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368章

作者:庄不周

以山东的舆论而言,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宗资就是典型,“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唯画诺”。陈宫、阎象都是这种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名士,就算现在观念有怕改变,他们能彻底与士大夫决裂吗?

不决裂,又如何推行度田?

刘协听完,咂了咂嘴,没吭声。

他原本对陈宫、阎象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听到曹操的这个判断,他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曹卿,你这样的想法,又是何时出现的?”

曹操笑道:“陛下,臣少好读书。鉴古知今,便知世家坐大,绝非王室之福。三家分晋,三桓弱鲁,而田氏代齐,都是强枝弱干的后果。古往今来,兼并既是必然,又是顽疾,祸福两依。是祸是福,全看平衡之妙。”

“如何平衡?”刘协追问了一句。

曹操沉默了良久。“克己复礼。”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何克己,又复何礼?”

曹操躬身而拜。“这就是需要陛下与朝中诸君切磋琢磨了,非臣所能妄言。”

刘协眼中的笑意更盛。“曹卿所言甚善,愿意一试吗?”

曹操愣住了。“陛下是说……”

“做一郡太守,试行度田。”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我觉得你比陈宫、阎象更能胜任。你不要急着回答,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再来答复。”

曹操无奈,只得躬身领命。

眼看天色不早,刘协结束了与曹操的第一次会面,打道回宫。

狼骑与虎豹骑演习的事还要几天,不急在一时。

刘协让曹操就驻扎在细柳营附近,熟悉地形的同时,也让虎豹骑休整备战。上林苑中有大片的牧草,可以供虎豹骑的战马食用,减轻辎重运输的负担。

与刘协并骑回城的路上,一直负责记录,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蔡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陛下有意让兖州牧改任太守,是试探吗?”

“试探什么?”刘协转头看着蔡琰。

“试探他是否肯奉诏书,是否有更大的野望。”

“他能有何野望?”

蔡琰想了想。“他的很多看法与陛下相似,只是限于身份,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去了交州,或者其他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而当地又没有大族掣肘,说不定反能成事。如果他有割据一方的想法,这未尝不是一个选择,正如当年的赵佗。”

刘协眼神微闪,随即笑了。“令史倒是旁观者清。”

“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原本没有。”刘协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比陈宫、阎象等人更适合试行度田,倒没想到这一层。”

“就算他务实能断,以他那名声,只怕也很难得到当地士大夫的认可吧?”

“那不是更好?”

“呃……”蔡琰没有再说下去。

她搞不清天子在想什么。是想用曹操来试探士大夫的底线,还是如她所说,不给曹操割据一方的机会,她说不准。

但她清楚,防范将领坐大这件事只能私下提醒,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天子不肯承认,也是可以理解的。

——

送走天子,命人去传余部进驻细柳营,曹操与郭嘉并肩站在昆明池边,看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通红的湖面,沉吟不语。

天子虽然没有明确的否决他守边的想法,却提出了让他推行度田的建议,还让他考虑几天,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推行度田,最多只是一郡太守,统兵不过万人。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左迁。杨彪等老臣有答应的可能,但他却会蒙受极大损失,绝不是他主动西行的目的。

“奉孝,你的意思呢?”

郭嘉低下头,看看脚边的野草。“主公锋芒太甚,引起了天子戒心,只怕守边的计划难行了。”

曹操咂了咂嘴,也有些后悔。

“主公如果还是想守边,臣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说来听听。”

“既然去南边,骑兵大概没什么用武之地。”

曹操一愣,转头看向郭嘉。“奉孝,你是说……”

郭嘉点点头。“断尾求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总比放弃所有的实力多好。南方多丛林,骑兵消耗大而效用少,不如献给陛下,以解其忧。”

曹操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牙疼。

断尾求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郭嘉的想法的确有些道理。虎豹骑到了南方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不如献给天子,让他放心。

可虎豹骑是他的心血,是他最精锐的力量啊,就这么送给天子,他真有些舍不得。

“主公,南方缺马,不出数年,虎豹骑就会沦为步卒……”

曹操举起手。“奉孝,你让我再想想。”

第681章 书生意气

孔融很快就写完了张喜的传记,兴冲冲地拿给杨彪看。

杨彪看完,抚着胡须,思索良久。“文举文采灿烂,赏心悦目。”

孔融虽然傲,却不傻。

杨彪只夸他文采,却不说内容,显然是对这篇传记不满意。

“还请文先斧正。”

杨彪放下传记,轻轻搁在一旁,说起了一桩旧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马日磾、蔡邕、卢植、韩说等人校书东观,编著孝灵帝以前的君臣传记,作纪、志、传等数十篇。参与诸人皆是博学之事,但大家公认,蔡邕最具史才,所以蔡邕承担的任务最重,其中的志十篇几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们闲聊,说到史学与文学的不同。蔡邕有一个观点,大家都很认同。

史学与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事实。

你可以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评价,但这件事本身必须是真的。你可以对事实有所偏重,有所选择,但写入史书的事都应该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虚构的。

圣人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但绝不能向壁虚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献可依。

就这一点而言,蔡邕对司马迁就有所批评,说《太史公书》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并非事实。但司马迁有他不得已之处,很多史实距离太远,根本没有文献记载,不得不以传说入史。

可是写本朝史,尤其是当代人,万万不可如此。

如果罔顾事实,随意编造,那史书就不是史书,而是小说家言。

蔡邕的观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所以他们后来修史传,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一原则。

杨彪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孔融的作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季礼传纪之难,在于无事可写。”

孔融作色。“你既然知道无事可写,那我能怎么办?”

“如果容易,何必劳动文举?你以为蔡琰写不了这篇传记,是她不肯编,还是不会编?”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胡须吹起。

“文举多费心。”杨彪将案上的传记轻轻推了回去。

孔融拿过传记,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风后面,走出了袁夫人。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文先,这样的腐儒留在身边,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杨彪抚着胡须,脸色凝重,幽幽一声叹息。

“希望诸君九泉之下,不会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会怪你。若他在世,我想他也会赞同你这个观点的。凭着手中笔臧否人物,以非为是,绝非良史当为。”

她顿了顿,眉梢轻挑。“不想昭姬虽是个女子,却继承了蔡伯喈的才华,大涨我女子志气。依我看,她将来的成就当在班昭之上。”

杨彪诧异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

回到住处,孔融一眼看到祢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诧异。

“回来得这么早?”

祢衡翻了个白眼。“我今天就没出去。你忙着写传记,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顺口问道。

祢衡再次翻了个白眼。“找到了,他说会来找我理论。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谁啊?”

“扶风人孟达。”

孔融愣了一下,转身看向祢衡。“是官居散骑侍郎的那个孟达孟子度吗?”

“你认识?”

孔融笑了一声。“正平,这孟达可是长安城里的后起之秀。他是讲武堂第三期肄业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选入散骑的关中俊彦。因为这事,还闹出不小风波呢。”

“什么风波?”

“他父亲叫孟佗,曾献葡萄酒给张让,以换得出任凉州刺史。”

祢衡愣住了,半晌才懊丧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人。听一听都觉得污了耳朵,我还和他论什么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白费了好多心思。”

说完,祢衡转身回屋,一边走一边扬手。“若是他来找我,就说我眼睛疼,不见。”

孔融赶上前去,拽住祢衡。“我帮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刚为张季礼与的传记。”

两人在堂上就坐,祢衡将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文举的文章有进步,可喜可贺。”

“但太尉说,向壁虚造,不合直笔为史之道。”

祢衡眼睛一翻。“直笔是直指本原,并非事事拘泥原貌。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岂是说赵盾手刃其君?身为执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有违君臣之义,当负弑君之名。若抱泥原貌,则董卓亦不为废立之事,扶立今上者为袁隗也。”

“我也是这么想,奈何……”孔融很无奈,唉声叹气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头。“正平,天子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果废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乱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岂不更合乎道义?”

祢衡也反应过来。“所以,天子要将袁绍逐出袁氏宗族,由袁术为宗主,独享其功。否则以此大功,袁绍当入朝主政才对。”

“然也!”两人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总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开心了片刻之后,孔融收起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这传记该怎么写?”

祢衡不假思索的说道:“心证。”

“心证?”

“张季礼虽无事功,却有道德。他不畏董卓残暴,陪天子西迁,忠于天子,不离不弃,德行无亏。就算是反对度田,也是为朝廷着想,其志可嘉,其心可悯。由此处着眼,自然好写。”

孔融点头赞同。

他想了想,起身说道:“我要去问问与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迹,或许能更充实一些。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祢衡摇摇头。“孟达那样的人都能直选散骑,天子用人未免过滥,不择良莠。我要上书金马门,请天子罢黜孟达,清君之侧。”

孔融抚掌而叹。“后生可畏。正平,还是你反应快,又抢先一步。我老了,不复当年锐气。”

祢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他放下笔,拿起刚刚写好的文章,满意地点点头。

“好纸,好笔,好文章!”

第682章 闭目塞听

刘协回到宫中,洗漱一番,吃了晚饭,在殿外的空地上散步,准备继续加班批公文。

虽然知道这是老臣们故意给他施加压力,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上一篇:归藏剑仙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