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34章

作者:素罗汉

完事后,那个领头的还好心指给来客本地旅馆的位置,然后他们就走了……既没有如临大敌,也没有威胁恐吓,仿佛“刘香”这个名字是打生抽的一样,这让捏着单据的余仙客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一边感慨着曹氏治下有方,一边命人抬了财货礼物,余仙客给留在船上的伙长交待几句后,就带着随从下船了。

走下栈桥后,几个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的人却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记忆中一片烂泥的海岸线,现在早已被光可鉴人的水泥马路和连排的长条型砖楼代替。如果向远处眺望的话,还能看到正在一点点延伸,正在不停施工中的环岛路。

码头上人来人往,车轮辐辏。商人,力工,马车,轿子川流不息,却偏偏又整洁干净,使得“初次”来这儿的余仙客一行人莫名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余仙客带着随从,一边按照公人指出的方向在街边缓缓行走,一边暗中观察,没过多久,还真被他看出一些门道来。

他发现街面上的行人车马是按照行路快慢被分开的。

像他这样的徒步行人,就得在街面两旁高出一阶的红砖路面上行走。旁边台阶下是轿子,抬杆这些慢行的物什,再往街面中间,才是马车推车这些家什急行的驰道。

而宽阔的街面上不知被何人用白漆画出了条格,还分了左右——有拿着短棍,身穿红黄色号坎的公差在街面正中巡查,但有行人车辆不按右手前行的,就会被公差赶回去。

另外,路上每隔一段就有垃圾箱和扫街的在随时清理垃圾,传统码头上那种脏乱差,小贼,乞丐和挥不去的腥臭在这儿是没有的。

“行止进退有章有据,治下有序,看来这位曹将军是有大格局之人。”余仙客看明白这儿的交通规则后,不禁暗中点了点头,对曹大将军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厦门港的规划,相对于这个时代是很超前的。码头不但有设施完善的道路,住宅,仓库以及各种机械设备,另外还按照后世通行的做法,将各种功能区域提前就规划好了。譬如味道不好的鱼码头和冷库就被安置在远离商业区的位置。

余仙客一行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大约半里路后,就到了商业区。

既然是商业区,那么建筑格局就要比刚才的办公区好一些了:办公区无一例外都是仓库和二层长条小楼,线条和颜色都很呆板,除了窗户上那些大块的玻璃和漂亮的水泥地面外,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而商业区就不一样了。临街的铺面尽管也是二层砖混楼,但是买下这块地皮的各地商人都不是穷鬼,所以各种琉璃瓦,各种挂角飞檐,各种内部精装修……整个商业街被打扮得和后世那些仿古街没什么区别,古今结合,古色古香,很有味道。

余仙客他们很快就在商业区一家高档客栈开了房。在享受了一番令人啧啧称奇的热水洗浴和不带臭味的马桶后,余仙客专门将客栈的掌柜请来,拿出银子,验证了码头官员方才说的内容。

客栈掌柜看到银子自然是知无不言,再说住在他这里的客人,原本就有很多是来办各种公事的。所以掌柜很熟稔地告诉余仙客:要见曹将军,无需走门路,明天去中左所城登记预约就可以。

余仙客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随从和一些礼品,包了一辆马车,沿着孤零零一条通往中左所城的水泥路,很快就来到了所城前。

之前的所城是石砌的。而现如今的中左所城外墙经过了整修,不但包了砖,还抹上了一层水泥,四角还设了望楼和机枪巢,明显是一副军事重地的姿态。

所城门前自然是有一组卫兵的。

通报了来意后,余仙客看到一个戴着古怪大檐帽,腰里插着一柄手铳的副爷转身进了一间小木屋。不久后他就被允许进了城——随从和马车,包括礼品全部被拦在了所城门前。

跟着一个小兵身后穿过所城大门后,余仙客不由得又愣了一下:所城内部已然是全部变了模样。

他熟悉的所有建筑物都已经被拆除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外间那种红砖二层小楼和水泥地面。另外,传说中安放着“雷大人”的墩台就矗立在所城一角,余仙客果然看到了一座铁塔上正在不停转动的银锅。

下一刻,正在操场上训练的大批士兵喊出了口号,巨大而又整齐的响声令余仙客急忙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士兵身后来到了城门旁边的一栋小楼前。

在接受了门口卫兵的搜身后,余仙客得以进入了小楼,在一间会客室模样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身穿蓝色衬衣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第333章 招安之旅(二)

进门的是情报局副局长马跃。

此君是上海人,穿越前就在保密部门工作,所以算是情报界少有的专业人才。

有鉴于此,分管特工培训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另外,他还要负责平时去各地情报站巡查,给这帮半路出家的凌凌漆们提供技术指导和短期培训,所以马跃是很忙的。

今天他在中左所出面会见余仙客也是赶巧。因为中左所名义上的BOSS张冬东此刻还在大员,而负责军事的沙正明通常不搀和这种事,所以年会后第一站来中左所巡视的马跃就正好填了坑。

余仙客的背景马跃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在接到哨兵请示后,当即便命人带他进来。这之后马跃又看了看电脑里的资料,做到心中有数后才来到了会客室。

双方简单拱手,互报家门后,余仙客得知面前这人姓马,是曹川的幕僚。

“余军师不用多礼,请坐。”

见来人态度不咸不淡,起身行礼的余仙客倒是没有介意。找上门的买卖,人家没有给冷脸就不错了。

在一张长条桌前面对面坐定后,马跃摊开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讲话了。

看到面前这位穿着怪异,身材高大,压根不像一个幕僚的人做出手势,余仙客大概明白了过来:这帮人貌似不讲什么繁文缛节和客套,行事比较生硬,于是他也只能把来意和盘托出。

“现如今曹将军一统闽海可喜可贺……我家主人……钦佩……只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余仙客尽量用比较委婉的话语将自己的来意表达了一通,整个过程大约花费了五分钟时间。这期间马跃一直没有打扰对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完了对方所言。

接下来他无声微笑一下,然后从椅子上坐起身来说道:“我这个……文绉绉的话听着有点吃力。余先生,如果没弄错的话,刘掌柜派你来,是想招安投诚?”

余仙客还是不太适应这种硬邦邦的说话方式,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缓缓点了一下头。

“只是……”

“打住……”

就在余仙客想要补充几句之时,马跃却一扬手止住了他:“关于此事呢,我会禀报将军后再定夺。你放心,时间会很快,应该不会超过明天。”

“不过……”马跃这时已经站起了身:“我个人感觉吧,你的谈判级别应该不够。”

马跃说到这里,轻轻点头后就转身出了门,留下惊讶的余仙客一人坐在那里发呆。然后卫兵很快进屋后就示意后者跟他出去。

从谈话开始到被礼送出来前后一共花了不到10分钟时间……这让余仙客很郁闷。尽管他能感觉到对方不是故意敷衍,而是习惯性这样,但他依旧很不适应这种快节奏的办公方式。

从所城回去的路上,余仙客已然是一筹莫展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官僚体系,陌生的思维方式,这一切都令他感觉到无从下手——从对方拒绝收礼品的那一刻起,事实上传统人物余仙客就已经应付不来了。

回到客栈后,在掌柜那里又打问一番,得知此地的官府委实是不收礼之后,他才把心稍稍放了下来。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忧心忡忡:马跃觉得他不够资格,言下之意就是要刘掌柜本人亲自来了……心中有鬼的刘掌柜怎能答应?

第二天一早,住在客栈里的代表团就接到了信使的带来的口信:所城有请余军师。

余军师见到来人后不敢怠慢,急忙出门去所城等候接见。今天他学乖了,没有带随从,也没有雇马车——不带礼物的话,所城离客栈又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依旧是那间屋子,依旧是马跃同志。

今天的马跃更加干脆,因为昨天他已经用电报和内阁沟通过了,得到的答复果然是:“按既定方针行事”。

所以他只用1分钟就结束了这次会谈:“将军只和刘香本人谈判,其余闲杂人等恕不奉陪!”

……

帝国对于刘香集团的态度是很明确的:无论他降不降,都得去广东闹搞事情。什么时候广东官场被逼“引狼入室”,发公文调曹氏兵马入粤剿匪,什么时候刘香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

所以这边对刘香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态:如果你诚心要降,那就请单枪匹马来磕头,然后“领命”继续去广东当海盗,事后再公开投诚,保你个政协座位还是没问题的。

如果你没那个胆子来投降,那也无所谓。在适当的时候,自然会有舰队从厦门出发将你赶去广东继续当海盗,只不过这样被动的话,刘某人的结局肯定不会太好就是了。

这就是某位跑来探路的军师受到冷遇的原因了:穿越众必须要摆出一副冷冷的样子给刘香施加压力,逼迫他丢掉幻想,在两个极端中选一个。

饶是余仙客之前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当他站在所城门外回想起刚才的场面时,还是禁不住怒火中烧了一把:真视我大帮几万兄弟为无物吗?一句话就打发啦!?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等余师爷徒步回到客栈后,短短一截路就让他那点怒火退散了……所谓的几万兄弟连厦门附近都不敢来转一圈,可不就要被人瞧不起吗?

“看来是被吃准了短处。”独自在客房里考虑良久后,余仙客算是对髡人的恶意有了一个最直观的定性。

“既如此,此地便不宜久留。”想通前因后果,余仙客便打算走人了。客栈住着是舒服,奈何主人不欢迎,徒留无益。

于是第二天一早,青福号便扬帆北上,直奔福州而去。

……

怀着满心的惆怅和无奈,余仙客在7天后来到了福州城外的码头。站在船楼上,看着面前渐近的巍峨古城和老旧的青石码头,此刻的他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亲切:厦门港那种快节奏的后世风格令他一度极不适应。

停船靠港后,余仙客心情愉快地看着随从和跳上船的税吏交涉,争吵,讨价还价,最后交银子……公家私人的都得交。

对嘛,这才是余仙客习惯的大明风格。

收完规费后,税吏便笑眯眯地走了,丝毫没有检查货物的意思。而船客们则极其熟练地将行礼搬下船,在码头上雇了轿子和马车,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城,住了客栈。

然而这一路上坐在轿子里的余师爷心情又不好了:干净的街道,穿着号坎的清洁工,十字路口的茅厕,还有那消失的乞丐群落……这一切又让他的心理蒙上了阴影,感觉到了一种被“曹家人”远程支配的恐惧。

虽说卖认旗的主要“业务”现在已经萎缩,海盗们已经转入了地下活动,但是改头换面的办事处人员还是在经营着一些普通的商业据点。所以进了福州城安置下来后,代表团他们很快就联络上了当地线人。

到了这时候,余仙客的经验就派上了用场。

他先是约线人见了一面。此人是布政使衙门的一个小官儿,名叫金洛。这个金洛家中的商铺,多年以来都在经营刘香这边的货物和赃物,所以大家属于利益共同体。

金洛这边在得到指示和一批礼品后,很快就去拜访了巡抚衙门的一位清客朋友,然后经过这位清客的引荐,金洛就得以见到了抚衙里能说上话的一位重要人士:黄平黄赞画。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海盗们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至少在当下的福建就是这样的。

换成以前,像刘香这种大势力的代言人,想要见熊文灿一面其实并不难;如果是某些要紧时候,官府还要主动派人去和那些卖认旗的办事处联络。

然而时移世易,短短半年时间过后,清平的氛围已经让福州城里的人开始对“海盗”这个概念模糊了起来,余仙客现在莫说求见熊文灿了,就是要见一面黄举人,那都要费一番周折。

于是在奉上礼物和一笔银子后,余仙客终于在来到福州城的第7天正午,得到了一个请黄赞画吃饭的机会……双方宾主尽欢,事后余仙客还送了黄老爷一笔游说费。

按道理说,余仙客这一系列操作都是比较稳妥也是比较合理的。在正常情况下,关于刘香大帮释放出来的善意,以及某些招安的条件,在今天过后,就会被人用一种比较温和的语气汇报到老熊那里,为今后双方的往还打好基础。

然而不是国军不努力,奈何共军有高达……这种事你找到黄老爷门上,岂不是自投罗网?

当天黄师爷在见过余师爷之后,回去后是怎么给老熊搬弄是非的没人知道,不过事后巡抚衙门的反馈很快到来——熊抚军闻知此事后,当即表态:让刘香近前说话。

……

余仙客傻眼了:怎么和曹氏的提法一样?这熊文灿莫不是听了曹氏的蛊惑?

他猜得一点没错,自打他从厦门扬帆北行后,电报就已经将他的动静传到了福州,而黄平这边也早就做好了等他上门的准备。

换句话说,哪怕余仙客找了别人,这事最终也会被黄赞画撞破,然后在老熊面把事搅黄。

余仙客的招安之旅,就这样被可耻地闷杀在了摇篮中。

第334章 熊道的任务

余仙客在福州待到农历年过完后才返回了潮汕。这期间他一直在多方联系,试图能游说官府的某位大佬。

然而现实很残酷。战略地位迅速降低使得刘香集团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所以没有哪位大佬愿意跳出来趟浑水。而余仙客最终将带来的财物都消耗在腐朽的官僚体系中之后,也只能恹恹打道回府了。

回去见到大掌柜交换情况后,两人都是连连摇头。虽说现在局势比之前更加明朗,然而这没什么卵用:北方两家提出来的面谈要求刘香是无法做到的,至少现在他不会考虑。

“也罢,只好南下了。”刘香颓然说了一句。

余仙客这时也只能点头表示赞同:“事已至此,南下去广州筹措一番也未可知。”

刘香叹口气:“唉,谈何容易。”

尽管广东那边传来的消息听上去不错:广州官场对于招安刘香还是有兴趣的。但是这件事前文已经说过,刘香有苦自己知——他没有转型所需的地盘和商业渠道。

澳门和厦门两处地方已经卡死了南北两处的贸易路线,刘香即便像郑芝龙那样转了型,他的商船队到不了福建就会被扣押,哪里有买卖有可做。

如此一来,哪怕广州官场招安了他,没有生意和地盘的刘香迟早还是会走上劫掠的老路。这之后就是和广东官场翻脸,信誉值变负,然后官府开始下定决心剿灭他……

可见的未来令刘香愁眉不展,然而还有更让他糟心的事在发生:就在余仙客回来的第5天,两艘各自装备着4门火炮的流线型帆船,在南澳岛以北和海盗巡船发生了交火事件,打死打伤多名海盗后扬长而去。

南澳岛位于闽粤分界之处,最是要紧地带。

明朝廷早在万历1575年就将南澳岛划为两省共管,以雄镇关为界,建立了全国唯一一座海岛总兵府:“闽粤南澳总镇府”。这同时朝廷设立了“协守漳潮等处地方专驻南澳副总兵”,其下设闽粤军各一营,既历史上郑芝龙曾经染指过的南澳副总兵。

到了清朝,这里的副总兵规格又被提高到了总兵规格,位置愈发重要。

现在髡人的炮船既然已经来到南澳岛挑事,那么毫无疑问下一步就是大举南下了。

尽管髡人这么做有点挑衅南澳副总兵防区的味道,但是刘香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官老爷身上。

于是在1629年的3月5日,休整了几个月时间的刘香大帮开始大批从潮汕地带涌出,直奔群盗最熟悉,也是南边最富裕的海路要冲:珠江口而去。

得到消息的北方强邻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冷冷目送了对手地远去。

刘香不知道的是,这一次走后,他再也回不到起家的潮汕地区了,南国将会是所有中式海盗们最后的舞台,剧本会如期上演。

……

将目光暂时从温暖的南国收回后,偏居一隅的巨人又把视线投向了冰冷潮湿的江南。

“浪奔,浪流,浪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土布短衫,渔家打扮,戴着蓑笠的艄公一边卖力划船,一边侧耳听着船楼上飘来的小调声。虽说听不懂这种曲词怪异的外乡小调,但是艄公还是从歌声中感受到了一点萧瑟惆怅的小情怀。

唱歌的是熊道。

船只从杭州出发沿钱塘江而下,到了金山卫就可以转道北行进入松江府地界。在长江三角洲繁密的水系里穿行,只需三五十里的水路,船只便能到松江府城,再往北三五十里,便是后世的明珠,现如今的小小上海县了。

高歌一曲上海滩后,抒发完热情的熊道被冷冷的江风一吹,顿时豪情不再。他紧了紧身上的竹鼠皮袍子,看一眼河道四周荒凉的棉田,顿时寒意上身,急忙转身窜进了船舱。

通常来说,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棉田在三四月份就可以开始播种了,明代赫赫有名的松江棉就是靠着长江南北的大批棉田来提供原料的。

这种情况导致了原本是鱼米之乡的长三角在明末已经变成了纯商品粮购入地区,粮农变成了棉农和桑农,整个苏松常地区的农作物都转型成了经济作物。

然而1629年的松江府,棉花可不好种:尽管已经是阳春三月,但是小冰河时期的寒冷气候导致了各地棉田的晚播,所以刚才熊道放眼望过去时,两岸的土地还是一片萧瑟,连个下田的农夫都看不到。

钻进船舱后,熊道顿时感觉温暖了许多:江南地区这种该死的湿冷令出身北方的他极不习惯。由于空气湿度相对比较高,再加上现在的温度只有零上十度,所以无论身上穿着多厚的衣裘,内衣总感觉是潮湿的,浑身发冷。

呼一口气后,熊道赶紧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始伸出手烤火。身为大富商的他,出行自然是不能简约的:一艘豪华平底双层大船此刻正航行在河道里,船只做工精细,用料考究,内部装饰豪华奢靡,完全配合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