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98章

作者:素罗汉

看到挑着鱼担的一行人往门前走来,蹲在青砖大门前的几个泼皮便习惯性的派人去里间通报——这种担鱼上门的场面他们见过太多,都是些穷鬼跑来缴租和还债的。

第258章 前路

不一时,王福气带着两个人从内院来到了前庭。

前庭就是大门后的那片空地。因为地面上铺了青石板,所以王福气家的前庭是比较奢侈的,在乡下地界上,这里的逼格很高。

而多次来过王福气家的埕尾村渔民们,也已经熟门熟路得把鱼筐放在了前庭,就等主人出来验货了。

王福气岁数其实不大,只有30来岁。此人身材高挑,面貌尖瘦,一身宝蓝色锦缎长袍被他穿得晃晃荡荡,宛若竹竿。总得来说,这就是个天生反派的衰人形象。

带着两个泼皮来到前庭后,王福气一看来得居然是于承德,不由得哈哈一笑:“老于啊,这前脚拿了你家闺女,后脚你就从洞里钻出来了。要说你出海了我是不信的,怕不是瞒着你老婆去得月楼住了几日?哈哈!”

王福气话音刚落,四周围的混混们顿时开始哄堂大笑。而遭受调笑的于承德此刻却毫无动静,一张红脸上古井不波。傻愣愣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后,看到身旁的泼皮们都不笑了,他这才盯着王福气问出了一句话:“出海打的鱼都在这了,三妹何在?”

“算你家走运,那小婢子还在里屋关着呢。”王福气先是就着手中一根铜烟杆美美抽了一口,然后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不过你这点咸鱼可做不得数。老于,三妹可是顶了那13两银子的账,咱们乡里乡亲的,你也不能让我亏太多不是?”

“不够的话,我还带了家传之物来。”

“家传之物?这倒要开开眼界了!”王福气一听这四个字,眼睛顿时一眯,精神头上来了。

而于承德这时也再没废话,只见他往前走了两步,边走边抽出了后腰的军刺,然后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得就将军刺捅进了王福气的左肋下方。

于承德这一刀是预谋已久的,所以他并没有用太大的力,而且他很快就把刀抽了出来。

然而王福气这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被捅破了肝脏的他正处于大失血状态,但是刺刀又没有伤害到心脏这些要害部位,所以王福气不但没死,还生龙活虎地捂着伤口在地上乱滚——他大概还能多活个五分钟。

就在于承德拔刀那一刻,他身后的6个渔夫也同时掀起了鱼……筐子里只有表面铺着一层咸鱼,底下是空的,放着刀斧。

抽出刀斧后,穿得破破烂烂的渔夫们毫不犹豫得就用家伙往对手头颈上开始招呼。四周围那一圈泼皮混混,在第一个呼吸间就被放倒了5个,等剩下3个反应过来时,第二刀已经砍了过来。

而于承德在捅了王福气一刀后,任由这货在地上翻滚,他却毫不停留地跨过对方的身体,径直往后院走去。

……

王福气这种人本质上就是公务员。

和那些聚族而居,手底下有几十几百庄客的地主老财不一样,王福气这种就是靠体制混的。离开了体制那层皮,或者说,当对手不再服从体制时,他们这种人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没有硬实力。

换成任何一个地主老财的院落,于承德他们今天装完逼后,是绝对走不出大门的。然而王福气家就可以:和那些平日里牛哄哄的衙役一样,离开官皮他们就是普通的上班族,身边没有几百人随时保护他们。

……

场面一片混乱。号称水秀镇社会哥的一帮泼皮们,三下五除二就被他们平日里欺辱打骂的渔民们给砍翻了。而与此同时,于承德也跨入了二院的门。

一刀捅死了迎面而来的家仆后,于承德嘴里一边大喊着“三妹,爹爹来寻你啦!”,一边继续往里面走去。而这时听到他大喊的王家的内眷,也从屋里冲了出来。

看到一个穿红戴绿,肥头大耳的中年婆娘从堂屋出来,于承德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刀。不等一旁目睹了惨案的小丫鬟张口尖叫,一把滴着血的军刺就搁在了她的脖子上:“说,抓来的女子关在哪?”

小姑娘也是个妙人,她先是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厢房的门,然后双眼一翻,就地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收拾完泼皮的渔夫也有4个从外院跑了进来。于承德看到他们后,指了指打头的侄子喊道:“出水随我来,你们几个去堂屋找银子!”

“咣”的一声厢房门被踢开,于家爷俩冲了进去。进屋后定睛一看,发现自家女儿嘴里塞着布,双手被反捆在床脚,正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嘴里不停呜呜叫着。

三妹是个典型的渔家女孩,圆脸,大眼,小麦色皮肤。于家最小的孩子就是她,如今只有十五岁。女孩子家没有起名这一说,从小就叫三妹。

由于王福气原本的算盘是将三妹卖去镇上的青楼,所以小姑娘被抓来后倒没吃什么苦——人挨了打的话,“品相”就不好了,会被老鸨子砍价。

于承德闯进屋后,一把扯掉三妹口里的布条,然后割断她手脚上的绳子,将哇哇大哭的女儿扶上了于出水的后背……手脚酸麻,又饿又惊的女孩这会只能靠人背着走了。

冲出厢房后,于承德一边护着侄儿往外走,一边对着堂屋大喊两声,示意里面的人别再折腾了,赶紧跑路要紧。

几分钟后,当三人来到大门口时,身后两个背着花布包袱的渔夫也跟了过来。而与此同时,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断后的人也在王福气家的后宅放起了火。

在大门口稍一休整,等断后的小子跑来后,7个人齐齐发一声喊,伴随着浑身的鲜血和后宅里冒出的黑烟,冲出了王福气家的大门。

……

埕尾村的那座破烂木码头上,两艘没有下锚的渔船正焦急地等待着归人。

按照事前计划,所有村里的老弱此刻都集中在了大一点的青鱼号上:一旦于承德他们没有归来,那么猴子就要负责将于四宝和其他人带去大员……也算是给老于家留了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老弱们等到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埋伏在村口的一个少年终于手舞足蹈地跑了回来:“于大叔他们回来啦!”

不久后,两艘船便扬帆起航了,目的很明确:在天黑前赶到鸬鹚岛先。

第259章 一波未平

两条渔船赶在天边最后一丝夕阳落下之前,来到了鸬鹚岛那个熟悉的小海湾里。现实就是这么讽刺:昨天大伙还在这里招财进宝,今天就变成了丧家之犬,来到这里避难。

在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站在船头的于承德先是回头望了一眼渔村的方向,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海底就是那艘给他带来财富和灾难的沉船。

长叹一声后,他放下了愁思:事已至此,再纠结又有何用?现如今大伙都成了大明朝张榜缉拿的逃犯,已然没了回头路,还是老老实实筹划前路的好。

想到这里,他又转头往东方无尽的海峡望去。真正的危险还在前方……两条破烂渔船要想穿过海峡,这不得不说是一场冒险。

第二天清晨,“总吨位”还不到400料的两条渔船,便义无反顾地向着东方启航了。从鸬鹚岛出发后,用不了一个时辰,船队就来到了莆田外海的最后一处地标:乌丘屿。

此处是由两块小岛组成。在后世,这里是国共双方的交汇点,湄洲岛上的守岛士兵,经常可以用望远镜观察到乌丘屿上的同行。

而当17世纪的渔民于承德来到乌丘屿附近后,看到的只有荒凉的两块小岛。没有灯塔,也没有军营,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再也不会有地标给他做参照物了。

船队很快就调整好方向,驶离了乌丘屿。一个小时后,即便是天空万里无云,于承德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小岛,放眼过去,四周围尽皆是茫茫大海,两叶孤舟漂浮在其中,顽强得向东方驶去。

……

眼下正是南风强劲的9月,渔船在离开岛屿视线范围的最后一刻调整好帆向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只要风向一直保持不变,那么渔船上的人就会在明天某个时刻,看到台湾岛的某一处海岸线。

在次一等的情况下,如果风向变了那么一两次,并且不是太剧烈的话,那么于承德他们还可以凭借经验和记忆来调整帆向,保持一个大体航向。

最坏的情况就是乱风。只要有几股乱风刮过,没有GPS的渔民立刻就会失去航向,这时候就只能任由船只随波逐流了。

大概是上苍对苦命人的考验还没有结束,当于承德他们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一天后,下午5点左右,天色突然变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堆积起了浓云,天地间逐渐昏暗起来。而船夫们最怕的情况也随之到来——乱风。

乱风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将两条渔船上的人彻底陷入了绝望:昏暗的海天之间,他们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次帆,船只的航向早已迷失,逃人们现在真正成了无头苍蝇。

有个岁数不大的渔夫甚至当场嚎啕大哭了起来。

“混账,你爷爷我还没死呢,号个屁丧!”于承德及时用怒吼稳定了军心:“风浪不大,咱们手里有银子,不拘被风吹到何地,总归有生路,慌什么?!”

于承德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虽说大伙现在迷了路,但是眼下海上的风浪并不大,大伙完全有机会被风吹到某一处陆地的。哪怕是再回到大明也无所谓,他们完全可以用银子在近岸补给后再次出发。

随着于承德的怒吼,船夫们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接下来他便下令满帆直行——既然已经迷航了,那不如满帆随风而行,没准还能早点看到陆地。

于承德的想法是不错的,然而现实远没那么美好:经过了一天的航行,船队的位置已经来到了海峡中线。当他下令满帆随风时,其实风向已经变回了南风,只不过船上的人此刻无法定位东南西北,所以也不知道风从何方来。

原本自西向东行驶的两条船,现如今在西南风的吹拂下,已经改成了从海峡中线北上——运气好一点的话,他们过两天能在左手边望见浙江沿海的群岛,运气差的话,理论上他们会被一路吹到棒子国沿海。

所以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

就在于承德他们放飞自我,化身海草,随风飘摇后不久,大概是上苍终于玩够,于是在海天之间,一身火花带闪电的救星出现了。

五条排成一字型,迎着风斜斜从北方南下的中式船,和正在北上的两条渔船迎头相遇。

当于承德用打捞上来的那柄黄铜望远镜观察远方驶来的小黑点的同时,对面的船队同样在观察着这两艘小渔船。

安装有雷达和半米长的支架式望远镜的穿越船队,早在渔船像苍蝇一样在海面上转圈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

这支船队是从杭州出发的。打头的两艘是台江船厂正在批量制造的500吨级客货两用型浅吃水新闸船,型号是S500。

这种挂着硬帆,但是船体是西式船型的煤气机帆船是穿越国确定的标准运输船型,它们正在逐渐替代杭州航线上的那些老福船,未来还会有S1000这种千吨级型号出场。

观察到对面那两艘渔船后,正在旗舰上百无聊赖的穿越众司令顿时来了兴趣。

要知道,自从郑氏覆灭后,海峡两岸早已被某势力拉网清扫了N次。大大小小的海盗在雷达,电报,高速驱逐舰和无人机的残酷绞杀下,不是投降就是喂鱼,整个福建沿海现在被搞成了夜不闭户的病态局面——曹游击麾下的“僧兵”已经可以止小儿夜啼了。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船只敢在海峡中线航行:这一定是跑出来当海盗的。

司令大人不认为这两艘挂着渔网的小渔船是商船,也不认为它们是跑到海峡中线来捕鱼的,更没想到这两货是去大员的……谁让它们这时正在南北而行呢?所以司令大人这时已经鉴定完毕:这就是两艘跑出来打劫的小股海盗船。

“上前检查,士兵做接触准备。”当命令传达下来后,舰队很快就做出了反应:旗舰开动轮机加速往渔船方向驶去,其他船只保持原有航向不变。

而看到愈来愈近的怪异大船时,渔船上此刻却是一片欢呼声:不久前去过大员的猴子认出了这种怪异的船型,这是髡人老爷的船!

第260章 抵达台江

不停发出“突突”声的怪船完全无视自然规律,径直在逆风中冲了过来。当这艘足有两千料的大船快速逼近后,渔船上的人也安静了下来:来者气势太猛,带着杀气。

猛然间反应过来的于承德赶紧大声下令落帆:这个动作就相当于二哈露出了肚皮,投降。

看到两艘渔船落了帆,场上的气氛略略缓和了一些。不一刻,大船就灵巧地停在了渔船十几米之外的水面上。

“干什么的?”船尚未停稳,一个穿着帆布鞋,7分裤,头戴蓝色帆布作训帽的军官站在船舷,开始用手中的喇叭大声喝问。

于承德这一刻头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大船的船舷上,一排穿着对襟短褂的髡发水手正用长铳指着自家人,怕是一个不对就要回环轰打。

好在猴子这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货及时开腔了,只见他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副爷,小的们正是去大员投髡的!”

“投髡?投髡为何北行?”

“头前迷路了啊!”

“舱里装得是什么货?”

“没货,就是家眷。”

“让家眷都出来!”

当大船上的人看到从船舱里出来的白发老头和妇孺后,这才信了猴子的言语:海盗是不会拉着一船老弱出门干活的。

“跟上队尾,带你们去大员。”

这一刻,光明的大门打开了。

……

两条渔船很轻松就跟在了队伍后边:除了打头的一条机帆船外,队伍里其他船只都是重载的普通帆船,里面塞满了人货。单论速度的话,渔船反而要高一点。

经历了悲喜的渔民们从这一刻起,就算是纳入了穿越势力的佛光普照之下。即便这帮人连临时工证都还没办,但是他们依旧感受到了光明的力量:临近黑夜的那一刻,两道白色的光柱出现在了17世纪的海面上。

考虑到两艘渔船是初次夜航,所以旗舰在今晚多打了一道光柱出来。而于承德他们则在惊讶中很快调整了帆装,将自家的船开进了光柱之间。

明亮的光柱驱散了一切致命的危险。即便是在后半夜海上下起阵雨时,渔船依旧透过光柱将自己牢牢控制在安全区域内。初次玩起高科技夜航的渔夫们兴奋无比,他们在漆黑的海面上大声吼叫,鬼哭狼嚎般闹腾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跟在船队屁股后边的渔船开始蹭饭了:渔夫们打捞起了从前船上扔下的几个密封铁桶,里面是淡水和热乎乎的糙米饭。

漫长的航行就这样变得轻松起来。而两艘不远千里前来投髡的渔船,在又一次经历了光柱指引下的夜航后,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看到了大员航道。

……经历磨难后来到传说之地的渔夫们和所有土包子一样,此刻都在甲板上看西洋景。于承德左手拉着三妹,右手扶着巴爷爷,身边是口沫四溅的猴子在给大伙指点江山,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现如今的大员航道早已是繁忙不休。从四面八方来到此地的商船和从台江里出航的船只络绎不绝,客流量地增加使得航道两头不得不设置了桅杆上安着电喇叭,全身涂成醒目红色的交通指挥艇。

已经被拓宽到40米的航道现如今被一分为二,中间安装了浮标,形成了互不干扰的马路模式。

造成这一切的功臣:海底捞同志,依旧像亘古不变的雕塑一样停在水道旁,慢吞吞地挖着沙子,仿佛要挖到世界末日一般。

航道两旁的景观也多了不少。经过人工修剪的,整齐的固沙植物形成了大片的环岛绿化带,远方那闪动着蓝色光芒的皇城在明人眼里可是相当威严的建筑。

皇城现如今已经成为了真正的统治象征:每当夜晚来临,兼顾着灯塔作用的建元殿总会光芒大放,将内部的灯光透过蓝色的玻璃幕墙投射到附近的海面上。

而利用这些灯光办公的当道诸公,他们忙碌的身影总会让远处观望的古人有一种看仙画的感觉。这种独特的视觉特效很快就名声大嘈,居然成了大员一景。

灯塔是必须有的。现在的台江两岸早已不是当初那点船舶吞吐量了,从杭州,福州,厦门,长崎,南洋来到此地的船只络绎不绝,昼夜不停,观测距离在20公里开外的灯塔能很好地保证船只航行安全。

要知道,早在古罗马时期,西班牙半岛上就已经有了灯塔——大力神灯塔。这座灯塔在1900年之后的21世纪,依旧在发挥着作用,堪称奇迹。

穿越众不但在大员岛上“以城代塔”,在澎湖和金门,厦门等地也同样建造了灯塔。

金门建造的灯塔是至关重要的:船只现在可以在凌晨四五点钟就从金门出发,借着灯塔的指引东行穿越海峡。这样一来,当天色大亮时,船只就已经在海峡中行驶了二三十公里的航程。

这点航程看似节省得不多,但是当入夜前澎湖西域岛上的灯塔也亮起来后,两边加起来节省的航程就在50公里以上了。

要知道,从金门到澎湖西屿的直线航程一共才130公里。这就是说,现在只要船只保持在4节的平均航速,那么就完全可以用一个白天的时间,从金门来到澎湖附近。

这之后就更轻松了:澎湖和台南之间的距离,完全在两处灯塔的目视范围内,船只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澎湖夜航,直抵台南。

所以说,于承德他们还是吃了讯息不通的亏。

如果他们早知道现在金厦已经盖了灯塔的话,那么大伙完全可以从莆田跑路南下,到金门后,随便搭伙几艘去大员的商船就可以出发了。

如果依旧对白天的航程不放心的话,那么还可以去厦门等“班船”。现在每隔三天左右,厦门中左所码头就会发一艘带着雷达和探照灯的班船。每当大哥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商船和甚至只有几个人的私人小货船都会跟在后头,场面极其壮观。

好在殊途同归。于承德他们算是命大,在海峡中线遇到了杭州船队,今天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