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631章

作者:庄不周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巴跑得那么快。

纵使刘巴自负,可是在虞翻面前,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奈何。

就在荀彧尴尬的时候,刘协一声清笑。“放眼天下,能让虞祭酒觉得惭愧的人可不多。荀尹,过来喝一杯?”

荀彧长出一口气,再次向虞翻躬身致意,转身就走。

虞翻眉梢轻扬,撇了撇嘴,泰然自若的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荀彧来到天子面前,刚要说话,刘协说道:“虞祭酒已经喝了,你这酒怎么还满着?”

荀彧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虞翻放下酒杯,顿时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立刻将杯中酒喝了,又伸手去斟酒。一旁的童子郎周不疑眼急手快,立刻接过荀彧的酒杯,添满了酒。

荀彧接过酒杯,在刘协面前落座,低声说道:“谢陛下解围,要不然臣今天可真是献丑了。”

刘协举杯,嘿嘿一笑。“荀尹今天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居然敢去撩虞祭酒的虎尾。”

“惭愧,惭愧。”荀彧尴尬地笑笑,举杯致意,与刘协喝了一杯。

刘协对一旁的杨彪、周忠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一起过来说话。杨彪、周忠会心一笑,欣然而至。

荀彧感激之余,又有些惊叹。

在这种时候,刘协有如此举动,分明是要告诉所有人,他荀彧将来是要更进一步,位列三公的。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虞翻方才举止的回应。

一面告诉所有人不要轻易去撩虞翻的虎尾,一面告诉所有人他荀彧前途无量,天子这平衡术信手拈来,不露痕迹。

说了几句客套话,荀彧随即说到了正题。

“臣方才与刘巴议及铸金银币之事,提议矿藏普查,然后便说到了这山林矿产归属的问题。当初光武皇帝……”

说到正事,荀彧变得自信起来,侃侃而谈。

杨彪、周忠在一旁听了,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荀彧的意见。

他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荀彧考虑得这么深入,这么周密,直接想到了大司农与少府之间的职权划分,并且将制度沿革也考虑进去了。

刘协也凝重起来,转身又将骠骑将军张济、太尉贾诩、少府田芬叫过来一起商议,守岁之会瞬间变成了小朝会,算是给了荀彧一个仅次于大朝的高规格待遇。

一旁的荀文倩看得清楚,不禁嘴角轻挑。

正在唐夫人说话的唐氏见了,也松了一口气。刚才看到荀彧被虞翻硬怼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荀彧一时忍不下这口气,接受虞翻的挑战。

虞翻这个讲武堂祭酒不好惹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那是真能打。

“他啊,看似温和,实则倔着呢。”唐氏抱怨道:“这么多年了,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这个弯就是转不过来。”

唐夫人笑道:“这才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天子看重他之处。道理迟早有想通的一天,做人的原则丢了,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唐氏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终究让人担心。这次想通了,焉知以后会不会又有分歧?他自己也经常说,天子有如御风而行的仙人,凡人想跟也未必跟得上。”

唐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的刘协和荀彧,莞尔一笑。“文若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在你面前,我还能虚言掩饰不成?”

“若是如此,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唐夫人斟满了酒。“悟道这种事宁缓勿急,宁缺勿滥。正如荀卿所言,骐骥一跃,不及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何况他还不是驽马,是真正的骐骥。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厚积薄发,后发先至,成为最接近天子境界的那个人。”

“但愿如此。”唐氏如释重负,抿了一口酒,又道:“你自从主持了印坊后,这谈吐见识也大有长进啊,莫不是要和蔡令史一样,做个女博士?”

唐夫人忍俊不禁。“我哪有蔡令史那样的天赋。不过是听得多了,学舌罢了。”她停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见贤思齐也是人之常情。等蔡令史回朝,我的确要和她多亲近亲近才是。这些年忙于印坊的事务,和她有些生疏了。”

第1178章 勇者无畏

听完荀彧的问题,刘协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悠闲的端起了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新陈谢代快,就连酒量都变好了。

换作以前,这种长夜之饮他想都不敢想,哪怕喝的是啤酒。

这让他有资格从容不迫,毋须频频起身放水。

正如此刻,兵权在手,织妨、印坊也在手,他不用找司徒府要钱,自然可以看他们怎么选择。

皇室的开支在后期暴增,可不仅仅是荀彧说的那些理由,什么孝桓、孝灵奢侈、后宫之人数以万计,日费千金。

儒家重礼才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关键原因。

儒家之礼本就注重形式。

夫子对子贡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

没有羊,还谈什么礼?

所以为了维护体面,大量的礼仪性开支是必须的,否则就是失礼。儒术独尊,礼是儒门约束天子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礼自然不能缺,钱自然也没少花。

最典型的就是厚葬。

本朝厚葬之风极盛,不仅是皇室,百姓也是如此。后世考古,东汉出土了大量的画像砖,就是托厚葬之风所赐。

对后世考古来说,厚葬提供了大量的实物资料。可是对当世人来说,厚葬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此破产的家庭不在少数。

皇室也差不多,后来孝桓、孝灵财政崩溃,某种一个原因就和厚葬的习俗密切相关。

建康元年,孝顺帝驾崩之后,孝冲在位四个月,孝质在位都一年半,连皇陵都来不及修。孝冲皇帝的怀陵、孝质皇帝的静陵都是在孝桓帝在位期间完成的,对孝桓朝的财政影响之大,无论如何也不该忽视。

荀彧不说,不代表就可以无视。

厚葬只是其中一方面,其他各种礼仪的开销也极庞大,比如一年饮食的开销就高达两亿,衣物也要近两亿,各种费用加起来,接近全国财政收入的四成。

对于一个穿越客而言,这是一个极恐怖的数字。

即使是对这个时代而已,这也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财政难以为继几乎是必然。

所以,要改善财政状况,改革儒家之礼势在必行。

历史上的曹操、诸葛亮都提倡节俭、薄葬,并非他们的道德高尚,而是形势逼着他们这么做。

但这样的提议不能由他来提出。否则好心没好报,儒家不仅不会感激他,还会担心他削弱儒家的话语权。他只是将织坊这个目前最来钱的产业牢牢抓在手中,先满足自己的开支,确保不用向司徒府要钱,然后看这些儒生士大夫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万一不如意,就将山林矿泽收归少府,将皇室开支与朝廷开支分开,各花各的。

反正我不可能缺钱,不用像孝灵帝一样建万金堂,钱没攒下,反落得一身骂名。

如今荀彧果然沉不住气,提出了少府与大司农职权的划分问题,刘协很想看看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方案来。

杨彪、周忠都是老狐狸。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合适的方案,此刻听荀彧提出,知道是刘巴拱的火,正中下怀,纷纷将殷切的目光看向了荀彧。

张济不懂经济,一脸茫然。

贾诩低着头,都快要睡着了,一副这事与我无关,你们别问我的架势。

荀彧也知道自己既然挑起了这个话题,就不能再往后躲。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维持当前制度,不分皇室、朝廷,都由司徒府控制,但是要对皇室的规模进行限制,以免无限膨胀;二是将皇室与朝廷分开,重新划分各自的权力范围。

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矿山的收益。

荀彧的建议是,既然光武帝将盐铁、矿山等收益划归大司农,就不要再改了,这些还是归大司农。这些收益数额巨大,又对民生经济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还是由大司农控制更合适一些。

杨彪、周忠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抚着胡须,一脸深沉,却不置可否。

刘协嘴角轻撇。

一旁的皇后伏寿很不高兴,却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皮,脸上也没了笑容。

坐得比较近的荀文倩、甄宓听到了大概,荀文倩神情有些尴尬,甄宓却笑靥如花,轻声对荀文倩说道:“荀尹这是要将印坊、织坊全部收归司徒府吗?那我们倒是清闲了,不用再这么辛苦。”

声音虽然不大,荀彧却听得清楚,脸有些发热。

印坊、织坊都是天子一手策划,皇后与贵人们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其中还包括他的女儿荀文倩,想收回就收回?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若想如愿,必然要做出能让天子接受的巨大让步。这个让步是什么,他大致猜得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话到嘴边,他还是犹豫了。

这关系到儒门的地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

虽说天子新政迭出,已经在实质上动摇了儒门独尊的地位,毕竟还没有公开否认这一点。在不少人看来,从事实学的也是儒门士子,非儒门士子大多还只是做事的工匠,与仕途关系不大。

一旦正式宣布仕途对其他学术敞开,儒门独尊的地位将荡然无存。

就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是利在千秋的。在短时间内,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也会被无数儒门士子唾弃,成为儒门败类,被人指脊梁骨是避免不了的。

是在这个场合提出,还是见好再收?

反正天子原则上也没有反对,具体的建议可以等两府联席之后再提。

看杨彪、周忠这神情,应该也是不赞成在这时候与天子讨论这个问题的。

可是话到嘴边,荀彧还是不甘心。

今天是守岁之会,不仅三公九卿及其主要属员都在,各郡国的上计也在,规模有如大朝,气氛却没有大朝那么庄重,正是上书的好时候。就算不能做出最好的决断,也应该在原则上达成一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荀彧咬咬牙,挺身而起,长揖再拜。“陛下受命于危亡之际,奋发于倾覆之间,不让光武皇帝当年。臣以为,如今天下将定,正适极大之年,陛下宜收拾旧制,革故鼎新,开万世太平。”

刘协笑笑。“荀尹这是要做大文章么?”

杨彪、周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们还没有机会和荀彧仔细商量,此刻只是想听听荀彧的意见,可是荀彧这架势,可不是泛泛而谈的意思,这是要开诚布公啊。

虽说这只是荀彧一人的意见,就算被否了,也不会牵扯到他们。

可是,这毕竟是关系到儒门的大事,怎么能如此仓促呢?

荀彧已至不惑之年,怎么还和弱冠少年一样意气用事。

第1179章 量入为出

荀彧开了口,反倒镇定下来,从容应道:“陛下,此乃臣一孔之见,并非什么大文章。若能有利于国家,还请陛下斟酌。荒悖之处,则请陛下治臣之罪。”

杨彪、周忠相视苦笑。

荀彧这是铁了心,要以一身为牺牲,与天子谈判啊。

堂上、堂下众人原本就留意御座前的几个人,此刻见荀彧挺身直言,知道有大事发生,立刻提醒身边的人肃静,连歌舞也歇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子与荀彧等人的身上。

刘协摆摆手。“荀尹,放松些。今天是守岁之会,不是朝会。君臣一起辞旧迎新,可以畅所欲言,却不必如此拘谨,坏了兴致。”

杨彪也顺势劝道:“荀尹,自华阴之战起,不论是朝堂还是战场,陛下都是从谏如流的。你有什么想法就说,但有可取之处,陛下自会择善而从,你不必搞得这么严肃,效强项故事。”

周忠也配合的笑了起来,拉着荀彧入座。

荀彧顺势重新入座,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转入正题。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先吹捧了刘协几句,将刘协与光武帝相提并论,并表示就节俭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为了发扬这个优势,并避免后世之君重蹈覆辙,有必要立下规矩,对后宫的规模进行限制。

众人听了,不禁暗笑,同时又为荀彧捏了一把冷汗。

荀彧说的话是没错,天子的节俭有目共睹,即使是和光武帝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他说的后世之君,无论怎么看,先帝孝灵都是其中之一。天子对此颇有异议,一直在致力于重修《孝灵帝纪》,岂能听不出荀彧的言外之意?

万一天子不爽,就算今天不面折荀彧,心里这根刺也埋下了。

刘协面不改色,淡淡地笑了笑。“依荀君之见,后宫应该是什么样的规模?是依周礼,还是依光武皇帝成法?”

荀彧摇摇头。“陛下,今日之议,重点不在后宫的规模。”他从一旁的周不疑手中取过刚刚诵诗受赐的厌胜银钱。“今日只谈钱。”

“哦?”刘协有些意外,不禁转头看向杨彪等人。“真是难得啊,荀君不论礼,要谈钱了。”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颌道。“管仲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比干在朝则为忠臣,在野则为财神。宛人范蠡出仕则为名相,经商则为巨富。荀彧施政河南,关心经济也是应该的。”

刘协瞥了一眼杨彪,暗骂老狐狸。

听你这意思,我不听他说就是纣王、越王是吧?

“行,那就谈钱。”刘协笑得更加灿烂。“可惜纣王、齐桓公、勾践都不是什么明君,要不然我倒是愿意成全荀君这效仿前贤的心思。”

杨彪尴尬地躬身请罪。“臣引喻失当,请陛下治罪。”

“罢了,是我让你们轻松些的,有错也是我有错在先。”

杨彪更加尴尬,老脸通红,讪讪地笑了两声。

荀彧面色不变。“陛下岂是帝辛、小白、勾践可比。若帝辛有陛下一半明睿,周不能代商,当复有十七世之命。小白、勾践若有陛下一半英伟,岂是偏安之霸?臣等有幸,能追随陛下兴复汉室,再造儒门,建万世太平,岂敢知而不言,言而不尽?陛下宽待老臣,人所共知。司徒终年辛苦,一时兴奋,不胜酒力,引喻失当,瑕不掩瑜……”

刘协抬手,示意荀彧别再叨叨了。

“说正事,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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