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41章

作者:素罗汉

第347章 开港(十三)

左鸿堂拿起桌上那张契书定睛一看后,这次他是真地动怒了:“余爷,这墨迹未干的东西,须做不得数!”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左十七同意和租栈换地的意向性协议,外带手印。

余本德这时笑吟吟地问道:“老爷,这白纸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数?”

左鸿堂狠狠地将纸页拍在了桌面上:“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无族内公议,私下买卖田土,自然做不得数。那十七迟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余爷,你捞过界了!”

……

从这一刻起,族权和皇权就对上了。

中国传统社会是“皇权、教权、族权”三权并存的社会结构。

皇权行使得是国家层面的政治权力,族权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权力。皇权只到县一级,所谓“皇权不下县”说得就是这个。

县以下的乡镇、村庄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牵连到法律与国家公共事务时,皇权才能伸延到乡镇及村庄。

然后呢,因为人们都遵循传统文化,所以整个社会的教化、是非曲直与道德评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权来完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就这样形成了。

于是今天这张泛着黄色的,薄薄地契约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着皇权的余本德就等于和代表着族权的左鸿堂就正式交锋了。

从理论上讲,这张契约代表得其实是个模糊地带:双方都有理。

对于“皇权不下县”的明代宗族来说,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财产和那条命在内,族中都有权利私下解决掉——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民不举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杀人是理直气壮的,根本不需要给官府报备,更遑论那点田亩了。

这就是左鸿堂攻击余本德“捞过界”的原因:余书办打破了双方之间的传统默契。

而之所以一开始没有下狠手解决掉左十七,说白了还是因为左家的元老议会对这件事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将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们看来就已经足够,没必要再灭口。

毕竟真要杀人的话,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卖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杀了人。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了。左家人没有充足的消息来源,所以他们对余本德这伙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详,他们没想到对手的胃口其实比天还大,而且就是冲着左家来的。

左十七卖地这件事,正好给了余本德插手的借口和机会——事实上如果昨天就请宗法将左十七私下埋掉的话,今天余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气了。

对于余本德来说,既然左十七还活着,那么这件事就好办了:他今天亲自上门,很轻松就说通了趴在床上,满心怨恨的左十七,让他在纸上按下了手印。

注意,这张契约其实只是一份“意向书”,上面的内容是左十七同意卖自己的地给租栈。至于最关键的地契本身,目前还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余本德自己去搞定。

然而这就够了,余本德只是需要一个公开插手的机会而已。现在左十七卖地这件事在他这个“官差”的见证下,就演变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着这场纠纷是可以去县衙大堂“讲理”的。

所以余本德现在巴不得左家再将左十七弄死,这样他就可以把此事彻底闹大——“民不举官不究”的前提是双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话,其他先不论,当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须的了。

……

这些道理说起来长,其实在对峙双方这里,都是瞬间就能明白的事。

余本德听完左鸿堂的说法后,笑眯眯用手指点点桌上那张纸,然后他就问出来一段带着杀气的话语:“左十七是沉塘还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许多。倒是此人诉其兄嫂谋夺家产,强索田契一事,看来是真有此事喽?”

左鸿堂当然明白这条老狗的意思:姓余的是想把事情闹大后,让公门来插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余本德想把对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之。

“断无此事!”左鸿堂本能地张口否认。

“呵呵呵”披着官皮,狐假虎威的余本德这一刻明显占了上风,尽管他只是孤零零来到左家的一个老头而已:“既无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这……”左鸿堂发现自己掉入了陷阱。

他现在无论说出什么答案,对手都可以借着左十七的供词和契书发难,将事情往司法程序上引。譬如说,发“勾票”拘传左十七的兄嫂到县衙说明情况。

而左家这种乡下家族哪里能在县衙跟人家斗法?

事实上这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在县衙的户书亲自做证人,裁判兼队员的情况下,别说兄嫂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没拿,进了里面也要被载上无数黑锅。弄不好还能串联到左家其他人头上。

在这之前的关卡就已经不好过了:这个时代传唤来的证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设的“押馆”里的,真要弄你的话,等不到县太爷放告那天,那兄嫂两个就已经要完蛋了。

这就是小民小户惧怕官府的原因:无论成败胜负,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原本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宗族小事,然而现在却被对手抓住不放。意识到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对方利用公门优势来纠缠这一点后,左鸿堂便不再跟着余本德的思路走了。

他先是静静考虑一会,然后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之后才语气和缓地问道:“余爷,一件小事揪着不放,你不会真是为了买左家的地吧?”

“然也。”余本德绕了这半天,终于算是把对手的思路引到了正轨上,之见他脸色一肃,冷盯着左鸿堂说道:“你不会真以为我跑来左家,就为了左十七那劳什子的四十亩地吧?”

“余爷,左家庄这么多口子人,地卖了去哪里讨生活?”左鸿堂至今都不相信余本德是来吞全村地皮的,所以他这时候犹自不是很相信。

“呵呵,不瞒左老爷说,此地将来是要起大片工坊的。”余本德这时又换上了笑脸,开始给某人描述公司愿景了:“乡里们换了地的,可去南边继续种田。不愿种地的,也可在工坊里干活,总是有口饱饭吃的。”

左鸿堂猛地从椅中站了起来。某人这下终于明白了过来,人家不是跑来跟他闹着玩的,而是真有将左家连根拔起的计划:“姓余的,你当真要将我左家上千口人逼上绝路不成?”

余本德这时也缓缓站了起来:“左老爷,这地,势必要征的。比起我身后那位来,你这左家还真是不够看。还请听老余我一句忠言: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准大伙卖了地后,日子过得更好呢?”

左鸿堂怎么可能把一族的命运寄托到这老东西的一句话上面?正经是他已经认为自己看透了余本德的把戏:“放屁!我左家世居此地,岂能说走就走?哼,姓余的,我不管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想谋地,先从我左家千口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再说!”

戟指大骂两句后,左鸿堂一甩大袖,背过身去,气呼呼地说道:“好走不送!”

站在那里的余本德不由得叹了口气: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于是他草草抱拳后,便转身告辞了。

……

当余本德从左家门里出来的那一刻,这场戏就进入了正剧阶段。双方此刻都已经明白了对手的目的和想法,剩下的就只有冷冰冰的实力比拼了。

正剧第一幕来得很快:左十七在床上趴了一天后,很快就高高兴兴地让人搀扶着来到了征地办,将他的地契拍到了桌面上。

而坐在桌后的余本德看到左十七拿出地契后,不由得冷笑了几声:“好,很好,来人啊,给左兄弟办手续。”

从左十七嘴里他得知:左家又紧急召开了元老院大会,会上在归还了左十七地契的同时,也将他从左氏一并除了名……

所以左十七是纯粹的孤家寡人了。一心想当赌神的他现在打算彻底放飞自我,赶紧离开左家村这个坏人盘踞的地方。

于是余本德最后又做了一把好人:他用银子买下了左十七的那几间房。

送走赌神后,察觉到左家人已经开始收缩防御的征地办,先是不慌不忙又等了几天。在将所有愿意卖地的散户都搞定后,这边随即又在村里公布了另一条消息:现在卖地的,每亩在原来的标准上,再加二两银。

这个消息出来后,就连傻子都会算账了:只要卖了家里的地,哪怕去邻村邻乡再买同样大小的地,事后还能落好大一笔银子。这年头谁家过得都不宽裕,有这笔银子的话,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债务和苛捐杂税都能解决掉了!

于是又一轮卖地的浪潮出现了,这一次几乎包含了村里剩余的所有散户。

最重要的是,又有左家人拿着地契上门了。

第348章 开港(十四)

溃堤的故事告诉我们,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总会有某些薄弱环节首先管涌的。

虽说去年高桥周边还算运气好,没有遭受到钱塘江流域一次性被淹死几万人的恐怖潮灾,但是小冰河时期的低温可是具有普遍性的,这个谁都躲不过去。

全球性的低温并不是多穿件衣服那么简单。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气候异常最显著的表达方式就是旱涝不均:暖湿气流被低温迟滞,流动性不足,所以各地不约而同都出现了旱灾和涝灾交替爆发的局面。雨水要不就干脆几个月不来,要不就以暴雨甚至冰雹的形势砸下来。

这种旱涝交替对中古时代的农业打击是具有毁灭性的。而在刚刚过去的1628年,整个江南地区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以上情景。

所以说,左家人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从去年开始的崇祯辽晌在南直隶的加派数额是38万两,苛捐杂税外带风不调雨不顺,这让原本就背负着沉重负担的农民更加艰辛。佃户不用说,就连很多富农和小地主的日子其实已经在薄冰上打转了。

在这种局面下,见到巨大好处摆在眼前的普通人,是很难用道德,宗法之类的东西去约束的。在破产失地的降维打击面前,一切的阻碍都开始显得无力起来。

于是在征地办公布了最新收购价之后,马上就有左家的内部人士在蠢蠢欲动了。

一开始的时候,某些人还仅仅是“密切关注”,并没有将卖地行为付诸行动。然而当征地办又发出最新一条微博后,当天晚上就有人带着地契偷偷摸摸地来签约了。

这条微博的内容是:优惠酬宾活动只延续七天,过期不候。

可怜17世纪这帮人并没有丰富的,和拆迁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他们很容易中招,被一惊一乍地调动起情绪,牵着鼻子走。

左家来卖地的这三个单干户都是富农。他们和之前的左十七一样,都属于族中没有什么话语权的那类人。

他们平日里同样需要下田辛劳,同样被各种捐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这几位也就比佃农自耕农略好一点,家中多了些佃出去的田土而已——佃富农。

这三人手头的地其实并不多,加起来还不到100亩。然而征地办还是抓紧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办了手续,因为他们代表的意义很重大:左十七算是赌棍特例的话,这三户人家可是将左家宗族这块铁板撬开了大型裂缝。

左鸿堂和他的元老会果然坐腊啦。

这一次他们可摆不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了。毕竟这卖地的三人都是族里本本分分的一家之主,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赌博的劣迹。所以即便是宗主,也不能像对待左十七一般,靠煽动众怒的办法剥夺他们的财产……于是就只能讲理了。

然而讲理也没那么容易。这三位一不杀人,二不犯法——大明律可没有规定卖地只能卖给同族人。

至于说宗法……人家已经横下心将地契卖了,约定俗成的宗法这时候就不大管用了。难不成将这三位统统沉了塘?那是不可能的:师出无名且不说,这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儿子侄子一大票的当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族,元老会根本不可能号召起族人对那么多人动粗。

而更令左鸿堂无法动弹得是,他现在随时都能感到背后来自某个老吏的冰冷目光。他有个预感:族中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那位落下什么把柄,怕是第二天捕快就上门了。

所以现在他真得是坐腊了:这三人打不得骂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卖了地,带着家人去过好日子。而且这一次他连除族都做不到:三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再这么除下去,左氏就没人了。所以最后左鸿堂只能捏着鼻子让这三家走人,就当是族里开枝散叶了。

虎头蛇尾的议会结果,彻底暴露了传统宗族的弱点。

对于聚族而居,时刻准备着抵御天灾人祸的传统宗族来说,其实压力越大,他们内部就越团结,联系越紧密。

这种模式对于只会巧取豪夺的古代统治阶层是管用的:如果有人想要谋夺族人的田土,那就会招致同仇敌忾的宗族所有人地反抗。

而当这种传统的生存模式遇到来自后世的理念之后,却第一次不管用了。因为左家村的所有人,包括左鸿堂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征地办的这伙人不是来巧取豪夺的。

秉承着“欲割韭菜,必先烧钱”这种后世标准创业理念的穿越众,对于砸钱买地这种在古人眼里比较傻缺的行为,是丝毫没有心理压力的。

要知道在后世,随便一个外卖之类的新行业打江山,起步要是每年烧钱少于百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当然了,等到江山打下来后,就可以美滋滋割韭菜了。看看美团现在的配送费都涨成什么样了。

所以面对着远超出周边地价的收购价格,左氏族人是没办法提起战斗欲望的。要知道,现在已经有邻村的人拿着地契跑来打听了,就因为这里有人出高价收地。还有人跑来打听左家村是不是地下埋了金矿……

这就是左鸿堂一直以来被动应对的根本原因:他无法把一帮看上去傻乎乎的款爷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从而号召族人团结起来,坚决抵制有关征地办的一切。人都不是瞎子,族里卖地的那些人用脚投了穿越众一票。

左家那三人卖完地后的七天里,陆陆续续又有一批人赶在期限来临之前,将自家的土地卖给了征地办。

到了这时候,局势就相当明朗了:所有自耕农和富农几乎被征地办一网打尽,全部迁徙出了左家村。

而留下来的人里面,阶级成份已经泾渭分明了:大批的佃农和少数大地主。

佃农是村里数量最多的一类人。他们虽然同样姓左,但他们是彻底的无产者,是社会底层,也是专业吃瓜群众——就像后世的工人一样,厂子老板换不换,对他们影响不大,反正每天还是要干同样的活。

在古代,耕地的所有权和经营权是分开的。地主拥有所有权,而在大部分情况下,佃农拥有经营权。也就是说,地主其实是没有权利指定农作物种类的。所谓“田骨”和“田皮”说得就是这个。

在这种局面下,当左家村的佃农们发现新老板一切照旧后,也就没人再掺和征地的事了……眼下正是春播农忙的时候,老爷们之间的撕逼穷苦人没功夫搭理。

当然了,这一切只是表象:不是不管佃户,主要是新老板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办他们。

……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当征地办用了半个多月时间,一点点将村里的闲杂人等,自耕农,富农这些都清理出去后,大地主们就像灯泡一样,亮闪闪地暴露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有之前那么轻松了。顽固的大地主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出自家土地的,所以,要上硬菜了。

首先是一批人手进驻了左家村。这里面有熊道麾下的行动队员,也有余本德手下的粮差,总数有100来人。

粮差是负责每年夏秋两税时,下乡征收税款的公务员。然而说是公务员,其实这些人大部分是没有编制的白役,地痞和无赖……传说中的临时工。

作为县衙书办头领的余本德,自然就是粮差们天然的大头目了。所以当这帮人到位后,第二天一早,左家村东南三里外的一块水田就被粮差们围了起来。

这片水田大概有二十亩,正好位于一条小河的河湾处,属于位置极好的水浇地。而正在田间劳作的几个左家族人,也一并被抓了起来。

左鸿堂闻讯后,当即带着人手赶到了事发地点。

“余爷,你这是何意?”

“何意?这几个刁民胆大妄为,竟敢扛税不缴,自然是要拿回县衙按律发落了!”

站在左鸿堂身旁的一个红脸膛汉子闻言大声回道:“胡说!我左家的粮赋每岁都是包缴的,何来抗税一说?”

……通常来说,村乡之地每年在缴税时,都是由一些“粮户”来负责先行从小民手中收集税粮,然后再把粮赋交给粮差。

这些粮户或者是本地大户,或者是恶霸凶人之类。总之,都是一些“有能耐”收上税,并且从中过一道好处的人物。

而左家村历年来负责包揽粮赋的,就是这个名叫左鸿物的红脸膛汉子。他是左家二房的,和左鸿堂是一辈人,头上还顶着个本地里长的帽子。

听到左鸿物说话后,余本德笑着摇了摇头:“呵呵,话是不假。可你这税赋包得是两千四百亩的在册田土,这里头可有这块田的税粮?”

余本德说到这里,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指了指脚下。

“这……”红脸膛汉子突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这片小河湾处的土地,就是一块传说中的隐田。

第349章 开港(十五)

早在朱元璋开国的洪武年间,由于要清丈全国土地,朝廷便将宋代已有的鱼鳞册制度正式推行天下。

鱼鳞册就是土地登记簿。

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再标明相应的面积、土质、贫瘠等性质后,土地就被固定下来,成了民间田地总册。由于一块块田图状似鱼鳞,故有此名。

在洪武二十六年,经过核查后的天下田亩总数是八百五十余万顷。在这个过程中,鱼鳞册的出现,使得朝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摸清了地权、清理了隐匿。以当时的管理水平来说,鱼鳞册是地政管理史上的一个巨大进步。

然而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出道既巅峰,之后一蟹不如一蟹。

随着时光推移,到了明代中叶,由于赋税苛重,人民纷纷逃亡,再加上历年土地转手,隐匿等等原因,鱼鳞册事实上已经紊乱失实。

于是到了弘治十五年,全国登记在册的土地居然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余万顷;短短一百零九年的时间里,国家用来纳税的土地竟然减少了一半……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田地居然长了脚,大概都装上推进器跑去木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