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20章

作者:庄不周

“段公当年大杀西方,若朝廷弃凉,凉州沦为羌人牧马之地,段氏祖茔自然不能幸免,贾君先祖百余坟茔会不会也被殃及?”

贾诩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陛下有意弃凉?”

刘协摇摇头。“朕若欲弃凉,又何必来见贾君?可是大汉危如累卵,能支持几年,实在不好说。一旦大汉火尽,山东有了新帝,弃不弃凉,贾君能预知否?”

贾诩脸色再变。

他与段煨等人不同,他对朝廷的弃凉之议了解甚深。

本朝自光武以来,屡有弃凉之议,上升到朝议的就有五次,私下里的议论数不胜数,而主要倡议者大多是关东人。

关东人欺凌凉州人,逼反了凉州汉羌,然后又将凉州当作累赘,欲弃之而后快。如果不是马援、虞诩等人力争,又有以凉州三明为代表的凉州将士奋战在平定羌乱的第一线,维持着凉州的稳定,凉州早就沦为化外之地。

如果大汉亡了,关东最有可能称帝的就是袁绍。

袁绍是关东士大夫的代表,一向鄙视凉州人,弃凉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一旦朝廷弃凉,就不仅仅祖茔为人残破的事了,所有的人凉州人——包括他贾诩在内——都会成为蛮夷,别想在新朝立足,王允杀尽凉州人的未竟遗愿倒有可能成为现实。

无路可退。

贾诩忍不住一声哀叹。

天下之大,竟无我贾诩立锥之地。

贾诩微微转头,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脸,脸颊不禁抽了抽,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眼前的天子眉眼一如从前,眼中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从前的天子是奋力求生的幼龙,尊贵而弱小,眼前的天子则是生出了爪牙的蛟龙,眼中充满俯视天下的威严、看透一切的智慧,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贾诩迅速做出了决定。“臣以为,凉州不弃,大汉不亡。”

第34章 血盟

刘协眉梢轻扬。

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大汉中兴,不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贾诩要凉州崛起,不再成为朝廷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有贾君之言,天下可安。”刘协微微用力,握着贾诩的手肘,郑重地晃了晃。

贾诩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拱过头顶,向刘协施了一礼。“臣诩,愿为陛下,为凉州,竭微末之材,尽绵薄之力。”

杨彪父子四目相对,不知道刘协与贾诩说了什么,竟让贾诩如此激动,当场效忠。

杨彪太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了。

难道是因为凉州?

——

刘协随段煨、贾诩入营。先登上将台,检阅段煨麾下的将士。

虽说段煨为人多疑,但他练兵的水平却比杨定、杨奉强多了,麾下近万将士衣甲整齐,训练有素。

看到这一切,刘协暗自庆幸。

如果段煨也反了,与张济同污合流,东西夹击,就凭杨奉等人那点实力,根本不够看的。

历史上,杨奉三人曾进攻段煨大营十余日,结果什么便宜也没占到,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段煨很克制,不仅没有反击,反而继续供应朝廷粮食。在李傕、郭汜追杀朝廷,将朝廷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段煨也没有趁火打劫。

甚至后来击溃李傕,段煨都是当仁不让的主力。

所以说,种辑、左灵等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他们满腹诗书,却没用到正处,全用在了内讧上,险些提前送大汉归西。

看完演习,就在将台之上,刘协看着东方,神色凝重。

“张济反了。”

段煨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臣已经收到了张济的消息,他约臣结盟,被臣拒绝了。”

贾诩也淡淡地说道:“陛下,张济不足为患。”

杨彪松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汗珠。“将军,天气炎热,能否帐中说话?陛下初愈,不宜劳累。”

段煨如梦初醒,连忙请刘协下将台,到帐中说话。

刘协与段煨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段太尉当年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可曾留下兵法、战纪之类的文书?”

段煨笑着摇摇头。“作战时日不暇给,后来又忙于政务,无心顾及。如今事过时迁,文书散失,经事之人也多亡故,想写也写不了。”

“那太可惜了。”刘协无限惋惜。“如此惊人功业,却不能留下详细记载,诚为损失。将军不妨留意一些,尽力挽回,将来为太尉作传增辉。”

“唯。”段煨脸上有光,满口答应。

刘协也知道,指望段煨去做这件事是不现实的。这些武人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甚至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更不会觉得行军作战的经过有什么记录的意义。在他们看来,真正有排面的是学问,而且是儒家经典。

所以皇甫规最珍惜的不是战功,而是开馆授徒,撰文集五卷。

张奂最得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

段颎是纯粹的武将,对做学问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后来依附宦官,所以名声最差。

段煨虽因天子提及段颎而得意,但他心里却不见得以为段颎能和皇甫规、张奂比肩,兵书、战纪什么的,能和《诗》《书》相提并论吗?

“贾君,你虽不是段太尉外甥,想必也对段太尉的事迹不陌生吧?”

贾诩点头道:“诚如陛下所言,臣对太尉的故事有所了解。”

“那就委屈贾君为侍中,随时为朕解说太尉当年故事,增长见识。”刘协转头看向杨彪。“太尉以为可否?”

杨彪抚须笑道:“贾君博学多闻,又久历战事,为陛下参选军机,再合适不过。”

杨修心里酸溜溜的。侍中比二千石,天子还觉得委屈了贾诩,这差距也太大了。

贾诩面色平静,默不作声。

刘协看在眼里,又对段煨说道:“将军能割爱否?”

天子讨要贾诩,而且是为他解说段颎当年战事,段煨哪有不肯之理。说实话,他早就想赶贾诩走了,只不过碍于同乡情谊,做不出来而已。

“陛下,文和乃是凉州百年不遇之俊杰,唯陛下能用之。”

刘协微微一笑。“贾君,肯屈就否?”

贾诩离席,大礼参拜。“谢陛下不弃,臣受宠若惊。”

刘协欠身,伸手轻扶。“见将军之武,得文和之智,朕亦可以安睡矣。来,诸君举杯,共浮一大白。”

“万岁!”段煨率先举杯高呼。

“万岁!”帐中文武一起举杯,山呼万岁。

这时,侍郎史阿快步进帐,走到刘协身边,附耳说道:“陛下,卫尉传来口讯,李傕、郭汜兵至,前锋离御营不足三十里,兵多,不可胜数。”

刘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了杨彪一眼,随即定了定神。

“派人回去询问。”刘协顿了顿,又道:“就安排徐晃去。”

“唯。”史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刘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华阴天下险,然而登山之人更知绝美风光在险峰,非勇者不得观。诚如这天下形势,随波逐流易,逆水行舟难。向使高皇帝不出汉中,焉有大汉四百年?向使光武皇帝怯阵昆阳,安有东都二百年文明?朕不才,愿竭平庸之资,驽顿之材,效先辈故事,再造大汉。”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

他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将鲜血滴入酒尊之中。“今日,朕对华山、大河起誓,与诸君歃血为盟,诸君不负朕,朕必不负诸君。”

刘协使了个眼神,一旁的杨修会意,连忙为他添满染了血的酒。

刘协举杯在手,大声说道:“请诸卿助我。”

众人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贾诩悄悄地捅了一下段煨,使了个眼色。

段煨会意,立刻起身抱拳,大声说道:“宁辑将军,臣煨,愿助陛下,万死不辞。”

那一边,杨彪也反应过来,神情纠结地起身。“太尉,臣彪,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齐声道:“臣等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谢诸君。”刘协大声说道:“德祖,为诸君上酒。”

“唯!”杨修应着,一溜小跑着,为每个人添满了酒。

众人举杯在手,眼神狂热地看着刘协。

“请!”刘协一饮而尽。

众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第35章 勾心斗角

酒逢知己千杯少。

穿越半个多月,刘协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有点多。

确认段煨不反,又成功招揽了贾诩,兴奋之下,他忘了这个身体只有十五岁,还以为是前世那个酒精考验的社畜,一不小心喝多了。

段煨看在眼里,很高兴。

陛下不把我当外人啊,否则怎么可能在我营里喝醉了。

将刘协送入准备好的豪华大帐,段煨意犹未尽,又拉着杨彪说了一会儿,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去了。

杨彪进帐,看着面色酡红,睡得深沉的刘协,又心疼,又头疼。

如果说上次在杨奉大营的较量还只是暗流,这次在段煨、贾诩面前的冲突就是浮出水面的漩涡。天子以段颎为借口,挑起了西凉人对关东人的强烈不满,成功地将贾诩招入麾下,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蓄谋以久的反击?

杨彪看不清,因此忐忑。

“父亲。”杨修走进大帐,见杨彪在座,神情凝重,以为他担心天子,连忙说道:“陛下只是醉了,并无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杨彪瞅了瞅杨修,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大帐。

杨修不解,却还是跟了出来。两人来到一旁,杨彪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华山,思索良久。

“德祖,你说……陛下是身醉,还是心醉?”

杨修疑惑地看着杨彪。

什么身醉、心醉?

杨彪见状,只好进一步挑明。“他醉倒在段煨大营,以及之前与段煨、贾诩说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肺腑之言?”

杨修恍然,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肺腑之言。陛下与人交,不好虚言。且贾诩机智过人,骗他绝非易事,只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陛下的确有意重用西凉人,压制关东人?”

杨修眉心微蹙。“父亲,严格来说,我们也不是关东人。”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糊涂,我是说关东人、关西人吗?我说的是儒术与王道。我弘农杨氏以《尚书》传家,学的是儒术,求的是王道,岂能与残暴好杀的西凉人为伍?”

杨修猝不及防,被打懵了,当即暴起,正准备反击,随即又意识到眼前暴怒之人是自己的父亲,不能放肆,只好忍气吞声,捂着脸,嚅嚅的说道:“父亲,这不是……救危存亡,事急从权嘛。”

“若只是事急从权,倒也罢了。”见杨修委屈,杨彪也很后悔,自觉失态,不合大臣气度。“我就怕天子并非事急从权,而是有意为之。你还记得天子在营门外所言乎?他将大汉今日之局面归咎于儒门,这……这是何等荒谬。”

他一转头,神色又凌厉起来。“是谁在蛊惑陛下?”

杨修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何出此言?”

“陛下从小读书,讲经者皆为大儒,以儒术为正宗,怎么会有此离经叛道之举?”

杨修转着眼珠,也想不明白。

父子俩相对无言。

——

段煨回到自己的中军,坐下喝了两杯水,有书吏送来刚收到的文书。

段煨接过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刚喝进嘴里的水险些喷出来。

“李傕、郭汜这么快就来了?”

书吏点点头。“之前就收到消息了,只是将军正与陛下饮宴,未曾敢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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