雄心壮志摁住,怎么可能不郁郁寡欢?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中君臣昏聩,不识唇亡齿寒之危,朝三暮四,两次相伐害契丹甚多,然而此时诸多秘辛不能悉数道出,萧帅麾下诸将对大越朝堂不信任,这是必然的。不过,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心里其实很清楚,大越若灭,党项降服,契丹西向是没有出路的。是否可以,契丹不出兵卒,但使武将统领这些兵马东击太原?”

此时能为大越征战的精锐兵马,还是太少了。

徐怀还是想着尽可能去弥合两次北征伐燕所造成的割裂,使契丹残部能真正为守关陕而战,而不是将来单单从关陕划出一块区域给他们栖身。

而萧林石倘若派出契丹武将统领天雄军俘卒参与对太原的突袭,这要比他将两千多天雄军俘卒带回府州城,对顾氏的促进会更大。

顾氏为何犹豫、暧昧,说白了不就是看到在赤扈人的强大攻势,大越有亡国灭族之危,而顾氏根基于这片土地数百年,大部分族人倘若不愿意南迁(南迁也未必看到期待),顾继迁能弃之而去?

然而河东失陷,朝野一片混乱,西军怯敌畏战,赤扈人进河淮如入无人之地,他们就这点人马却独守关陕的突出部,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他们实际跟萧林石一样,为存宗族不得不小翼行事。

契丹这次倘若遣武将领军参战,顾氏看到与契丹残族真正联合起来的可能,看到顾氏与契丹残族放弃府州、退守黄河西岸能够相互倚持,或者共同将府州作为关陕蕃屏进行守御,当然会少去很多的顾忌。

“大哥,撒鲁合、石海他们有太多的顾忌,我愿为将!”萧燕菡说道。

“萧帅,我愿助郡主统兵!”陈子箫说道。

徐怀有句话说得没错,大越既灭、党项降服,他们率领残族往西走,要走多远才能脱离赤扈人的势力范围?

而一路西向,与那么多的草原部族又怎么可能没有纷争?

大越朝堂是那样的不堪,但此时有拥立之谋,还是有希望在江淮形成与赤扈人对峙的局面。他们倘若想争得一席之地立身,此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萧林石下定决心道,“燕菡、韩伦他们愿为南朝而战,想必石海、撒鲁合他们也不会阻拦……”

……

……

在柏林峁与萧林石见过面,徐怀即刻带着萧燕菡、陈子箫赶回府州,商议他们率领天雄军俘卒参战一事。

“郡主真愿率天雄军俘卒一同奔袭太原?”顾继迁难以想象徐怀走这一趟,能有这么大的成果,坐在几案后前倾着身子,盯住身穿戎装、英气逼人的萧燕菡问道。

“大哥使我过来,说过顾使君倘若有疑虑,我们也可以将天雄军俘卒悉数交给府州统领……”萧燕菡说道。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继迁连忙摆手说道。

府州就这么多点人口,耕种的又是贫瘠之地,养不了多少兵马,再说府州真要扩充兵员,大可从苦寒的关陕之地招募,不缺这两千人。

府州直面岚州、朔州之敌,又琢磨不透契丹残族的意向,顾氏近一年来才更有如履薄冰的危机感。

相比较接收天雄军两千多俘卒,顾氏更迫切的是看到契丹残部明确的敌我立场,而是此时敌我不明的暧昧,又在卧榻之侧,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天雄军这些兵卒被俘两三年,郡主仓促领之,能有一战之力?”顾继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无论是大越对待契丹战俘,还是契丹对待他们这边的战俘,不直接斩首就算厚道的,通常都是充当苦役,干最累的体力活,拿糟糠之食充饥,两三年时间身体基本上都会拖垮掉。

很难想象天雄军两千多俘卒这些仓促组织起来,还由契丹武将负责统领,能有什么战斗力。

“南越两次伐燕,萧帅都遣人送书朝中,言唇亡齿寒之理;大同一战,萧帅虽然迫不得已出手击溃天雄军,但对俘卒素来优待,充当苦役也甚是宽松,不短粮食,”陈子箫说道,“当然,顾使君倘若能从府州选一些天雄军旧吏,助我们统领这些人马,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萧帅但有要求,府州能做的,怎可能不从?”顾继迁一口答应道。

徐怀从府州南撤时,解忠也与刘衍、陈渊以及顾继迁长子顾琮率部南下,最后补入京畿禁军。

朱润、雷腾二将当时想留在府州,但府州这点地盘养不了那么多的人马,最终调到延麟路为将。

不过,当时还是有很多天雄军的将卒以及岚州旧吏选择留在府州。

从中挑选一些人过去,不仅能协助契丹武将更好的统领天雄军俘卒,府州这边也能更好、更准确的掌握这支人马的动向。

倘若将来契丹有什么异动,有这些人在,契丹就很难驱使天雄军俘卒对府州不利。

当然,这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契丹人的诚意。

顾继迁怎么可能不愿?

“顾使君既然没有意见,那我即刻就写一封秘函送往蒲坂,将这支人马暂列入宣武军编制,请殿下上奏朝廷,委屈燕菡郡主暂列宣武军第三将都虞侯……”徐怀说道。

“理应如此!”顾继迁出于自身的考虑,还是希望能早早定下名份,将契丹残族彻底绑上他们的战车来,着人拿来笔墨,他表示要以麟府路兵马都总管的名义手书密函,送往郑怀忠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下

暮秋时节,河北大地木叶便萧萧而下,那些在战争中遭受劫掠、破坏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村庄、坞寨,还没有得到修整,更显萧条。

河流还没有冰封上,但入秋后雨水减少,从太行山汇聚大大小小的溪涧出来,往东流入渤海的一条条河流在大地上肆意的流淌。

由于长期以来,河北中北部地区被视为与契丹对峙的缓冲区。

朝廷对流经这一地区河流从来都不加以大规模的整治,致使堤坝坍废,河水往浅淤地肆意流淌。

没有堤坝的约束,河北大地上一道道河道既宽且浅,到处都是沼泽,也到处都是容易策马而过的浅水滩。

只要摸熟地形,即便没有冰封,对骑兵部队也不再构成障碍。

成百上千的骑兵,仿佛浑浊的洪流越过浅水滩,从北往南移动。

“……”残破村庄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瑟瑟发抖,喉咙似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恐惧得叫不声来。

成千上万的虏兵经此北撤才过去四五个月时间,这么快又再次南下了?!

魏州在这一带也部署大量的斥侯侦骑,看到这一幕纷纷扬鞭奋蹄南下,沿途经过村寨,吹起号角示警……

……

……

“又吃这狗食一样的肮臜玩艺儿!老子不如去当土匪!”

滏阳大营,一名脸上有刀疤的悍卒,看着手里小半碗黑乎乎的高梁饭,不知道掺和什么野菜杂草剁碎在里面一起煮熟,碗边抹着小半勺咸酱相佐,但蹲地上拿手挖了些许塞进嘴里,又干又涩,骂骂咧咧咧半天都强咽不下去,见一旁监看的军吏瞪眼看过来,心头火起,将破口的粗土陶碗砸地上,叫骂道,

“什么狗东西,你眼睛瞪得跟猪一样,这他娘也是狗粮。你们这些狗东西躲起来吃香的喝辣的,有种将老子抓起来去砍头!”

军吏怒从心起,大骂着要上前抓人,左右兵卒早就对数月来缺衣少粮怀恨在心,十数人站起来,挡在几名军吏前面,不叫他们抓人,其他人一起鼓噪起来,敲着碗大叫:“吃着狗粮,还打什么仗?老子不造反就算好的,有种将我们一并抓去砍头,整天拿这狗屁玩艺糊弄人,还不让嚷嚷了?”

滏阳大营军卒驻扎期间就食,以都队为单位,偌大的院子里有八九十名兵卒一起鼓噪,声势吓人。

甚至有人眼神不善的去拿刀械。

几名监军院的军吏看着心惊胆颤,不敢再去捉那个最先发牢骚的兵卒。

军粮短缺已有些日子,诸将卒每天只能吃半饱,连操练的气力都无,心里不知道积下多少怨恨,而他们当中多有流寇出身,生性顽劣,这时候有人带头鼓躁起来,哪可能轻易就平息掉?

有人大骂上锋苛扣粮饷,火头兵跟监军院的军吏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肥头大耳,嚷嚷着要去找军侯说理。

韩时良听到动静走进营舍大院,并没有下令弹压这些哗闹的悍卒,阴沉着脸走到被闹事兵卒推翻的饭瓮前,看着散了一地的高梁饭,闭目片晌,轻轻吐了一口气,蹲到地上,捡起一只破陶碗,和着沙土装了一碗,蹲草棚前大口大口的咽下去。

四周哗闹的军卒看着韩时良很快将一碗黑糙高粮饭吃完,都停息不再吭声。

韩时良也没有说什么,将空碗放在泥地里,拍拍屁股就往大院外走去,将接下来的事留给军吏去处理。

“现在粮秣这么紧缺,钱饷又拖欠数月,好些驻营有人劫掠乡野不说,馆陶那边都逃走两营人马了,各处闹事的也不在少数——滏阳这边再拖下去,恐怕也要出乱子,到时候不要说抵挡胡虏了,自保都成问题啊!”一名文士跟在韩时良的身后,满心忧虑的说道。

“要不要再派人去见殿下,这粮食是确实不够了,拿铁钱找村寨赎买,人马少了连寨门都叫不开,”一名武将紧跟过来说道,“人马去多了,虽然有所威慑,但要是征卖粮食稍多,这些人真敢找我们拼命啊!”

韩时良叹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他能吭什么声?

打仗他就没有熊过,勒紧裤腰带也有一些日子,而魏州也是缺粮,鲁王那里每次遣使去齐州(济南)、青州等地督粮,都只能挤一两万石粮食过来,但整个魏州接纳从定州、雄州南撤的人马之后,总兵力超过十万,一两万石粮食只够支撑几天。

“这仗没法打了,应该及早请殿下派我们赶去齐州、青州就粮……”文士说道。

“……”数骑快马往滏阳城中驰来,马蹄踩踏在石街上“嗒嗒”作响,相距两三里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进城后还策马如此之急,兴许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文士不确定的疑惑说道,“我们快回军衙!”

韩时良率随扈出营舍,在赶往军衙途中,报信的侦骑也迎面追寻过来,来不及喘口气,翻身下马说道:“清晨于武邑北发现大股敌踪南下,规模不下五千骑,策马极速,很可能明日就会进入魏州境内!”

“果真来了,赤扈人好狠!”文士站在韩时良身边,倒吸一口凉气,望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但除了夯土城墙以及悠悠晴空,什么都看不到……

……

……

丹朱岭梅花峰北坡,朔风吹来已有刺骨钻髓的寒意,阴霾的天空有零星的雪粒子飘荡下来。

“密谍前日已经刺探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出定州南下,最迟明日就会进入魏州,魏州在滏阳等地的兵马很可能会提前往南收缩——赤扈西路军前锋精锐,随时都有可能横穿潞州穿插过来,”

赵范身子骨弱,早早就在夹袄外披了一件裘衣,眺望阴霾天空下的起伏远山,劝郑怀忠道,

“我们不能耽搁了,将卒缺衣少粮,怨声载道,恐怕不用等到接战,闻讯就不战而溃啊!明天之前,我们就要将丹朱岭北面的兵马都撤回来,再迟就怕来不及了。只要徐怀那里能从府州出兵突袭太原,不管成不成功,天下人都不会有谁诟病郑公您与景王的……”

“我看正因为如此,或可提点一下赤扈人这事,”郑怀忠左手所站的中年人阴恻恻的说道,“这个徐怀枭戾难制,却又有天纵之姿、鬼神之谋,日后多半会妨碍郑公在景王跟前做事的……”

赵范默不作声,朝郑怀忠看过去。

郑怀忠皱着眉头,半晌之后才说道:“赤扈人到底太厉害了,总要有几个冲锋陷阵的悍将遏其锋芒,有些事不宜急切!”

“郑公英明,”那人见郑怀忠作出决断,也不多劝,说道,“郑公还是早早安排撤兵吧……”

……

……

太原广阳县城东侧的柏井砦,与东距五六里许的西天门关,乃是井陉横穿太行山的西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