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00章

作者:吾谁与归

冉思娘慵懒的翻了个身子,将被子盖在了身上,闷声闷气的说道:“夫君,妾身今天就不伺候陛下用膳了,好好歇下。”

朱祁钰点头应了,但是没有完全答应,他看着冉思娘笑着说道:“还是要吃饭,待会儿让宫人送来,不吃饭可不行,不吃饭更没力气伺候朕了。”

冉思娘将小脑袋缩回了被窝,大声的喊着:“夫君!大坏人!你又逗弄我!”

朱祁钰走后,冉思娘从被窝里探出了脑袋,松了口气,这平日里泰安宫的娘子们一起伺候,尤其是陛下在皇后花萼楼居多,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只有她一个之后,多少有点吃不消了。

吃不消也得吃,泰安宫统一战线在后面看着她呢,不能让人趁虚而入。

她打算在面色光悦脂中,再加一些消肿的药。

这刚走到徐州,就肿胀不已,这一路要伺候很久,不备点药,哪里受得了?

她也有些食髓知味,也有点贪欢,这身体早些好了,早些承欢才是。

朱祁钰走出了行宫寝室,就看到了兴安早就侯在了院外。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果然如此。”朱祁钰看着日头,对着兴安说道。

陛下不喜欢身后跟着那么多人,伺候的也就是兴安两三个宫宦和负责守卫的缇骑。

兴安赶忙说道:“看陛下说的,陛下勤勉,连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都挑不出毛病了来,这南巡路上,陛下也好不容易才有了喘息之机,该多歇歇。”

这张弛有度方为正途,陛下整日里忙得昏天暗地,有时候甚至连泰安宫都不回,兴安有时候颇为担心。

唐玄宗刚登基的时候,也是勤勉有加,创造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开元盛世。

可是皇帝也是人,这整日里忙碌,终究会厌烦,唐玄宗晚年,便开始惰政,这煊煊大唐,急转而下,由盛转衰,只用了短短数年。

朱祁钰连连摆手说道:“这不行,得让他们这些个清流挑出些毛病来,朕想想……有了!”

“明日就传旨云贵川黔湖广等地,令他们每州每县上一株茶花树来。”

“一骑绝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嘛,思娘要茶花树做药脂,朕就干点荒唐事,让他们也弹劾下朕。”

“让各省巡按御史、巡抚都盯着点,看谁把朕的这个命令倍之,搞成类似于北宋末年生辰纲这样朘剥百姓之事。”

让各州县献茶花树,自然是饵,冬序已至,各种因为夏序蛰伏等待机会反攻倒算的家伙,怕是已经很难按捺那个躁动的心了。

兴安看着跃跃欲试的陛下,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陛下不好贪奢,素来节俭,这突然让各州县上贡茶树,各州县自然是尽心尽力,大概会闹出些亲自上山寻树,以证忠心之事来。”

兴安差点就明说了,陛下别钓了!

皇爷爷您什么画风?

这画风突变,但凡是做到知县事这位置上,而且坐稳的人,怕是只会老老实实的上贡茶树,不会生什么幺蛾子。

这冬序之下,皇帝和官员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怕官员生事反攻倒算,官员还怕挺不过冬序,皇帝找他们麻烦咧,这考成法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朱祁钰了然,他这饵料不对味儿,又要空军,他想了想说道:“那算了,思娘聪慧,自有法子,朕就不掺和了。”

朱祁钰主要是想钓鱼,既然注定要空军,还不如不下饵。

冉思娘办过密云药厂,自然知道如何选育茶树。

朱祁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寝宫,才说道:“说起这骄奢淫逸,朕忽然发现,皇叔的公私论,何尝不是君主论呢?”

兴安满是疑惑的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祁钰负手而立,一边走一边说道:“纵观这历朝历代的君王,又有几个君王,执掌公器而有公德呢?”

历数历朝历代君王,登基之后第一要务,就是压着手底下不造反,第二件事,就是骄奢淫逸,至于国家好不好,又有几个帝王关心呢?

只有私德、缺少公德的中原王朝,帝王的责任感何来?

兴安听闻大惊失色赶忙说道:“陛下所问,乃是君之所虑,臣,小人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历代非开辟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多口不道善言,心不知邑邑,不知选贤人善士托其身焉以为己忧。”

“动行不知所务,止立不知所定。”

“日选择于物,不知所贵;从物如流,不知所归;五凿为正,心从而坏,如此则可谓庸人矣。”

皇帝出生就是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哀、忧、劳、惧、危。

这自然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也不知道忧愁,更不知如何辨忠奸,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做事也不知道根基在哪里。

日常奢靡无度,不知道所用之物的昂贵,更不知道所用之物从何而来,对谏言也只知道说:啊对对对,你们看着办。

就变成了庸人。

“啊这……”兴安脑门上都是汗,这是他能讨论的话题,他一个太监讨论这个犯忌讳,这得跟辅国大臣谈。

兴安立刻说道:“臣差人叫于少保!”

朱祁钰点头,他用了膳,再和于谦讨论便是。

自从朱瞻墡提出公德说之后,朱祁钰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后来看大权独揽,慢慢不再理会朝政,开始骄奢淫逸。

所以公德论,有助于君王对皇帝位的责任感塑造,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以青史留名!

于谦觐见之后,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南衙出了件大事。”

“陛下圣明!”于谦长揖真心实意的说着。

之前于谦和朱祁钰有一件事讨论过很多次,那就是钱法和钞法是否可以并举。

陛下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陛下东边开海,西边步步为营,海陆并举。

但是陛下对钞法的态度十分坚决,谨慎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于谦怕陛下心里拧成疙瘩,便也没有再劝。

南衙出了件怪事,让于谦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有些后怕。

“怎么了?”朱祁钰这饭菜立刻就不香了。

这帮势要豪右,又整出什么新花样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老饭都馊了还在炒

于谦满是感慨的拿出了一叠的票证,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这是李贤送来的,徐承宗就等在门外。”

徐承宗亲自把一叠票证送来?

大明魏国公这么清闲的吗?

朱祁钰拿起了那叠票证,细细的查看了许久,他不是日选择于物,不知所贵、从物如流,不知所归之人。

这些票证都是南衙宝源局吸储后开局的储户凭证,算是大明钞法的一种行事。

但是这种储户凭证没有任何钞票的属性,它只是一个户头,如果需要交易,仍需到松江府、南衙等地的宝钞局承兑。

而朱祁钰的内帑支票票证、宝源局的储户票证、景泰四年送去倭国的大明宝钞,都是来自于去世前的金濂带领户部,由宝钞局出品的新大明宝钞。

高度防伪的好物,倭国用了都说好。

“很普通的一叠票证,怎么了?”朱祁钰翻动着那一叠储户凭证,并无感觉有任何的不妥。

朱祁钰作为大明户部尚书,很确信,这叠票证都是真的。

从票证的材质,再到水印,再到上面用的油墨、凹版印刷的技术等等角度看,这都是真品。

于谦看着那叠票证,五味杂陈的说道:“陛下,这都是假的。”

“假的?”朱祁钰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他点头说道:“宣魏国公。”

徐承宗颤颤巍巍的走了近来,跪在地上,三拜五叩,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一次陛下南下平叛,徐承宗就是从凤阳赶到了徐州,证明了自己对大明朝的忠诚。

而这一次,徐承宗又来了。

他总是承受他无法承受的无妄之灾。

“起来,说事儿。”朱祁钰点了点桌子,示意兴安撤掉桌上的膳食,他已经吃饱了。

冉思娘作为太医院的坐班太医,对朱祁钰的身体健康非常关注,除了经常做运动锻炼身体以外,还会盯着他的饮食、作息、久坐站起来活动等等。

一顿忙碌之后,徐承宗拿着一叠票证说道:“臣去查抄之时,是和锦衣卫指挥使杨翰一起前往的。”

杨翰,大同杨家五虎之一,当初稽戾王跑去大同府敲门,杨翰和兄弟一起深入虏营,打算配合袁彬营救稽戾王,但是稽戾王他自己不敢跑。

杨翰后来娶了黄艳娘,那个江南名角,只要一弹曲子,就会死人的黄艳娘。

徐承宗拿过三分薄纸说道:“这假票的材质,质地均匀,乃是正经的棉纸,但只有真钞纸的三分之一厚,在制票证的时候,用三层钞纸压制,这中间一层的钞纸就是水印。”

大明户部钞纸的水印,并非三层钞纸压制而成。

朱祁钰拿手捻了几下手中的假票,并未发现夹层,他把那假票都捻出窟窿来了,也看不出这玩意儿是三层压制。

徐承宗心有余悸的说道:“其次是油墨,臣最开始以为是宝源局的油墨失窃了,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们的油墨是自己调配的。”

“原来如此。”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假票证,他作为大明户部尚书,是有极其专业的票证鉴伪能力,但是他依旧看不出这玩意儿是假的。

徐承宗看陛下知道这帮家伙造价手段的高明,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大明闹钱荒,用李巡抚的话说,大明进入了冬序。”

“储户们就开始挤兑宝源局,宝源局的银币堆积如山,自然无碍,可是各地接连有几个人拿着假的储户票证到宝源局承兑。”

“这储户票证一式三份,储户一份、计省一份、宝钞局留底一份,这储户只有自己有,承兑不了就闹腾,这得亏是宝源局大使孙炳福认出了假票证,否则宝源局损失惨重。”

“那几个人被抓的时候,还大声叫嚷着,朝廷言而无信!”

“杨翰闻讯开始彻查此事,最后终于把事情查清楚,查抄了他们的工坊,才算了结这桩公案。”

朱祁钰拿着那叠票证有些奇怪的问道:“孙炳福朕知道,当年躺在宝源局的衙门里,一个炉头都没有,喝茶逗鸟,好不快活,还有点胖。”

“他是怎么把这假票证认出来的?”

徐承宗瞪着眼说道:“他掂量了下,假票证即便是能够以假乱真,孙炳福手一掂量,发现假的略微重了些。”

“嗯?重吗?”朱祁钰发出了一个疑问,他的确没感觉到这一叠有什么分量差距。

如果说一张,那就更不能辨别了。

孙炳福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掂量重量的绝活,在临时查岗的朱祁钰手中,谋得了差事,而且办得极好。

朱祁钰笑了笑,孙炳福的才能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是在正统年间,孙炳福只能躲在树荫下,逗鸟睡懒觉。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出了在奉天殿的家伙,个个都是老油条,个个都不简单,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亲自下场跟朝臣们狗斗,而是选择搭建一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舞台,遴选有志之士,在舞台上绽放属于他的光彩。

显而易见,朱祁钰这搭台子唱戏,搭出的台子效果非常好。

徐承宗将这个案件从头到尾的讲述了一遍。

这个陈家庄的团伙,一共只有七个人组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纸匠、漆匠、油墨匠、画师、雕版师、舟师等。

这个团伙并不做宝源局的买卖,打一开始这个团伙瞄准的就是倭国市场。

倭国行钞法,流通大明宝钞,倭国的商舶和贡舶到了大明只能得到大明宝钞,得不到景泰通宝和御制银币。

这个团伙中的舟师曾经去过倭国,他们认为有利可图,便开始制作这种只流通在倭国的宝钞,因为制作精良,获利颇丰。

这人有了钱,就胆子大,这宝源局挤兑乱象一出,这些人就生出了些按闹分配的想法。

宝源局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一张票证也不多,也就千枚银币,若是宝源局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承兑了这些假票证,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可以兜售假票证了。

这个团伙,本来打算做完这最后一票,就收手前往鸡笼岛、琉球、安国、交趾等地生活。

宝源局的挤兑一共持续了三次,宝源局的银币堆积如山,就是为了应对挤兑浪潮,宝源局岿然不动,这些挤兑的人,又拉着牛车,把银币拉回来宝源局存钱去了,只不过需要重新计息罢了。

朱祁钰听完了整件事,笑着说道:“他们也是知道这票证,储户一份、计省一份、宝源局留底一份,所以打算闹一闹,看能不能占便宜。”

“若是有一个人手眼通天,能打通宝源局诸多环节,这假票据未尝不会变成真的啊。”

徐承宗冷汗直流,整个南衙,能谈得上手眼通天的大约只有他魏国公有这个资格!

毕竟魏国公府当年建的烟雨楼,能看到南京皇宫之内!

这也是徐承宗亲自把假票证送到徐州行宫的主要原因。

等陛下知道了心里起了猜忌,还不如自己送上门来,以证忠心,任由陛下发落。

朱祁钰并没有为难徐承宗的打算,徐承宗也打不通这里面的环节。

计省这块,就连朱祁钰这个皇帝,都不好说能打通关节。

金濂、沈翼两任户部尚书,都跟讨债鬼一样,在他身后讨债。

户部郎中王祜和内帑太监林绣,每次吵架恨不得打起来!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后世超级美钞的事件。

美利坚的美钞出自私人银行,美联储。

在八十年代,出现了一批根本无法辨别真伪的假钞,美联储四处甩锅,咬到了朝鲜、咬到了莫斯科、咬到了伊朗、咬到了北爱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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