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16章

作者:素罗汉

大伙存身的这片野松林,背靠石岭,面积并不大,也就将将能掩藏车队而已。

而就在车队进松林的时候,先行打马入林的吴掌柜,却已经汇合了早已等候在林中的护卫队头目吴迁。

见面后,无视吴迁身后其他几个护卫,吴掌柜满脸焦急地一把抓住吴迁小臂:“可能行?”

“能行!”

“好好,带我去看!”

“这边!”

下一刻,谜底揭开了:松林最深处,和石岭交汇的地方,一处通道露了出来。

这是一处天然山隙,很窄,将将能通行一辆马车,位置就在两座石岭中间。

原本的通道口,是被天然堆叠的黑色片状石块堵起来的。现如今,石块已经被之前偷偷出发的吴迁带人提前搬开,露出了一道探入石岭背后的,曲曲折折的小路。

到得此时,原本压力山大的吴掌柜,终于露出了面上笑容:“呵呵,想不到啊,十五年咱们走过一回的‘金蟾道’,今趟居然要重蹈覆辙了。”

“那时咱们还都是伙计呢。”

吴迁望着眼前的通道,也是感慨:“这起子山匪,真当我蔚州吴家只在口外有根基?哼哼,待它日腾出手,须得好好宰几伙杂碎出气。”

“嗯,莫说了,还有紧要事要办。”

这一条只有吴家本族高层知道的“金蟾道”,长约七八里路的样子,是当年吴家走商时无意中发现的。多年来,金蟾道很少启用,所以秘密才能保存下来。

这条秘密的山中小道,其实和外面的官道就只隔了一片石山,通往易县县城方向。

也就是说,顺着密道走的话,车队最终要回到之前的来路上。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义鑫隆商队压根就没打算去百多里外的京城。金蝉脱壳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走蒲阴陉山道,过飞狐径,直接回蔚州。

光有一条密道是不行的。想要瞒天过海金蝉脱壳,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亲身进了密道,探查完一小段路后,吴掌柜返回了营地。旋即,他指派了五个伙计,要他们手脚都缠上厚布,带上钉耙,进密道清理沿途碎石,以免等下扎到马脚。

接下来,之前卖空货物的两辆马车被掀开了篷布。

乍一看,这两辆车也是用篷布盖着底下的方型货物,和其余车辆没区别。然而当篷布掀开后,除了几个空箱子用来堆造型之外,余下的,就只有一副备用车架,以及一个小口袋了。

备用车架,其实就是两个车轱辘以及中间的连接轴。

在掌柜命令下,伙计们很快把备用车架挂到了马车后边。这样一来,两辆马车等于从四轮变成了六轮。

然后再往车上扔几块大石,冒充货物的重量。

一切准备好后,吴迁伸手从车上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掏出来的,是一把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三角形铁蒺藜。

看了看铁蒺藜的成色,吴迁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几个护卫队员说道:“就这两小口袋,已然搜刮了易县县城,再没有多的了,你们看着险要处再洒。”

“晓得!”

交待完后,吴迁和掌柜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他一声唿哨,示意周围的队员:“弟兄们出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老鼠。”

吴迁话音未落,二十几骑护卫队员纷纷上马抽出兵器,呼喝声中,呈扇形冲出了松林。

这是一个战术动作,名为战场遮蔽。其目的,是为了杜绝敌方可能的战场侦查。

商队此刻的位置,其实是很难被窥伺到的:小小的松林挡住了外围目光,对面是一目了然的平坦河岸,背后是尖锐的石山群,没有人能爬上去。

但所谓的战场遮蔽,就是要万无一失,在短时间内营造出一个绝对安全的战场盲点。

呈扇形出去的护卫队员,开始搜索前方和侧面。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义鑫隆商队已经在战略上取得了主动权。

匪伙这一次是真真是被牵着鼻子走了。原本埋伏在易县山口的大部队,并没有猜到商队会突然改变路线,所以被甩在了屁股后面,这会肯定正在朝这里赶。

而等匪伙大部队赶过来时,商队却又借着密道掉头回返,将匪伙玩弄于股掌之上。

一刻钟后,前方和周边都传来了消息:四下无人,没有匪伙探子。

唯独后方没有传来消息。这是因为吴迁并没有派人去来路查探——谁都知道,就在后边一里地外,跟着两个探子。

得知前方安全后,吴迁这一次亲自上了马,抽出刀,带着和尚和哑巴两员悍将,杀气腾腾地直奔来路而去。

没过多久,大约也就是关公温一盏酒的功夫,吴队长回来了。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探子黄须儿的人头。

“痛快!”将人头“咕咚”一声扔在车架上,吴迁大笑一声:“留了个活口,回去给他家大王报信了。”

“嗯。”这边厢吴掌柜见一切都在计划中,于是赶紧安排下一步:“既如此,你等就出发吧。记得路上无需节省马力,石头和钉子看着撒!”

“掌柜的您就放心吧!”

驾驶着“六轮车”的队员,一抖缰绳,赶着马儿缓缓出了松林。

这两辆车,以及随行的两人四马,就是诱饵车队了。他们会在沿途留下迷惑性的车轮蹄印,并在险要地段撒下铁蒺藜,扔下石块用来迟滞追兵。

目送诱饵车队远去后,回过神来的吴掌柜,环视了一番林中余下的所有人,脸色渐渐变得狠毒,一字一顿说道:“人衔枚,马裹蹄,嚼子都给我套好。”

“下面的路,哪个要是敢出声,那就是奸细,莫怪老子心狠手辣!”

伙计们闻言顿时变得战战兢兢,纷纷卖力收拾起来。

没过多久,车队所有的行装都被打理清楚,骡马的蹄子上也都裹上了厚布,嘴上戴好了笼头。

接下来,十一辆货车鱼贯进入了密道。留在外面的吴迁等人,手持树枝,将车队进入密道的痕迹清扫一空。

最后,当伙计们重新堆叠好堵路的石块,吴迁最后一个跳下了石堆。

从此刻开始,车队开始沿着一条与世隔绝的山隙,缓缓向来路折返而去。

而就在车队进入“金蟾道”一个时辰后,寂静的石岭中,渐渐传来了一阵回响。

再往后,能清晰地听出来,一山之隔的官道上,有着密集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匪伙大队来了。

“停马,噤声!”

下一刻,吴迁跳上车顶抽出刀,做出了全体停止的手势。

其实不用吴迁示意,伙计们也已经勒停了车辆——经过石岭之间来回传递放大,匪伙发出的声响仿佛就在身边,令躲在暗处的人们不寒而栗。

匪伙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是心急和恼羞成怒的缘故,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伴随着大批密集的脚步声、混乱的人声,呼啸而去。

约莫半盏茶功夫,密道中又变得寂静下来。

这一刻,心放在嗓子眼的商队,终于喘口大气,开始拉马前行。

最大的危险过去后,接下来的行程,可以说是波澜不惊。除了因为要清理山道而降低速度外,其余再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就这样,到后晌时分,车队悄然钻出了密道,出现在了一处远离官道的林间坡地上。

在商队眼下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左前方的易县县城。

也就是说,只要沿着山麓往右手方向继续走,就能进太行山口。

吴掌柜于是下令护卫前出探路,同时车队就地修整。

一盏茶功夫后,车队再次起行。傍晚时分,迎着夕阳最后的余光,车队顺利来到太行山口,钻进了武火墩的大门。

朝廷在太行要隘设有多座关卡。

这些关卡规模大小不一,功能各异。

义鑫隆车队临时入住的武火墩,并不是用来屯兵的关城,只是一座方方正正,平时负责报警传递烽火消息的大型墩台。

武火墩位置就在入山口,距离真正屯有官兵的关卡还有十七八里山路。

墩台中连着仕长马有布以下,应册人员十人,实驻八人。

理论上,武火墩这样的专业军事哨站,是不可能用来接待商队的。然而吴家在各处商路纵横多年,自然有其深厚的人脉根基做支撑。

这一次,负责把守武火墩的仕长马有布,一看关下是义鑫隆的熟人叫门,便立刻下令开门,迎客人进来。

小小的武火墩,突兀涌进来百十号人手,十几辆大车外加骡马,自然是拥挤不堪。

于是直到繁星渐出,月上枝头之时,商队才终于安顿整齐。

即便如此,用来供这么多人畜饮用的储备水量也是告急。但天黑后又按例不能开门,于是只好吊篮下人,去附近小河打水。

站在墩台高高的城墙头,吴掌柜捻着颌下短短的胡须,脸上终归露出了一丝得色:这一次他运筹帷幄,声东击西,将大股敌人调动到了远方,毫发无损地保全了商队,可谓功德圆满。

同样站在墙头,背手做赏月状的吴法正吴少爷,这一刻,仿佛看穿了吴掌柜的想法:“九叔,此役你当居首功啊!”

吴掌柜脸上的皱纹都没了:“呵呵,二少爷说笑了。眼下尚未脱险,还要看匪伙被引到多远。”

“十成十是赶不回来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吴迁吴队长,这时候插了嘴。

尽管吴掌柜嘴上谦虚,但谁都知道,匪伙在明早车队进入正军关卡前,肯定是回不来了……且不说诱饵车队能将匪伙带到什么地步,即便匪伙反应过来,那也要回头开始在沿路仔细搜索。

一来一返,这匪伙将这几十上百里路搜索完毕,商队怕是都到了紫荆关了。

然而,鲁迅说过,真的猛士,装完逼,大抵不要走。

就在此刻,商队领导三人组突然齐齐瞪大了眼睛,表情呆滞,看向了前方。

第685章 北归(十)

山隐峰现,玉盘当空。星光熠熠,月色町町。

夜空中,一道纤细的花火奔窜而上。蓝色天幕下,拖着长长尾痕的银白色花火璀璨夺目,仿佛要直入天宫,永不停歇。

然而,就在冲上群山之巅那一刻,美丽的焰花炸开了,形成了一朵漂亮的鳄鱼……斧头……错了,是银色蒲公英图案。

眼睁睁看着头顶炸开一蓬银光,武火墩内,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奇景震精到了。人们仰着头,张大嘴,表情痴呆,发出了一片惊讶的“啊”“哦”声。

最后一个出声的,是反应过来的大掌柜。他丝毫没有看到免费焰火的喜悦,而是用惊恐到尖厉的嗓音大吼道:“旗花火箭,有奸细!”

第一个发出吼声的,是掌柜。第一个有动作的,却是吴法正吴少爷。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吴少爷突然于冥冥中有一个模糊的感觉:这道旗花和自己有关。

下一刻,吴法正抽出腰间短刀,随手拎一盏防风煤油灯,急跑两步,翻身跳进吊篮:“快,快,送我下去。”

于是吊篮开始晃晃悠悠往下降。

几息后,未等吊篮落地,心急的吴少爷就跳了出去。

旗花是在墩台正面飞上天的,所以刚才施放的位置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而就在吊篮落地前的短短时间里,吴法正心中亦有了推断:放旗花的人,大概率就是方才去小河边取水的某个人。

预料的没错。绕过一堆乱石,吴法正看到了两个提着帆布水桶的伙计。

他记得很清楚:去城下负责打水的,原本是三个伙计。

这两个伙计明显也被方才的焰火吓傻了,傻愣愣地站在一个土堆前,低头看着什么。

吴法正过来后,一挑油灯……果不其然,案发现场就在这里。

低矮的土堆顶部,一根冒着袅袅余烟的黑色管子,静静插在那里。

弯腰伸手,吴法正将管子拔了出来。

黑色的管子精铁打制,圆圆长长,握在手心粗细正好,很适合某样物事的握把。

看到管子顶部独特的螺丝拧口,吴法正面前出现了一幕夕阳下的笑脸:“这刀用着趁手,是小的跟码头上海员换来的,攒了两月伙食银子呢。”

……轻轻解开铁管外部包裹的一层汗布,缓缓展开。

显现在油灯光下的,是一款漂亮的灰色男士苏格兰格子纯棉汗巾。

吴法正眼前又出现了一幕夕阳下的场景:“赏你了。刀柄裹上这个,吸汗,不滑手。”

“谢东家赏!”

想明白了前后因果,吴法正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与你两个一同取水的,是叫火贵吧?”

“就是火贵。”两个伙计这时候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回道:“方才还在的,旗花一起就没影了。”

吴法正这一刻,面对着前方夜色笼罩下的群山,喉咙中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悲愤满腔。

未及,群山中响起了一声回荡无穷的怒吼:“火贵,狗贼,吾誓杀汝!杀汝,杀……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商队已经把最后一着棋走完,再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那道旗花没有产生效果,被动等待,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一夜无话。

次日晨,贼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