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40章

作者:素罗汉

左家村人口不少,有将近五百户人,村里左姓为大姓,其余赵钱孙李小姓也有不少。

而余书办带着牙人和帐房来到村里后,二话没说,先撒出银子溢价收购了几块田土。

第345章 开港(十一)

封建王朝的地价和国运是息息相关的。总得来说,地价和王朝兴衰是呈正比的,大体上是呈波谷形态。

在王朝早期,战乱初平,十室九空,人口远远跟不上需要,所以这时候的土地是卖不上价钱的,很便宜就能买到。

官府在这一时期会鼓励民众去开荒,其实就是把之前撂荒的那些无主耕地再恢复起来——自耕农的主力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因为拓荒后的土地官府会发给地契。

王朝早期之所以是和谐社会,正是因为有足够的土地供应。资源富足了,那么矛盾自然就会少。

而到了王朝中期,在人口数量大幅提高的同时,可开垦耕地的供应也渐渐开始紧张。这一时段就是波谷的高峰:人口和土地的关系刚好达到临界点,社会生产力最高,内部矛盾可控,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与此同时,地价也开始大幅度飙升。

这之后就是缓慢地下坡和一系列按部就班地崩溃:人口愈发增多、田地开始不够分配、社会总财富被稀释、社会矛盾增加、政府开始加税维稳、士绅开始蓄养隐户隐田对抗加税、大批自耕农被转嫁到头上的课税搞破产、缺乏资金的政府更加变本加厉地敛财、恶性循环、革命开始、李自成们出场、互相残杀、十室九空、新朝建立,又一个循环开始。

而在这个王朝兴衰的过程中,地价是明显随之起伏的。

明末时,江苏无锡的良田价格只有一二两,到了清顺治时期,同一块地的价格是二三两,康熙是四五两,乾隆三十年是七八两,最高十余两,而到了嘉庆时期,地价则飙升到了五十两。

注意,以上的明末,指得是崇祯末期。李自成们当时已经将北方彻底砸烂,朝廷为了筹措巨额的剿匪经费以及辽晌,只能不断在南方加码田赋。

地主们疲于应对官府的同时,天灾依旧在毫不留情地摧毁着陆地上所有的农作物。这一切都让1640年之后的江南田价迅速崩塌,到了只有一二两银子的地步。

在那个时间段,江南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撂荒——这在承平时期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史实就是这么发生了:土地收入已经不能应付苛捐杂税,何况还有天灾,大批地主被破产,田契变成了催命符。为了躲避官府的征缴,甚至有人将田契放在道路上任人拾捡。

……

时间回到当下。

在熊老爷收购土地的1629年这个时间段,其实并不是搞拆迁的最佳节点。

从去年开始的旱涝风潮等等灾害虽说给了江南人民沉重地打击,但这毕竟才是崇祯系列大灾的开始,民众们不可能意识到今后的年景只会越来越恐怖。

总之,下至贫农,上至地主,大家还是有梦想的:熬过今年的话,明年大概就会好起来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搞拆迁无疑会多付出资源:再过几年,江南的田价就会像自由落体一样掉落下去,那时候才是收地的最佳时机。

然而某些人等不得了。

将尽可能多的管子插进大明朝身上吸血是既定国策,像上海滩这种承北启南的重要节点是必须拿下的。正在和时间赛跑的穿越众们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在全大明布置好据点,这个时候银子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左家村这个原本历史上默默无名的江南小村,就因为距离规划中的港口比较近,从而成了最早享受拆迁政策的居民小区。

当然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对于世代务农的这些人来说,到底这个拆迁政策是用来享受的,还是用来抗争的,那还要因人而异。

余本德余书办带着征地工作小组,简称“征地办”的一行人来到左家村后,当即就号房子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这边就放出了消息:收地,现银。

得知消息的村民们纷纷赶了过来,在征地办的小院周围纷纷扎起袖子开始看热闹。

征地办开出的收地价码是这样的:劣田每亩五两银子,中田八两,上等水田十二两。

从这个价格就能看出,作为第一批被拆迁的单位,左家村还是享受到了政策优惠的。要知道眼下的田价,即便是上等水田,价格也不会超过十两银子/亩。

卖地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还是那句话: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个上千人的村子里,总是有头脑活泛的家伙出现的。这些人或者是清楚周边地价,敢于来回倒腾一把的;或者是因为种种原因,原本就打算卖地的。总之,一部分人在看到收购价之后,很快就出手了自家的地。

差不多用了三天时间,左家村周边就有200多亩土地换了东家。这些土地大部分是中田和劣田,另外还有一处鱼塘。

比起左家村拥有的所有地块来说,200亩零碎田地自然不算多。但这一步毕竟是开始,算是剔除了一部分人,为征地起了个好头。

接下来征地办又开出了新条件:在萧山,奉贤,金山,海盐等等今年遭过潮灾和涝灾的地区,现在有大批的土地可以和左家村这边做置换。两边互换的比例是1:1.5。

也就是说,如果左家村的某人能拿出10亩的地契,他就可以换到上述地区的15亩土地。不但可以换,而且是连片的土地。

这一下村里顿时轰动了。眼下已经到了明末,几百年来的人口繁衍买卖转手,导致现在的田地极其分散,普通人想要凑出一大片整块的土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机会摆在了面前,更何况是1:1.5的兑换比例,自然就有人动心了。

占据了人口比例最多的佃户是没资格考虑什么卖地换地的,而跳出来兑换土地的是几户自耕农和小地主。这几户人家都是村里的杂姓,人手既少,也没有大家族的拖累,可以做到说走就走。

接下来就是交接了。几户人家为了抱团,先是统一将地块选到了奉贤附近,然后又连夜跑去视察了那边的土地。

视察的结果有好有坏。奉贤那边的土地都是杭州站在八月潮灾之后借机收购的,虽说面积大,但是都过了咸水,所以土地状况很差,基本上都算是劣田。

然而考虑到1.5倍的兑换面积和真正连成片的土地带来的巨大好处,最终还是让这几户小资产阶级拿出了自家的地契:新田用心操弄几年的话,就会变成中田甚至是上田。但是连片的土地,以他们这几户人家的底蕴来说,过了这个村的话,下辈子也没本事凑出来。

几天后,在当地有名的土地牙人,县衙代表余书办,以及征地办的某位掌柜见证下,双方签字画押,交换了地契。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所谓的“买马骨”,征地办这边还额外掏了银子,请余书办将交易的地契加盖了官印——白契变红契。

古代的田地交易有“红白契”这一说。白契是没有经过官府认证,也就是没有交过税的地契。而红契则是正规官契。

通常来说,白契的日常效力和红契是一样的。但是一旦有了土地纠纷需要双方打官司的话,白契就会给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毕竟逃税,又没有经过官府认证,遇到对手和衙门有勾结的就能在这方面做文章。

几户小资产阶级千恩万谢地带着红契和家人去新家园生活了。而他们留下的一处桑园,以及零零碎碎的三百多亩土地,又被征地办收入了囊中。

鲁迅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在眼睁睁看着几户人家占了大便宜而且没有被骗后,村民们再也把持不住了:左家村几乎所有的自耕农和富农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征地办的小院里一时间人满为患,直到深夜都不消停。

而到了这个时候,一直稳坐钓鱼台,冷冷关注事态发展的左家宗主左鸿堂终于坐不住了:当天发现族中居然有混账东西想要去换地的时候,终于出手了。

和这个时代大部分有名姓的村镇一样,左家村里自然是左姓人占了大头。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左氏宗族,不但房头众多,还拥有着周边几千亩的土地,是附近最大的土豪。

原本对于左家人来说,征地办的动作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是当热闹看的:扎根于此地的左家自然不可能卖田土,也不可能被所谓的1.5倍兑换方式诱惑。

道理很简单:那些躲避不了官府课税的小户去哪里都一样,但左家这种大族,不但在本地有N多的隐田隐户,而且他们世代经营的关系都在本县。

一旦去了外县,隐田怎么办?离开了本县盘根错节的那点关系,被外地的官衙见到这种举族迁徙的,那纯粹是羊入虎口,哪怕光是足额交税,就已经能让他们脱几层皮了。

所以说,在征地这件事上,富农小地主动得,左家这种大族却是万万动不得的。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些东西就没那么好说了:左鸿堂前脚刚刚处理了族中的败类,后脚余书办就上门求见……征地办来到左家村后,这是余书办第一次登左家的门。

第346章 开港(十二)

左氏宗族和其他所有宗族的架构都是相同的:族长是核心人物,掌握着公财,公田,公廨这些族内公产的分配权。

与此同时,各个房头最有威望的老人会和族长一起组成二元议会,用来协商宗族内部事物。

而最近一段时间,族里开会明显比以往频繁。

前些天征地办刚进村的时候,族里就开过一次会,会上各家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静观其变”。然而过了没多久,第二次紧急会议就又开始了。这一次的议题是如何处置族内败类左平。

说到左平,此人也是奇葩一个。在他们这一辈人中,左平排行十七,所以平时人们都叫他左十七。

左十七是六房次子。此君成年后从家中分到了七十亩地的产权,不想这货在双亲过世后突然间染上了赌瘾,兜兜转转几年下来,就将三十来亩地典卖给了族人。

原本这种事是没人管的,哪个大家族里不出几个败类?正经是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观,就等这货下一次赌输后放出地契来大家继续竞标。

不想晴天一声霹雳:租栈……征地办来了。

有了竞争,就有了对比。这左十七在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这家收地的租栈确实是童叟无欺,真金白银,于是他的心思就动了。

要知道他手头现在只剩下40亩地,这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好地,就是普通的中下田。

那么如果按照租栈给出的条件换地,他就能在其他县得到60亩整齐的下田。这样一来,无形中他的资产就增值了很多,无论是继续出租还是将来赌输了分割出售,都属于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左十七在偷偷跑去奉贤转了一圈,和那几户吃螃蟹的富农打听完具体情况后,这个赌徒就真正动心了。

然而想卖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里面有一个隐性问题要解决:从理论上说,他只能把土地卖给族里。

这一点是必须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宗族可不是后世的股份公司,如果任由不肖子孙把土地卖给外人,那用不了几代人宗族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左十七是真地想脱族啊……他现在只想远离那些成天嘲讽他是废物,等着占他便宜的族人。

他是一个有梦想的男人,他不想一辈子让人踩在脚下,他等了这几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钻进赌坊中大杀四方,一夜暴富。然后告诉大家,他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现在征地办出现了,左十七的机会终于等到了,于是他再没有犹豫,半夜去敲了后门,打算和这帮收地的好好谈谈。

谈话的结果很令他满意:征地办这边答应了将他的地块安置在萧山那边。这样的话,他就等于跑去了绍兴,将来隔着钱塘江,族中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某人就兴冲冲地回家准备地契去了。

然而左十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进了祠堂,里面是严阵以待的元老会成员。

是谁出卖了他呢?一墙之隔的兄嫂。

在家法(红漆棍)的提醒下,左十七迅速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这之后他又被追加了一顿板子,然后被勒令待在家中养伤,哪里也不许去。

至于他的地契……经过族中公议后,便由其兄代为保管,将来如果左十七要卖地的话,一切由其兄操办。

讲真,这个处理结果从宗族角度来说,已经是很公平很仁慈了。左十七除过挨了一顿棍子外,也没有失去什么,他真要卖地的话,还是能得到银子的,只不过是族里的内部价格。

但是天底下的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的。鸡蛋已经破了,能指望苍蝇放过吗?

左十七被修理完当天,某位县衙书办就闻讯赶去伤者家里慰问了一番。这之后余本德便背起双手,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左家门前,求见左鸿堂。

左鸿堂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将余某人请到堂屋看茶。

……

从大的阶级来讲,古代是有“士民工商”这个明确说法的。然而这只不过是粗陋的划分,在各个阶级内部,根据实力的不同,还会有很多小阶层出现。

对于明代的“富人”阶层来说,同样有好几层划分。

刨除那些皇亲国戚不谈的话,占据食物链顶端的自然就是缙绅阶级了。真正的缙绅,指得是家中有人出仕,或者至少有举人和退休官员在乡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这种家族如果操作得当,代代有人出仕的话,那么族人就可以在脑门刻上“诗书传家”的高档铭牌了。这个称号听上去很文雅,但是代表得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顶级权贵。

官府在面对这种家族时完全没有办法,徐阶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首辅生涯中,徐家不停侵吞家乡田地达到几十万亩之多。

后来高拱让海瑞当了应天巡抚(江苏+上海-省伟书纪)后,超级反腐愣头青海瑞就准备在辖区打一打土豪。当他发现徐家是整个南直隶最大的土豪后,就开始没收土地,顺便还抓了徐阶的儿子。

然而这没什么卵用: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徐阶找了找关系,花了点银子,就把海瑞调走了——时人有云: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这就是顶级缙绅家族的实力:海瑞尚且被两招散手给打发走,平日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就更加脱不开官场内部的关系羁绊。

所以这种缙绅家族实际上就是国家最大的蛀虫:他们将大批的自耕农变为自家的佃农,而且他们占据的大量土地是不交税的,这就相当于把国家财政装进了自己腰包。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才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真谛:皇帝允许高级士大夫分享国家税收。

在顶级缙绅下面,就是普通的缙绅阶层。这种通常是一代目才出仕,或者老一辈亡故后小辈没有衔接上,但是朝中关系还在,余威尚存的那种。

即便是这种缙绅,也不是官府能拿捏的。家中交着500亩地的税款,但是不交税的还有1000亩——收税的主体是县衙,无论是芝麻县令还是屌丝胥吏,在这种人家面前同样毫无办法。

接下来就是把“耕读传家”每天挂在嘴边的乡间土豪了。

这种家族是金字塔的第三阶,族中没出过什么大官儿,但是小官小吏不断,在当地根深蒂固,隐田隐户是常事,拖欠税款是标准动作,和县衙税吏经常性处于一种讨价还价的模式中。

……

而余本德今天上门会谈的左家,则是金字塔最低的一级:乡间土豪。

这种家族是数量最多的乡间势力。此辈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能量,能在当地称霸,拖欠税款,依靠得是吨位:几百上千人的宗族,团结起来和税吏斗智斗勇。

而余本德之所以当初在熊道面前选定了左家村,那也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左家村离着港口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耕读传家的政治家族,他这样的胥吏在这里能勉强施展开。

……进到堂屋后,双方看座,上茶。余本德这会可一点都不急,不慌不忙地立起茶碗盖,用心地看着其上的水滴落入碗中。

而方面大耳的左鸿堂就没有这等养气功夫了。要知道在征地办第一天来的时候,他就派人去私下里请过余本德,然而却被对方拒绝了。

所以这段日子他可是一直在等着和余本德见面的:“余爷,今日可把您给盼来了,这购地一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内情,还请赐教啊!”

余本德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虽说左家村他来的次数不多,和左鸿堂也不是很熟,但今天他可是明显感觉到了这位家主的底气不足。

“乡下土包子,不晓得厉害”想到这里,余本德才张口说道:“左老爷,这购地之事呢,乃是上面大人物交待下来的,小人也就是跑跑腿,帮帮忙罢了。”

左鸿堂看到这老吏如此笃定,不由得心中一紧:“哦……那不知够数了没有?”

“自然是不够的。”余本德翘了翘嘴角。这种没有政治能量的家族,他的语气是很平等的:“算上左家村所有的地皮,大约还是欠一些。”

“啊!?”左鸿堂震精了:“是何方来的大人物?胃口倒不小!”

余本德懒得跟这帮乡下土包子解释,即便说了,被招安的分守厦门副将代表着什么这帮乡下土包子一样没有概念:“就是府中的大门槛,管家还在县城,其余的小人也不大清楚。”

应付一句后,余本德终于把目的说了出来:“左老爷,这阻碍办差的事,可不像您这种明白人所为啊?”

左鸿堂依旧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这个本事将一地民人连根拔起了,所以他这会注意力不太集中,想了想后才反应过来余本德是在问罪:“余爷,还请明示,左家这几日来何曾阻过各位办差?”

“嘿嘿,那左十七都在床上躺着了,还要怎么阻碍?”

左鸿堂听到这里,瞬间明白了过来,然后他顿时大怒:“发作那畜生是我左家私事,这个就不劳余爷您挂心了吧?”

“左老爷如何发作子侄,那委实不归小人管。不过眼下这份文书,可就是小人该管了。”

余本德说到这里,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份契书,放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