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69章

作者:素罗汉

民夫们首先将湖匪的尸体一具具拖到门外的大街上——那里已经有一串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湖匪在等着辨认尸体了。

凡是小喽啰的尸体,民夫们在兴高采烈搜完身后,就用推车推着去了码头。昨天还很空旷的码头,今晨已经有几艘渔船被步话机调了过来。现在这些尸体都被会扔上渔船,然后拉到长江口外去喂海鱼。

至于掌柜们的尸首,处理方法则是砍下脑袋,用石灰腌制一番后,被整齐摆放在人行道上。

另外还要处理活着的人。

那些看上去伤很重无法动弹的,会按照死人对待,被一同拉去喂鱼。而那些还能行动的喽啰,会被赶到仓库里关起来,过些日子会送他们去夷州挖矿。

活着的掌柜依旧会被当场打死砍脑袋。

就这样忙碌了一个小时,民夫们才将大门和第一圈铁丝网之间的尸体清理干净。

接下来民夫们先打通了大门和石楼之间的通道——铁丝网上的尸体很难处理,只能先打开一个缺口,慢慢来。

于是可怜的吴三爷在艰难等待了两个时辰后,终于迎来了救赎:“呦呵,这不是三爷吗?嘿我说,快看,这位就是张苏滩的原主吴三爷!”

正带着情报科同僚在一一检查尸体的刘旺,一不小心就溜达到了吴三爷面前。由于当初冒充牙人跟班时见过吴三爷,所以刘旺一眼就认出了被铁丝缠绕出一个不雅姿势的三爷。

撅起屁股看了看脚下脸色苍白,表情困顿的三爷,刘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着,三爷这是回张苏滩探亲来啦?”

随着刘旺的话声,他身后几个汉子也同时发出了恶毒的调笑声。

“莫要取笑了,快救我出来,有话好说……”如果是有节操的读书人,在如此羞愤的情况下,估计早就破口大骂,追求一个“骂贼而死”的效果了。

然而三爷说到底也只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混混,节操没有,下限很低,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开始恳求对手先将自己救出牢笼……实在是不能再流血了,再流他就要死了。

“好说,好说。”刘旺饶有兴趣地喊过来几个民夫,七手八脚将三爷先从铁丝网中搬了出来。

“多谢这位兄弟!”三爷这会连站都站不住,但他还是咬着牙给刘旺他们行了礼。

“你先莫要谢我。”刘旺这时笑眯眯地对他说道:“乔十七和牛金锣的人头都已经砍下来了,明日就要送官。三爷,你倒是说说,咱爷们凭什么放过你这带路的?”

三爷心下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出奇招死中求活了,于是他抬头缓缓说道:“熊老爷欠我的,杀了我,我不服!”

“熊老爷欠你什么了?”就在三爷说完这句话后,却有一句话从大伙背后传了过来。下一刻,人们纷纷让开,穿着一身棉袍熊老爷,踱步到了三爷面前。

第407章 交公

看到众人纷纷让路,再加上熊老爷这一身气势,吴三爷知道,正主来了。

场面上的气氛现在很欢乐,所有人有笑呵呵在看戏,想知道熊老爷如何处置吴三爷。

然而别人欢乐,三爷可不敢欢乐。他知道自家现在命悬一线,一个应对不好就要玩完……之前那些民夫将很多还在蠕动的弟兄都一刀宰了,这让三爷心惊胆战。

于是三爷赶紧拱手作揖:“吴猛见过熊老爷。”

“既然知道是我,那你说说,我欠你什么了?”

三爷这会只能强词夺理,死马当活马医了:“熊爷欠在下一笔征地银子。”

熊道哂笑一声:“张苏滩又不是你家的,这儿是正经的官地,我在县衙过得契。你们一伙私盐贩子本身就属于违建,今天还敢来管我要银子?”

“熊爷,张苏滩诚然是官地,这个在下认账。”三爷这会哪敢要银子?他要的是自己个的命!所以老混混情急之下玩起了道德流,开始卖惨:“可熊爷为了征地,派手下来烧了栈桥,杀了人,这总是实情吧?”

“笑话,尔等在老子的地界上赖着不走,可不得用些手段?”

三爷这会一脸诚恳:“虽说这处港在熊爷手中发扬光大,成了生财之地。可当初熊爷未来时,弟兄们也是花了人命才建好的旧港。”

熊道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稍稍有点改观。他知道三爷是在狡辩,目的无非是为了活命。然而三爷刚才的说法,虽说是误打误撞,但还是无意中碰撞到了熊道来自后世的理念。

在后世棚户区拆迁时,其实很多房屋都是私人在很早以前违法搭建的。然而在既成事实的情况下,最终政府还是给算了补偿。这就和“事实婚姻受法律保护”一个道理,如果要按后世的理念,拆迁补偿是能说过去的。

而关于这方面,穿越众一直以来都做的很漂亮,说问心无愧一点都不过分:哪怕是台南的野人,后来赤崁区政府成立后,也及时给野人落实了政策,发放了征地补偿款,还指导野人开了炸鸡店。

话题回到吴三爷的身上。这事其实完全就看熊道如何认定了——按照“敌我矛盾”来说的话,三爷就是活该,对抗天兵,抄家杀头是都是应该的。

而要是按照“政府拆迁”路数走的话,那么说到底,当初被烧掉的老栈桥那些,也算得上是三爷的资产。虽说为了赶时间,老熊将三爷一伙赶跑了,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地,掉过头补偿一点也能说过去。

想到这里后,熊道决定再看看三爷的反应,于是他沉下脸说道:“当日你可是拒了牙人说项,给你银子都不要,还派人来烧我的宅子,这你怎么说?”

不想老混混吴三这时振振有词:“谈买卖,总要有来有往,互相试探应手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三爷说到这里,稳稳作揖:“如今在下认了,愿将老港盘出,还请熊爷拨下银子来。”

看到三爷如此的厚颜无耻和一本正经,四周围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而熊道同样是忍俊不禁:“姓吴的,你给湖匪带路,想要洗劫港口,这是死罪。咱们一码归一码,银子我补给你,不过你这颗脑袋,我还是要砍掉!”

“熊爷,在下并无家室,真要砍脑袋,银子可也就省下来了。”

“好吧,算你走运。”熊道这时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双方身份差距悬殊,再多纠缠的话没意义,左右不过是一只蝼蚁,放了也就放了:“拿银子换命,干不干?”

“成交!”三爷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可死罪免了,活罪难逃。”熊道这时转身走人,顺便给手下交待:“送他去做苦役三年,以儆效尤,要不然都跑来和老子作对了。”

“遵命!”

于是靠着自家急智和穿越众的精神洁癖捡回一条小命的三爷,便被关进了仓库,和一票轻伤喽啰待在了一起。他们会在不久后被运去夷州,劳动改造一段时间后,视情况再成为帝国公民。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活到那一天。

和幸运的三爷相比,其余那些湖匪大小头目就算是彻底玩完了。被指认出来的所有头目,包括乔十七和牛金锣这种大匪首,无一例外都被砍了脑袋,用石灰做成了标本。

然后这些标本在午后时分,便被放在板车上,大摇大摆送去了嘉定县城——一切缴获要交公。

当车队来到关厢时,已经造成了轰动效应,爆炸性的消息开始扩散“太湖群匪洗劫张苏港,被熊老爷的家丁打得大败亏输,连名声如雷贯耳的几位大掌柜都输掉了脑袋!”

……

被嘉定本地人称作“张苏港”的某港口,以及港口的主人熊老爷,这大半年时间以来早已成了四坊皆知的财神爷,整个松江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港口混饭吃,熊老爷的地位在普通平民口中,早已直追马阿里。

所以当家丁护送着大板车进到县城里时,队伍前后左右早已是人山人海。被“湖匪”,“熊老爷”,“杀得人头滚滚”等敏感词吸引来的人群,一边跟着车子移动,一边制造出各种噪音,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惊叹、咒骂、痛哭、大笑等等人类的极端情绪。

要知道太湖湖匪平日里作恶多端,不知道有多少富人家的子弟被绑了肉票,而又有多少平民被洗劫残害,所以今天看到板车上那些匪首的人头后,沿途就开始有人下跪,一边磕头一边给死去的亲人哭嚎。

同样的原因,也有指着人头哈哈大笑高呼“报应”的,也有破口大骂的,总之,群情激昂的围观群众一路随着大板车来到了嘉定县衙,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没过多久,在后宅跳脚大骂完一伙狗贼不当人子的来县令,便匆匆换上了官袍,命令衙役大开中门,换上一副笑脸迎了出来。

今天不是放告日,所以来县令原本是在后宅喝茶的。

谁曾想看城门的飞奔而来给县尊报告了一个噩耗:熊老爷的家丁拉着大批人头来交公了!

赶紧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后,得知详情的来县尊当即忍不住了,开始跳脚大骂。

身为一个熟知社情的官员,来县尊用后脚跟都能猜出来这帮湖匪在节骨眼上跑去洗劫港口,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劣绅嘛,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招。

然而来县令没想到的是:这才短短过几去天,双方的矛盾就激化到这个程度了?这让习惯了中古时代缓慢节奏的他极不适应。

来县尊不知道的是,其实地契联盟也是身不由己。在熊道刻意的毒辣手段逼迫下,对夜视仪+煤油放火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缙绅们,也是咬着牙在快车道上一路狂奔的。

当然,在痛骂劣绅的同时,县太爷也不忘给姓熊的一并下了大诅咒术。夹在两砣庞然大物之间的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把任期过去,结果前脚才安生了两天,后脚熊道就又来“送礼”,这让来县尊的小心肝狂跳,血压飙升。

然而骂归骂,人家既然已经“送礼”到门口,哪怕来县爷现在恨不得关了县衙去新马泰转三个月,但他还是要出面接待的。

于是在广大吃瓜群众围观下,县尊一身官袍,堆着满脸欣慰的笑容,出大门,伸出双臂,拦住了作势欲拜的护卫领班燕铁侠,和这个不久前还在公堂上耍流氓的兵痞言谈甚欢,做出了符合社会期待的所有步骤。

忍着恶心做完迎接步骤后,来县尊还在刑房捕头陪同下,当众验看了一众匪首的脑壳,然后他便匆匆宣布了两点:一,这些脑壳会祸水东引……错,是送去府衙请功。

二,来县尊令户房的人赶紧把历年来对这些大盗的悬赏统计一下——县尊打算捏着鼻子出了这笔血,赶紧发点银子把这帮祸害打发走。

这个时候,县衙的余师爷跳出来了。这老货家里的卫生纸作坊两个月前才调试完毕开工,然而就这两个月时间,余家已经是日进斗金,车厘子……豪车自由了。

所以余师爷是一定要帮个场子的:县衙那点赏银如何能够?所以余师爷又临时往里面填了半箱碎银。

下一刻,在人山人海的县衙大门口,一脸大胡子的燕铁侠站在大板车上,手中抓着满满一把碎银,对吃瓜群众大喝道:“我我熊老爷说了,老少爷们沾个喜庆!”

山呼海啸的回声:“喜庆!”

“呼啦”一把银子便撒了出去。

“我家老爷说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山呼海啸的回声:“报仇!”

“呼啦”又一把银子撒了出去。

……

就在燕铁侠于县衙门口装逼的同时,坐在港务处办公室里的熊道,正在和鲁成商讨着下一步计划。

“爸爸出发了没有?”熊道问到。

“快了,一星期之内肯定出发。”

“这样的话,那留给咱们的时间也没几天了。”

“是的。”

“这样的话,那就还需要给各位老爷们拱把火啊!”

“对头,要让老爷们搞些大新闻出来。”

“emmmm……”熊道沉思了一下后,拉铃铛命人将刘旺唤了过来:“明晚再去放两把火,跑远一点这次。”

“遵命!”

第408章 步步紧逼

发生在嘉定县衙门口的大戏,将湖匪事件更加用力地扩散了出去。而信息每一次的传播,都是对地契联盟的伤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事实真相还会被人有意撒播。

与此同时,地契联盟内部也已经沸反盈天了。

湖匪惨败的消息在昨夜就被安排的探子传了回来。等到中午,一些零散跑路的湖匪也被带到了坐立不安的老爷们面前,然后昨夜发生的细节就被搞清楚了。

地契联盟内部,紧接着便爆发了一波剧烈地争吵。

任何战争都是这样,前方惨败的时候,后方必定会迎来指责,分裂,洗牌这一系列动作。

联盟现在面对的问题是:一部分人打起了退堂鼓。

原因很简单:手段使光了。

……就传统士绅来说,即便把所有下作把戏都算上,那么动用湖匪这种副作用很强的手段,也已经是顶级大招了。这是台面下能动用的最后手段,已经踩在了规则的底线上。

这种勉强称得上是“私下”的手段,在事后是势必会召来一些弹劾外加官方打击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地区联盟身板够硬,可以无惧些许反噬。

然而熊道同样如此。是的,你可以请湖匪,我也可以暗中派人放火……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是谁干的,但是双方都有能令官府装聋作哑的遮羞布,无非是互相伤害而已。

现在的问题是:熊道和他的港口就像一个带刺的铜豌豆,不但将地区联盟所有的阴私手段一一化解,而且熊道同样在“私下”不断“反扎”过来,让老爷们骑虎难下,痛不欲生。

单从互相伤害这一点上来说,老爷们是大败亏输。

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打算退缩的这部分缙绅看得很清楚:之前那些手段既然都没用,那么下一步要是再和熊道对抗的话,就只能动用“体制”力量了。

这种体制力量说白了就是官军——无论怎么绕,最后出面的一定是官军,也只有官军。

而官军哪里是那么好动用的?这又不是私下动用土匪,想要调动官军,必须要走通一省督抚衙门,兵备道等等一系列官僚体系。

这中间花费的代价实在超过了某些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要知道湖匪灭了也就灭了,讲真,迄今为止,地契联盟其实也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无非是啃到硬骨头蹦了两颗牙而已,大家还是可以及时调头的。

而使用官军的话,这可就要动用各自家族在朝中的力量来平息事态了——无论结局如何。

换句话说,对抗手段如果再次升级,就会由暗转明,所有参与者付出的就该是“自身的精血”。这个代价不但巨大,而且一个弄不好就是造反大罪,这可是要抄家杀头的!

为了熊道手中的财源,值得吗?

最重要的是,官军是需要师出有名的。简单地说,就是地契联盟一定要把熊道先公开打成“反贼”或者是“盗匪”,这才可以开展后续动作。

这中间变数太多,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不成正比,而且风险极度高昂,反噬巨大,所以有一部分人退缩了。

事实上在经过一夜深思之后,第二天表示退缩的人数又增加了几位,于是“求和派”的人数很快超过了“主战派”的人数。

与此同时,湖匪的人头被敲锣打鼓送到了松江府衙。

府衙在接到人头后,积极性可比县衙高多了。方岳贡这老东西不但大肆宣扬此次“抗匪”壮举,而且还发出公文叫嚣着要“穷治”此事。

感觉到外部环境愈发不利的一干求和派老爷,更加坚定了原本的想法: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以和为贵吧。

就在两派人士激烈辩论的这个过程中,又是一夜过去,然后所有人都闭嘴了。就连最为顽固的徐家和跳得最凶的黄老爷这里也开始表态赞成双方休战——昨夜又有桑园被烧,鱼塘被毒。

这一次烧园事件,直接将主战派打入了深渊:被烧的几处庄子并不在港口周围的那一圈封锁线上,而是在远离港口的其他地方。

另外同时被烧的,还有一些用来过冬取暖的棉花杆。

熊道这次出手,赤裸裸地表明了一个态度:从今往后,各位老爷遍及江南各地的庄子,都可以关门歇业了。因为烧棉花杆这一步的含义很清楚:等到来年棉花成熟时,还有惊喜留给各位老爷……

目瞪口呆的主战派们这次彻底蔫吧了。他们既凝聚不起内部力量,也对敌人升级后的全屏打击方式束手无策。考虑到即将到来的巨大损失,心情犹如坐了过山车的老爷们终于认清了现实,决定求和撤军了。

很快,负责和谈的中人便出发去了张苏港,求见熊道。

熊道没有摆什么架子,笑眯眯地接见了中人,和当初徐瑾接见杜牙人一个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