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14章

作者:素罗汉

说到这里,吴法正和九叔双双对视一眼,尽皆变色。

第682章 北归(七)

义鑫隆商队在告别京津高速,踏上大明朝的土路官道后,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最直观的就是时速……车队每天的里程,从五十里高速径直跌落到了二三十里的普通档次。

好在这个节奏本就是商队走南闯北的日常,高速路才是时代的另类,所以车队上下人等都表示情绪稳定。

当然了,如果硬要赶路的话,那么车队也还是能跑出五十里/天的速度。然而这种一锤子买卖是有先决条件的:要不就是紧急躲避天灾人祸,或者就是旅程的最后一站,再不用顾惜人力马力。

所以余下平安无事的旅途中,经验丰富的商队还是稳稳把持住了节奏。车队每日至多走三十里路,宁可提早在安全地点歇马住宿,也绝不为了赶路而错过宿头。

不过这样一来,商队中唯一算得上金贵的读书人吴少爷,就开始吃苦头了:他现在必须要经常下车步行,而不是躺平等到站。

原因很简单:颠簸。

后世人开着自驾,日行几百里后,还有充足的精力去喝个酒把个妹开个房。科技的发展,令后世人对“旅途劳累”这个词,缺乏了深刻认识。

那么如何体验古人的旅途呢?

简单:拆掉车上的液压减震系统,然后扒掉外胎留下轮毂,最后,再扔掉真皮减震座椅……这样一来,也就和古人行车的颠簸度差相仿佛了。

接下来,请驾驶这样一辆汽车,找一处偏远乡镇附近的搓板路来回、缓速开上……半日?

事实上,根本用不了半日。

只需要龟速开上两个小时,后世人就会躺倒在自己的呕吐物和胆汁中,紧急拨打120来求救了。

这就是吴少爷必须时常下车步行的缘故:在遍布着零乱的车辙印,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土路上,很多时候是真不适合躺平的。

义鑫隆商队从天津城出发七日后,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河北霸州城下。

霸州是河北平原的中心地带。此地四通八达商路繁茂,服务业兴盛,属于行商南来北往的重要修整节点。

义鑫隆这次也不免俗。在霸州城里相熟的大车店落脚后,吴掌柜便下令卸货。

卸货就是要大修整的意思。通常来说,结束了前半段行程的大车队,会在霸州城内修整三五日,然后才会再次开拔。

相比在大明其余地域走商,义鑫隆这一次从天津到霸州的旅程,还是相当轻松的。

之前“蹭”了一截高速路不说,即便剩下的道路,那也在天津飞虎营的势力范围内。所以车队一路行来,真真是安全稳妥,全员健康状态良好。

……

从天津到霸州,地图上看,大体是拉了一条横线。商队从河北平原靠海的最右边,一路平行往左,来到了平原中部的霸州。

接下来,商队从霸州出发后,还是会沿着地图往左,再拉出一条横线。

这一次的横线,会稍微往西北方向抬高一点,终点是河北平原的最西端:易县。

易县,就在呈竖直形态的太行山脉脚下。

太行山脉,正是分割河北平原和山西高原的那一堵墙。

义鑫隆商队,最终会从易县出发进入太行山脉。接下来,商队还要穿过天下知名的险地,太行八陉的两条天险:蒲阴陉和飞狐陉。

穿过这两条天险山道,也就等于穿过了太行山。

在太行山的另一端,就是吴家老巢:山西蔚州。

这一次,义鑫隆的商队在霸州城内修整了四天时间,将所有人、畜、以及车辆的状态调整到了最佳。

待到第五日一早,迎着满天飘飞的雪花和呼啸的寒风,原地恢复到满血的车队,再次踏上了北归旅途。

出霸州城一路往西,依旧是深陷于地面尺许的官道。这种所谓的官道,遍布着深深的,凌乱的车辙印。

寒冷的北方冬季,车辙印都被冻得结实。在这种条纹路面行走,随时要小心滑脚崴脚。无论是人或牲畜或车,都要付出更多精力来应对。

恶劣的天气面前,吴法正吴大秀才再也装不了读书人的B了。此时的他,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军棉大衣,头戴放下了护耳的雷峰帽,两手拢在袖中,低着头,尽力躲避着扑面而来的风雪,眉眼间全是白霜,活脱脱一副闯关东的二大爷造型。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商队出霸州的第一天,只行进了二十里路,就找地头宿营了。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车队貌似复制了之前的模板,每日都在十七世纪北中国的荒冷雪原中不停赶路。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就在出霸州的第三天,吴少爷在官道上,迎面遭遇到一大股“久违”的流民。

这伙流民人数不少,约有两三百人,看上去蓬头垢面,身形消瘦。在土道上拖行出长长队形的流民大队,明显赶了许久的路,个个显得疲惫不堪。

以成年男子居多的流民团伙,大多穿着破烂的土布衣衫。即便眼下已是寒冬天气,他们中依旧有许多穿着单衣,露出大面积溃烂皮肤的人。这些人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拼力前行。

大多数流民,都背着布袋或者竹筐,手中撑着一根竹竿……这是防备自己被野狗叼走的最后武器。

随着护卫头目吴迁吴四爷一声响亮的唿哨,商队全体护卫顿时刀出鞘,箭上弦,引马护住了车辆。

“行行好吧,老爷,赏一口吧!”

就在两股力量交错的一瞬间,无数双黑色手臂林立伸出,流民们满是皴裂皮肤的脸庞上,只有眼白泛出了人色,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给老子让开!”

下一刻,护卫外号叫和尚,另一个叫哑巴的两员猛将,手持木棍和马鞭,吆喝连声,靠着高超的控马技艺,连冲带砸,硬生生将试图阻拦车队的流民给打散开来。

这一个回合过后,流民顿时认识到了实力差距,让开了道路。

于是,双方……商队一方在高度戒备中,和流民团队缓缓交错而过。

吴法正站在移动的车架上,一手拉着货绳,另一手持着一根铁尺,冷冷看着脚下那些或乞求或仇恨的眼神,丝毫没有半点怜悯之态。

在这个时代能活到成年的北方人,哪怕是富家公子,对于流民的可怕也是从小就耳闻目睹的。

这种时候,但凡应对不好,那可就不是丢一点财物的问题了。

商队刚才倘若稍稍有一分软弱,让这些流民鼓噪起来,那毫无疑问,下一刻就会遭受围攻。他吴法正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路边碎骨……衣服被扒掉,皮肉因为细嫩而被下锅煮了之后剩下的那种骨架,上面还有残留的牙印。

所以吴少爷这一刻丝毫不敢大意,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敲碎某个人的脑袋。

就这样在全力戒备的状态下,商队全体绷紧神经,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和流民大队交错开来。

扭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黑影,吴法正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坐回了车尾。

这个时候,吴法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很久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在路上见过流民和饿殍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吴法正回忆起来了:“去岁下了江南,便再也没有见过路倒尸了。”

就在吴少爷回忆连篇时,车队总管吴掌柜却招手示意吴迁过来,然后附耳在其耳边说了两句。

吴迁点头领命后,准备了一下,然后便带着和尚和哑巴两个哼哈二将,三人三马,长刀出鞘,反而回头追上了流民队尾。

看着木然转过身的流民,吴队长一挥手,两个包袱被扔在了马前。

下一刻,包袱散开,黄色的杂粮馒头骨碌碌在雪地上四散滚将开来。

迎着缓缓走过来的人群,吴迁扬声大喝道:“听好了,由此地东行三日,便是霸州城。到了地头,有那海东曹大帅赈济尔等。曹大帅仁义无双,定教尔等吃喝不愁……拿了干粮便速速去投奔吧!”

喊完最后一个词,吴四爷便扬刀打马,掉头追上车队,稳稳护送着大伙与流民渐行渐远……

……

任何一处穿越者在各地的开埠区域,政宣系统都是最早进驻该地区展开工作的部门。

即便穿越众里面大多数都是底层屌丝,但终归还是有不少明白人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从来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些年下来,深层次的理论虽说还没有(穿越众自己都整不明白),但一些肤浅并且容易起效的工作,文宣系统还是做了不少的。

譬如说:广告软文。

现如今,凡是从天津出发,去北中国各地做行商的队伍,但凡遇到流民,多少都会像方才车队所做,给流民宣讲两句。

盖因这些流民迟早都会落到曹大帅手中。到那个时候,如果负责政审的部门发觉某某商队没有替曹大帅扬名……那曹大帅肯会很生气,后果……

没办法。刚才护卫队最后的骚操作……都是各地商人和“天津商贸总公司”互相“磨合”了几番后,才终于“顿悟”到的“默契”……有点像十七世纪的404,看不见摸不到,但无处不在。

……

从这一拨流民开始,接下来的日子,车队开始频繁遇到路边骷髅一般的饿殍尸体和大队的流民。

而义鑫隆车队则仗着护卫力量强大,一路上有惊无险,终归在四日后,赶到了定兴县城。

定兴是河北大县,有名的拒马河穿县域而过。接下来,商队过了定兴,就距离太行脚下的易县不远了,最多两三日行程。

于是车队没有停歇,只在定兴过了一夜便开拔,出城沿河北上,目标易县——这里由于地型关系,车队必须先沿着拒马河北上,绕过一处河湖后,才能西行去易县。

然而当天午时,就在车队于路旁歇脚打尖时,吴迁吴队长却悄悄来到吴掌柜这一摊,脸色阴沉地扫视了吴掌柜和吴少爷一眼,低声说道:“大掌柜,咱们被野狗盯上了!”

第683章 北归(八)

“野狗?探子?被人跟上了?”

或许一段时间以来的安宁旅途,令吴掌柜忘却了世道险恶。

正啃着一套咸菜夹饼的他,突闻身后有人尾行,顿时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把饼子掉炉膛里。

吴掌柜面前,是一个后世常见的,矮个圆肚铁皮蜂窝煤炉子。

这种炉子当初一经问世,就以持久燃烧外加低廉的燃料价格,迅速占领了大明中低端市场。

由此作为发端,各地随之兴起了蜂窝煤厂。另外,商人们现在会从天津批发白铁皮,运去给北京的铁匠手工打制煤炉。

蜂窝煤产业链发展至今,在不缺煤的北方,煤炉不光能家用,出行商队也已是必备工具——只需要一点煤油和两块煤饼,就能令冰天雪地间行走的商队,在路旁打尖时喝上一口热水,烤一个热干粮。

再没有比这更方便快捷的供热手段了。

吴掌柜到底是老江湖,方才一刹那惊慌过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于是他沉下脸,恢复了镇定。

抬头看一眼四周,发现扎堆吃干粮的伙计们并没有关注这边。吴掌柜这时候才压低嗓子,盯着吴迁问道:“哪路人马?何时跟上咱们的?”

“哪路人马不清楚。”

吴迁同样压低了声线:“该是咱们出了定兴县城,就缀在后头了。”

“他娘的。”

吴大掌柜当年也是从伙计一步步做起来的,年轻时在口外大漠,不知遇到过多少马匪强盗。现在智商一到位,他立即把咸菜饼子往口袋里一揣,然后站起大吼一声:“收拾家什,起走!”

训练有素的伙计们,听到大掌柜下令,立即起身,往口中塞干粮的同时,打理骡马收拾散碎物件。只用了五分钟时间,车队便从打尖状态调整到了行路状态。

半个小时后。

平稳前行的车队,第十三号尾车篷里,吴掌柜和吴秀才挤在一起,持一柄西洋伸缩式黄铜望远镜,正努力透过小小的玻璃窗观望。

圆形的镜头中,首先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灰蒙蒙的天空下,原野渺无人烟。道旁无论是抛荒的野地还是稀疏的农田,都被白色覆盖,分不出所以然。

下一刻,吴掌柜扭了扭镜筒,将镜头拉进一些后,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带子:拒马河。

冬日的拒马河,流速缓慢。白色的雪堆落在浮木上随波逐流,点缀了死气沉沉的黑色河面。

就在这一瞬间,吴掌柜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个青色小点。

再努力调整了一番西洋人的单筒镜,这一次,他看清了:就在河对岸,车队的侧后方位置,有两个骑马旅人,不疾不徐在赶路。

默默地,用心观察了半小时后,吴掌柜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镜筒递给一旁的少爷,然后叹了一口气:“唉,倘是曹家人手中的双筒铁镜,该是眉毛胡子都看得清!”

吴法正不明所以,拉开镜筒的同时随口道:“九叔,铁筒千里镜,我在船上见过。”

“就是那个。”

吴掌柜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军国之物,打不了主意的。去岁灵丘的霍掌柜花大价钱‘采买’,结果货还没出天津,事发,被连根拔了。”

说到这里,吴掌柜貌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旋即,他掀起车尾布帘一角,勾了勾手。

没一会,吴迁壮硕的身子硬生生挤进了车厢。

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吴迁进来的同时,吴掌柜便沉声说道:“既无行李,又不急着赶路,偏偏吊在车队后头……是冲咱们来的没错。”

“嗯,只是不知是哪家的探子。”吴迁早知掌柜会有这样的观察结果,于是他迅速问道:“大掌柜,要弟兄们怎么做?”

吴掌柜沉吟一下后,迅速做出了决断:“眼下隔着河,不好应对,等明日离了扈庄再说。”

“知道了。”

义鑫隆商队此刻的行进方向,并不是直接拉斜线去西北方向的易县,而是先沿着拒马河北上。

这是因为,左近有白洋淀的直流湖泊,属于湿地地形。这种湿地在春夏是水沼,在冬季可就是要命的陷阱了。

所以商队今天必须要沿河北上,待到宿营地扈庄落脚,正好可以绕过湿地,明日一早西去易县。

好在扈庄和易县都在一条平行线上,所以商队今天也不算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