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269章

作者:王梓钧

《农政全书》是徐光启的遗作,还没经过审定修改,徐光启就病逝了。陈子龙从徐光启的孙子手中,得到《农政全书》的草稿,大概删改了十分之三,又自己新增了十分之二的内容。

此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农业技术,一部分是农业政策。

仅救灾备荒的内容,就有十八卷之多,甚至附录了几百种可以充饥的植物。历朝历代的水旱蝗灾,书中不但做了统计,而且分析论述各种救灾方式的利弊得失。

仅凭《农政全书》,赵瀚就会大力重用陈子龙。

唉,历史上陈子龙抗清失败,被清兵抓住押赴南京。陈子龙拒不投降,半路跳水而死,尸体竟被凌迟斩首,最后还遭抛尸于江中。

赵瀚对众士子说:“鄙人唯才是举,各路君子莫要急躁。”

这些士子都是各省来的,在白鹭洲书院越聚越多。他们拉不下脸做吏员,于是三天两头写信劝进,还请求赵瀚在南京开科取士。

此刻见赵瀚赞赏陈子龙,一个个都羡慕不已。

赵瀚拉了一阵家常,说了些勉励之言,突然问道:“诸君可知,大明社稷,为何败坏致斯?”

江阴举人徐亮工站起来,这货是徐霞客的侄子:“大明时局败坏,无非三点。第一,奸臣当道,国政败坏;第二,文恬武嬉,内不能治民众,外不能御敌;第三,皇帝昏庸,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还有呢?”赵瀚问其余士子。

宜兴秀才卢象观说:“赏罚不明,奖惩无常。做事之人常取祸,尸位之人得升迁。如此,还有谁愿为朝廷效命?我家兄长,为大明殚精竭虑,如今却关在北京诏狱当中!”

赵瀚问道:“令兄是谁?”

卢象观回答:“家兄姓卢,讳象升。”

原来是卢象升的亲弟弟。

卢象观也是个抗清义士,亲领三十骑冲入市镇,在街道上跟清兵巷战。后在桥边被包围,兄弟子侄阵亡45人,卢氏族人竟要抓他献给满清。卢象观带三百人进太湖,寡不敌众,砍断帆索,在船上力战而亡。

卢象观说道:“总镇赏罚分明,自当大兴。在下此次来江西,并非劝进,而是请求从军,令天下早日归于太平。”

“你愿意从军?”赵瀚有些惊讶。

卢象观说道:“总镇不缺文官,在下愿意投笔从戎。请从什长做起!”

“可精通骑术?”赵瀚问道。

“骑射皆精。”卢象观回答。

“好!”

赵瀚拍手笑道:“济州岛在训练骑兵,你可把妻儿都带去,便在岛上为骑兵军官!”

“谢总镇!”

卢象观没有坐下,继续说道:“潮州陈坦公,乃天雄军之部将,此人精于阵战,亦通骑兵纵横之术。家兄下狱之后,陈坦公辞官归乡,如今就在潮州海阳县。”

赵瀚对秘书说:“记下陈坦公此人,招去济州岛训练骑兵。”

卢象观这才满意了,坐下吃瓜子,没有再发一言。

太平府举人李一元,站起来说道:“总镇之政略,处处都是极好的。唯有一处,便是开科取士。总镇已有半壁江山,请加王号迁都南京。一旦在南京开科取士,则尽收天下士子之心,九州皆望风归降矣!”

“请总镇开科取士!”众士子大呼。

赵瀚笑着说:“今后自要开科取士,但必须各省各县,皆设立中学再说。尔等可以继续做学问,把小学、中学科目熟悉一二,今后定然能够高中科举!”

众人愕然。

福建举人吳煌甲忍不住问:“今后开科取士,数学、几何亦要考吗?”

“这是自然。”赵瀚斩钉截铁。

南京举人陈丹衷激奋道:“算学乃小道耳,怎能登科举之堂?”

赵瀚脸上的笑容消失,语气冰冷道:“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考试,要么不考。”

钱塘举人徐复仪拱手作揖:“请总镇三思,科举只有定制,不可轻易改之。”

赵瀚反问:“孔孟之时,有科举吗?”

徐复仪回答:“并无。”

“既然如此,科举究竟考什么,那是后世帝王所定,”赵瀚说道,“我若为帝王,想考什么就考什么。还是说,你们认为本镇做不成帝王?”

“不敢。”徐复仪连忙坐回去。

赵瀚说道:“明天春夏之时,我会搬去南京。至于开科取士,还是那句话,要等各地中学、小学都建成。你们想要参加科举,就老老实实学大同、数学、几何。或者,现在就去做吏员,说不定今后开科取士,你们都已经做到知县了!”

众士子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再蹦跶,生怕此刻就得罪了赵瀚。

第326章 【三原主义】

赵瀚抬手一招,有差役抬着几个大箱子来。

“说实话,”赵瀚扫视那诸多士子,“我对诸君非常失望。你们当中,有许多都是举人,还有几个丁忧或罢官的进士。你们家里的田产,也多被强行分了,就搞不明白本镇为何分田吗?黄先生(徐颖)到处传播,你们就从来不看《大同集》吗?”

无人说话。

赵瀚点名问道:“人中,你可看过《大同集》?”

“看过。”陈子龙回答。

赵瀚又问:“可知我为何分田?”

陈子龙说道:“《大同集》论述颇多,关于分田之政,总结起来不过十六个字:抑制兼并,增加赋税,打击豪强,收拢民心。”

赵瀚笑道:“你可反对在科举中加入数学、几何?”

“并不反对。”陈子龙说。

“刚才众人反对,你为何不讲话?”赵瀚问道。

陈子龙叹息:“讲了便要得罪恁多人。数学、几何,看似小道,实为大道。玄扈先生的《几何原本》草稿,如今就在鄙人的书房里。”

难怪陈子龙不反对给科举加料,原来他早就已经掌握了,甚至收藏有徐光启《几何原本》的草稿。

“你对皇权怎么看?照实了讲。”赵瀚说道。

陈子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对人而言,蛇虫鼠蚁善恶难分。对天而言,人便如蛇虫鼠蚁也。天威浩荡,却以人之善恶致其祸福,其赏善罚恶,却是善者不善,恶者不恶。天无由已告之,故至今而未悟。苟知有所不能矣,则当少弛其权。”

此言一出,有的士子惊骇,有的士子赞叹。

这话明摆着在讽刺崇祯,同时也在提醒赵瀚不要刚愎自用。

人搞不清蛇虫鼠蚁的情况,就像天子搞不清万民的情况。天子却非要搞清楚,然后胡乱进行赏罚,导致赏罚不明、无人做事,天子的权利应该予以制约。

包括陈子龙在内的很多抗清义士,别看他们为大明殉国,但其著作都非常讨厌崇祯,而且纷纷提出限制皇权的思想。

陈子龙的真正主张,是进行“世家政治”,恢复古代的五等爵位,恢复汉晋的士族生态——虽然在限制皇权,实际属于开历史倒车。

当然,在读了《大同集》之后,陈子龙的思想在改变,因为他发现世家政治,会引发更恶劣的负面效果。

赵瀚却听出另一层意思:“汝欲结党乎?”

陈子龙说道:“孤立无援,谁能做事?人必有朋,事必有党,自古朋党难以禁绝。大明之党争日烈,源于内阁制度。皇权相权,此消彼长。相权又一份为几,人人欲得首辅之位。君臣猜忌,阁臣互斗,又各自援引六部,意图获得部权。兼之科道,政斗更甚,党争遂愈演愈烈。”

“朋党便能治天下?”赵瀚问道。

陈子龙说道:“当以君子之党治天下,不可令小人结党据高位。”

“此言差异!”一个士子猛地站起来。

赵瀚微笑道:“请自报姓名。”

这士子拱手说:“山阴张岱,字宗子。”

张岱?

赵瀚笑得更开心:“张宗子请讲。”

张岱拢着袖子说:“东林党、复社便无小人?阉党之中便无君子?何来君子之党,小人之党。我倒是认可侯朝宗(侯方域)的《朋党论》,朋党不能以君子小人分之,应当分为在上之党、在下之党。”

“何为在上之党,在下之党?”赵瀚问道。

张岱说道:“居庙堂者,为在上之党;处江湖者,为在下之党。在上之党禀国政,在下之党为辅助。然而,以党争而论,在上之党为祸轻,在下之党为祸重。一个在上之党,是无数在下之党利弊合之,所行之事亦为无数利弊之聚合。”

“妙哉!”赵瀚拍手赞叹。

这话是说,一个党派有当权者,背后站着无数在野的党人。

党人一旦当权,言行就不能代表自己,而是代表身后无数党人的利益。即便君子当了党魁,也被无数党人的利益所左右,根本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施政。

张岱拱手说:“总镇,此非吾之言论,只在引用候朝宗的《朋党论》而已。”

侯方域看得这么透彻?

赵瀚不知道,《朋党论》是侯方域少年时写的文章。

“候朝宗何在?”赵瀚问道。

陈子龙回答说:“北京。”

崇祯正在颁布“赎罪令”,只要家属交够了银子,就可释放诏狱里的罪臣。

侯方域这次没来江西,到北京交银子赎爹去了。

又有一个复社士子站起:“君子可结社,但不可结党!”

赵瀚笑道:“请自报姓名。”

复社士子说:“夏允彝,字彝仲。”

这是夏完淳的亲爹,此前在福建当知县。前段时间举城投降,由于官声极好,救活百姓无数,因此可以直接做县丞。但是,必须到白鹭洲书院进修!

夏允彝和陈子龙是好友,但两三年不见,两人观点相差极大。

随着大明社稷日暮西山,东林党、复社内部也在反思,很大一部分人变成“调停派”。

即调停党争,大家放弃私怨,一起共谋国事。

历史上,随着崇祯的死亡,“调停派”越来越多,都不想再搞党争了。但当权者却不愿调停,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夏允彝和张岱都坚决主张调停。

等到弘光小朝廷覆灭,“调停派”变得更加彻底,认为君子不应结党,朋党必然祸国殃民!

夏允彝继续说道:“君子不党,党必有祸。一旦形成党争,万事非黑即白,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君子不党,小人却会结党,排挤打压之下,则满朝尽为小人!”陈子龙反驳道。

两个昔日好友,当着赵瀚的面,就那样吵起来。

刚开始,赵瀚还在笑,因为复社分裂了,而且是思想根源的分裂。

突然之间,赵瀚笑容消失,他想起自己的大同社。

如果建国之后,天下全都是大同社成员,那跟没有大同社有何区别?

肯定会变成那样的,大同社今后占据高位,所有人都打破脑袋往里钻,最终人人都是大同社之人。到时候,大同社就是儒教,儒教就是大同社,两者将难以区分彼此。

既然这样,那还要大同社作什么,直接改变儒教不行吗?

或者说,直接把儒教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夏允彝和陈子龙的争执越来越激烈,其余士子纷纷加入其中,当场演变为上百士子的大论战。

柳如是听得心惊胆战,不时朝赵瀚望去,观察其是否被激怒。

实在是争论得太离谱,甚至有人提出虚君,让皇帝稳坐高位,君子结党以治天下。

哪个皇帝听了不发怒?

“啪啪!”

争执良久,赵瀚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吁!吁!吁……”制止不了,亲卫开始吹铜哨。

这下终于安静了,士子们冷静下来,有不少人惊出一身冷汗,发现自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赵瀚笑道:“这样的大辩论,以后也可以搞,可称之为学术之争、思想之争。但是,争执不可带到官场,更不可带到朝堂,我对党争是不能容忍的。”

“总镇英明!”

众士子高呼,已然心悦诚服。

他们刚才吵成那样,还说限制皇帝的权利,把皇帝变成菩萨塑像,赵瀚居然没有因此而愤怒。

这位赵总镇,真的心胸开阔啊!

“发书!”赵瀚下令。

差役从箱子里,取出最新版的《大同集》,内容增加了《原君》、《原臣》、《原民》三篇。

赵瀚说道:“大明为何社稷将覆,我今天懒得赘述,《大同集》里面写得很清楚,为何分你们的田也写得清楚。这是最新版,增加了三篇文章,诸君可以仔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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