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86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执必贺扫视诸人:“去岁大败,今年部中阿贤设被汉人所擒。执必部已经成了突厥人里的笑话!执必部声威必须重振!不要说冰天雪地了,就是刀山火海,青狼旗所向,大家都得拼命!草原男儿,但凡不敢拼命了,就一天也生存不下去!”

执必思力率先行礼:“儿子听父亲的!”

数百青狼骑也打叠起精神,行礼下去:“但凭老王号令!”

执必思力望向父亲,轻声道:“父亲还是快点入内歇息吧……”

执必贺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微微一笑。

虽然自己做出了冬日冒险进兵的决定之后,儿子请为先锋,但是还是有很深的疑虑啊……

他却不知,自己敢于深入,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汉人就是如此,安稳了不了几年,就要内斗,而一旦内斗起来,就是草原部族的机会!

第二百二十章 逼迫(十九)

烽燧之内,已经匆匆整理了一番。战死于烽燧之中的恒安兵,都被拖出去丢在了雪中,但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气,仍然充斥在这烽燧内。

执必思力将自己的住处安在烽燧第二层内,虽然用毛皮遮挡了各处箭孔,但寒风仍然呜呜的从缝隙中直贯而入。本来执必思力年轻,仗着火力壮也无所谓。但执必贺突然到来,赶紧匆匆升了几个火盆拿进来。

烽燧内部本来就空间窄小,光线幽暗。火盆幽幽的红光浮动,将人影映在土墙上,恍若鬼魅一般。

执必部走入烽燧之中,一名亲卫忙不迭的在地上铺上了隔绝潮气的狼皮。执必贺缓缓盘腿坐下,寒风从箭孔缝隙中吹入,正吹在执必贺脸上,让老人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寒噤。

执必思力看见,忙不迭的招呼:“快!再在箭孔处加一些皮子!”

亲卫们闻声就要动作,执必贺却笑道:“不必,我还没老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享受太过,倒是这样让人精神爽利一些。放心,我倒不下来!”

执必思力在自己父亲身边盘腿坐下,用身体帮他遮住了箭孔处吹来的寒风。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执必落落被擒,九姓鞑靼会盟失败。执必思力仓皇逃回执必部。

这次打击,对于从小就是被人看好的少族长,心高气傲的执必思力而言,如何承受得了?自然就是要谋划复仇,将自己叔叔抢回来,将云中城踏平,让那个单骑闯营的徐乐,跪在他的马前!

但执必思力少读汉人史书,从来都以自己思虑周密,不鲁莽冲动而自豪。甚或有点瞧不起身边那些以勇力自居,行事简单冲动的草原汉子。

虽然执必思力自觉受了绝大屈辱,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将这份屈辱报复回来。但执必思力也知道,冬日出兵,是自寻死路!

执必思力回返草原,对父亲的建言,还是冷静而周密。

先趁着九姓鞑靼无主,先将九姓鞑靼彻底吞并!然后等待冬日过后,再出兵深入马邑郡中,长久围困云中城,无论如何要将自己叔叔抢回来。这次深入,不以平灭云中城为目的,而是展现执必部的兵威和决心,刘武周如果是个识时务的人,很大可能,会将执必落落毫发无损的送回来,以换取执必部的退兵。

至于平灭云中城,再见识了恒安甲骑的战斗力之后,执必思力很理智的觉得这会是个长期的战斗,用不断的入侵在消耗了恒安鹰扬府的力量之后,再通过最后决战解决这个挡在执必部南下之路的阻碍。

这个过程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执必思力自以为都等得起。但凡要成大事,没有耐心怎么行?

汉人可以十年生聚,草原男儿又如何不能?

执必思力以为自己这个谋算已经算是周到了,一向稳重的父亲一定会采纳自己的建言。

可事态发展,却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

父亲沉思了三天之后,并没有挥兵去彻底吞并九姓鞑靼。而是下令王帐直属青狼骑动员!将执必家的家底都翻了出来。并遣人向草原深入的阿史那金狼王帐求援。

一月之后,阿史那金狼王帐,送来了大批牧奴,牲畜,马匹,甲胄,兵刃。阿史那家反应如此之快,这些物资人力虽然明言是借但提供如此之多,这一切都让执必思力感到不可思议。

阿史那家可从来不是这么大方的家族,在阿史那家族麾下虽然执必部也是可以打着王旗的大部,但这是用多少子弟的牺牲血汗才换来的。任何部族,对阿史那家奉献都远远超过所得。但是在阿史那家还坐拥着二十万以上的控弦之士的时候,任何部族都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草原上,就是这样一个法则!

但是这次阿史那家对执必部的支援,却是毫不吝惜。

在得到阿史那家的支持之后,执必贺顿时宣布,立即发兵,深入马邑郡,击破刘武周,夺回执必落落!

多少贵人苦劝执必部,但执必贺仍然一意孤行。并表示将以王帐青狼骑为主力,其余贵人各部,愿从则从,不愿从守着各自地盘过冬也罢。

最后从征贵人,不过十余家,二三千名狼骑而已。剩下的贵人,不少人也许在等着执必家大败亏输而归之后,趁势取而代之!

虽然对父亲的决断有着太多不解,但执必思力还是请为先锋,为父亲打开一条通路。

经历万险,终于穿过山道。只是行军,就折损了上千匹马,拿下四个烽燧,都是靠狼骑拼人命,一天之间就丢了五六十条人命,受伤的数十狼骑估计也很难熬过这冬日低温。

虽然旗开得胜,但是整支大军士气低沉,执必思力终于按捺不住了。

无论如何,也要问明白父亲为何做出这样的决断。如果只是向刘武周示威,以夺回执必落落的话。那么保留一支轻兵在马邑北面就是了,自己可以领这支轻兵,冬日在此转战,其余大部,赶紧撤回去也罢!

底下一层,放着的尽是夺取烽燧之时受伤的狼骑,一阵阵的呻吟声传了上来。随军巫医不知道在烧着什么草药,古怪味道弥漫整个烽燧。

看着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执必贺慢慢的笑了起来。

“怎么,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这一遭?还想不明白阿史那家为什么要大力援助我们执必家?”

一开始就指责自己父亲决断错误,似乎太过不孝。

汉人典籍学得算是略有小成的执必思力转着这个念头,决定先从阿史那家说起。

“父亲,阿史那家为什么这次竟然这么大方?就算是借,但从未有那部,能从阿史那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执必贺冷冷一笑:“不还是义成公主么?可汗对这位大隋公主,言听计从。当年雁门郡,差点就要拿下大隋天子,整个大隋中原,我们突厥人各部都可以踏入,偏偏最后还是错过了。现下这么大方,也是因为这位大隋公主!”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逼迫(二十)

义成公主!

想及这个名字,执必思力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突厥可汗传承,同样充满了血腥暴力。莫何可汗将位置传给了弟弟处罗侯可汗。但当处罗侯死去之后,阿史那家两可汗并立,分别为莫何可汗的儿子都蓝可汗。还有处罗侯可汗的儿子启民可汗。

都蓝可汗不断攻伐启民可汗,启民可汗无奈降隋。那时候为了分化瓦解势大的突厥,开皇天子就以宗室女称义成公主下嫁启民可汗。

在得到了隋朝的支持之后,启民可汗重振旗鼓,与都蓝可汗继续缠斗下去。突厥人的鲜血,洒满了整个草原。而执必家,就是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渐渐崛起的。

最终启民可汗击败都蓝可汗,成为草原霸主。义成公主始终相伴启民可汗身边,争取大隋援助,为启民可汗安顿后方,据传在最紧急之时,还曾经亲自领兵上阵,击破偷袭汗帐的都蓝可汗军。

不知不觉中,义成公主已经成为突厥汗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拥有属于自己的狼骑。

大业五年,启民可汗病故。现在掌握突厥汗庭的始毕可汗立。按照草原风俗,义成公主又嫁于始毕可汗为妻。地位之重要,更过以往。

这么些年下来,义成公主早就将自己当成一个草原女子。执必思力记得自己年少时觐见汗庭,曾经见过义成公主一面。这汉家中年妇人,已经纯然草原装扮,风韵犹存。但眉眼之锐利,过于男儿。目光扫过,汗庭阶下那些大小部落头人,无不战战兢兢!

草原上下,对义成公主,无不钦服。唯一让大家有些腹诽的是,义成公主对大隋仍然有香火情分在。

虽然当年启民可汗是大隋一手扶植起来的,但突厥人上下都以为,这些年来,突厥为大隋守边,与桀骜不驯的都蓝可汗血战,这情分也都还干净了。就算未曾还干净,又能如何?草原上从来都奉行弱肉强食的道理。当年大隋强盛,突厥内部混战弱势,自然就会老实听话。但突厥强盛,大隋混乱衰弱,那突厥要从大隋身上血淋淋的割下几块肉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当大业十一年,大业天子巡边,始毕可汗动用数十万狼骑,击破雁门郡三十九城,将大业天子包围在雁门城中,眼看就要功成,擒获隋朝天子,打开深入中原大门之际。这义成公主却轻骑而来,苦劝始毕可汗退兵,最后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改变突厥命运的机会!

其时在雁门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隋和始毕可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义成公主到底又用什么言辞说动了始毕可汗,没有一个人知道。可并不妨碍突厥上下,深恨这位抛弃故国,为阿史那家崛起奉献了几乎一切的女人!

可始毕可汗对义成公主宠信如故,义成公主在突厥汗庭的权势也依然如故。只要有所建言,始毕可汗几乎也都是言听计从。

却没想到,这次阿史那家全力支持执必部冬日出兵,却是这位让突厥人想起来都满心别扭的义成公主所推行的!

执必思力当即就站了起来:“怎生是她?”

执必贺冷笑一声:“如何不能是她?现下大隋风雨飘摇,河东那唐国公李渊要起兵。杨家人最忌惮的可就是他!这个时候老头子决定冬日兴兵,义成公主还盼着老头子能据有整个马邑郡,牵制住这唐国公不能西向长安。这些家当,大多都是义成公主从属于她的帐落中挤出来的。这位公主,真是心心念念她出身的大隋……”

说到这里,执必贺忍不住都微微摇头慨叹:“当年不过一个普通宗室女而已,出嫁前才封了公主,又没得杨家什么好处,这又是何苦来哉?”

执必思力忍不住声音就大了起来:“冰天雪地里穿行山道,就折损了近百狼骑,拿下四个烽燧,又是近百狼骑的消耗。执必家能有多少狼骑?就算义成公主给了点东西,此次南下,也是败多胜少!父亲你怎么就……”

最后执必思力还是将指责父亲的话咽了下去。虽然父亲决断,执必思力一力遵循,甚而还请为先锋。但真正开战,面对着一道道恒安鹰扬府的防线,对着奇寒的天气,对着远处那支据于云中,强悍绝伦的恒安鹰扬兵,在拿下四个烽燧,就死伤近百之后,执必思力终于忍不住质疑自己父亲!

此时退兵,犹未晚矣!

执必贺看着将话咽了回去,却仍然望着自己的儿子。

自己这个儿子,一表人才,少爱汉人之书,自己疼爱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看来,却是有点忘记突厥人的本份了……

突厥人是什么,草原上的狼啊。狼一旦衰弱,在草原上,就会被同伴毫不留情的吞噬。而狼一旦看到可以下嘴的东西,就会狠狠扑上,一口咬住,绝不放过!

狼只有这样不断的吞食猎物,壮大自己,才能在这世道上生存下去。稍一不慎,一旦衰弱下去,就会变成别的狼口中的食物!

执必部去岁大败,已经地位有些动摇了。不然执必落落岂会冒险潜入云中,去收服九姓鞑靼?

结果执必落落失陷云中。

折了这么一个能征惯战的阿贤设,就算这个冬天平安无事的熬过去了。等到开春,还不知道有多少部族,想取代执必部的地位,也能在阿史那家之下,打起王旗!

幸得是执必落落失陷云中,带得开始试图和执必部接触的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也同样失陷了。这一切,终于导致马邑郡双雄矛盾激化。而原来还扭扭捏捏于要不要借重突厥人力量的王仁恭,终于再不顾忌什么了。

出兵前的时日,除了等待阿史那家给予的援助之外。执必贺就一直在等待南面来人!

王仁恭刘武周双雄相争,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在彻底撕破脸之后,必然会有人前来联络,一定会借重执必部的力量!

而最终执必贺,还是等到了。

儿子倔强的看着自己,一副在鼓起勇气,拼死也要建言自己退兵回去的模样。执必贺也没让执必思力纠结太久。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两名亲卫,将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引入昏暗的烽燧二层。那人影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汉人面孔,三绺长髯,风度绝佳。

“王郡公门下,参见少王。”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逼迫(二十一)

无尽黑暗笼罩下来,景物变幻,眼前是累累丘陵,万千汉家战士,结阵步斗,箭如雨下。在汉军步阵之外,则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胡军骑阵。

双方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但是这喊声却传不出来。整个战场,所有一切,都只是无声的画面而已。

最后一支箭矢划过,汉家战士,慢慢放下手中折断的长弓。拔出一柄柄环首刀来。

胡骑如狂涛巨澜一般席卷而上!

一名汉家将军,站在轻车之上。身边力士,赤裸半身,肌肉贲突,用力擂鼓。

将军按剑,看着无穷无尽的胡骑蜂拥而来,不时传递什么命令。身边旗手就挥舞旗号,指挥汉军做最后的决死抵抗。

汉家军阵一层层的被突破,箭矢直飞到将军的轻车之前。力士已经倒下,鲜血染红了鼓面。

最终胡骑蜂拥而来,将这名将军围困数重。

将军拔出剑来,双目突然间睁到最大,看着虚空中某一点。将军的眼眶撕裂,流出血来。

这名汉将的吼声突然就传来了出来:“王仁恭,你这个汉家中行说!”

王仁恭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睡在榻前的侍女也被惊醒,忙不迭的凑过来:“家主……”

王仁恭挥手,嗓音极粗:“退下!”

侍女忙不迭的躬身退开几步。王仁恭又怒声道:“退出门去!都走!”

这一声吼,吓得这家生的侍女花枝乱颤。王仁恭的家眷都在洛阳一带,在马邑为官也未曾纳小星服侍起居。这家生侍女就是他最宠爱的一人了,往日里卖娇撒痴,王仁恭也从不计较。郡中甚而还有不少人走这侍女门路的。

但当家主一怒,往日再是受宠的侍女,也吓得疾疾就退了出去。而在卧室之内,帘后屏风后面,守香炉的,守热水的,守宵食的,还有六七名侍女,也全都作鸟兽散。

转瞬之间,卧室之内,只留下坐在榻上不住喘息的王仁恭一人。

卧榻之上,人前刚严无比的郡太守,世家之主,白发颤动,陡然间又咳嗽起来,宛然就是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场梦,实在有些没来由。

自己虽然联络了突厥人,但是现在情势,迫得自己不能不出此下策!

大隋崩塌,河东那位唐国公号称大度宽容,但是能在杨家忌惮之下仍然能保持数十年地位不倒。最后大业天子还得给他一个河东留守以安其心。这些名声,这些实力,可不是靠大度宽仁换来的!

自己一旦露出弱势,这位唐国公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吞噬掉!

而那刘武周,也是刻意经营出一番好名声。但是出身如此,必然也是心狠手辣之辈。为了向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能压着他,刘武周自然老老实实,但一旦压不住了,自己能不能保全性命离开马邑,都是难说的事情!

偏偏自己已经露出了弱势。

在马邑一番经营,想将马邑鹰扬府彻底掌握在手中,引用了太多外来军将,反而引起马邑土著军将反噬。一个徐乐小儿冒出来,整个马邑鹰扬府就大奔给自己看!

虽然自己以最为强势的态度压住了马邑鹰扬府,又迅速做出了抉择,引河东兵入马邑以麻痹李渊。但是对于刘武周,虽然以断粮供应来迫使他屈服。

但刘武周的粮草,毕竟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河东军已入马邑,谁知道这段时间内又会生出什么变数!

所以王仁恭也第一时间就遣人出使执必部,只要执必部愿意冬日出兵。王仁恭将以云中之地谢之,并许下了以十万石计的粮秣。更可和执必部约为兄弟,共同觊觎更为富庶的河东之地!

一番展布,周密细致。王仁恭虽然刚愎暴躁,但不愧身负方面之才。

但代价就是,每夜的怪梦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仁恭的喘息才定了下来。背上一片寒凉,尽是冷汗。

黑暗中,王仁恭微微苦笑了起来。百年之后,这史书上,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自己了啊……

一瞬间黑暗,似乎就要将王仁恭吞没一般。

但转瞬之间,王仁恭就振作了起来,轻轻一击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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