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158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这就是文官的战斗模式吗?他们上去,除了送人头,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就连朱元璋也头大了,他一会儿听听这个,一会儿听听那个,也都觉得有理,可也有缺陷。

或许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从老朱的本心来讲,他偏向于褒扬石抹宜孙,给予厚葬,顺便嘲讽一下元廷。毕竟刘伯温给出的理由,还不足以完全说服他。

至于张希孟,这小子除了把战斗引入己方士兵的功劳之外,就没有别的话了,他成了看笑话的!

老朱又开口道:“都不要吵了,事情就是这样,李先生、张先生,你们是咱的左膀右臂,你们再说说吧!”

老朱的话,相当于让双方辩手,总结陈词。

李善长刚想说话,但是他心中微微一动,因为他发现了张希孟气定神闲,似笑非笑。这个年轻人已经让自己吃了好几次亏,万万不能大意。

因此李善长笑道:“上位,属下的意思已经说过了,论起思路周全,还是张相更加厉害,让他说说吧!”

球踢到了张希孟的脚下,大家伙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张希孟身上,就看他能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论吧!

“主公,这件事又牵连到了胡大海,提到了胡大海,就想到了胡三舍,前些天,主公说了,法令为重,其他别的事情,都大不过法……这话还算数吧?”

朱元璋冷哼道:“法比天大,就算咱死了,也要把这话写进遗训里面!”

张希孟又道:“主公,既然法这么大,那比起道义呢?”

老朱略沉吟,“张先生,你不要绕来绕去了,直接说吧!”

张希孟道:“其实这事情很简单……为什么要褒扬石抹宜孙?因为他们一家子的作为,以身殉国的举动,的确符合纲常道义,是忠臣孝子……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因为这个,我们就能赞扬他吗?我们的立场何在?我们的法度何在?”

张希孟陡然提高了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之一振。

其中反应最大的,竟然是贾鲁和朱升,随后刘伯温也止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了大拇指!

再之后,就是宋濂,叶琛几个,至于李善长,尚在犹豫不定。

张希孟从容不迫,继续道:“我以为姑且不论这一次的具体事件……我想问问大家,褒奖的标准在哪里?什么人该褒扬,什么人该唾弃?这事情总要有个规矩吧?”

李善长见气氛不对劲儿,节奏落到了张希孟手里,便迫不及待道:“自古以来,嘉奖忠贞之士,孝子节妇,如何说没有规矩?”

张希孟笑了,“李先生说得没错,但这个标准是道义德行的,不是国家的……再说清楚点,这是儒家的纲常伦理,不是国家的法度规矩。”

说到了这里,张希孟停了下来,看了看其他众人,突然微微一笑,“如果一个人是道德完人,却站在了咱们华夏吴国的对立面,该怎么评价他?是站在华西吴国的立场上,斥之为敌人,还是站在儒家道义上,把他看在英雄?”

这话问到了这份上,便是李善长也知道一个巨大的坑在等着他,干脆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言,只剩下心怦怦乱跳,颜色变更。

眼下能接张希孟招的,已经不多了。

突然,朱升缓缓站起,拱手道:“张相高论,老夫五体投地。只是老夫还想请教,褒扬忠义,以英雄看待敌手,也未必都是坏事!更何况刚刚诸公也说了,褒扬石抹宜孙,是为了给元廷难堪,让大都皇帝为难,这难道不好吗?你又何必把吴国和儒家分开?

张希孟一笑,“枫林先生果然是厉害,我这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本事,是吓不住枫林先生的。但是我想请教一事,石抹宜孙祖上是辽人,辗转归附大元之后,他是世袭的副万户……属于元廷的高官,世代荣华富贵。他们一家享受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不甘心放弃,负隅顽抗,最后悉数丧命。”

“枫林先生,这样的人,站在咱们的立场上,还是简单的忠臣孝子吗?”

一句话,朱升也是瞠目结舌,连他都扛不住了。

啪!啪!啪!

掌声从朱元璋那边响起,老朱忍不住大笑,赞叹道:“张先生不光是咱的智囊,还是咱的良心!咱以穷苦人起家,均分田亩,救济斯民!褒扬一个大元朝的世袭副万户,让咱如何面对黎民百姓!”

第二百一十四章 影响深远

朱元璋的一锤定音,算是结束了这一场激烈的辩论……可是造成的震动却是影响深远,余波荡漾,甚至是愈演愈烈。

首先说老朱聚拢了文武三方,别看武将参与不进去辩论,但是大家伙带着耳朵,也听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李善长就像褒奖他们的敌人。刘伯温站出来,替战士的弟兄仗义执言,跟李善长那些人针锋相对。

至于张先生,他不光站在武将这边,还更进一步,站在了百姓这边,被上位盛赞为朱家军的良心。

一个臣子,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放在张希孟身上,却又那么恰如其分。

武将们基本上都承了张希孟的情,现在又知道张先生是真正替他们说话,加上前些时候,经过盗贼认证的清廉铁证。。

张希孟学问好,人品清廉,又真心对待大家伙,站在大家这边……试问军中,谁敢不服!

张希孟不结党,不拉拢武夫,不会因为私利,就纠集一群人,但是毫无疑问,张希孟说话,这些武将,没谁敢无视。

而且大家伙也隐隐察觉出,作为一支以穷苦人为主的义军,他们的确有些不同之处,不能拿老眼光看自己了。

军中的反应是缓慢的,润物细无声的。

但是对于剩下的两方,却是立竿见影,颇受震撼。

首先就是刘伯温,他表现最积极,一直站在张希孟这边。但他也只是觉得要照顾自己人的感受,此时替大元忠臣招魂,并不合适。

但是随着张希孟最后的那一段,等于告诉所有人,哪怕推翻了大元朝,也不该替石抹宜孙这种人招魂。

因为除了忠义之外,还有立场!

朱家军是穷苦人组成的队伍,未来建国,也必定要站在穷苦人一边,核心的主张也是均分田亩……站在这个角度看问题,石抹宜孙就不只是朱家军的对手,大元朝的死忠那么简单。

他还是大元朝的受益者,世袭的副万户,家产土地,自不必说。他跟朱家军死磕到底,不惜全家身死,也是因为朱家军的主张,触及到了他的根本!

“伯温兄,既然如此,能不能稍微缓一缓,不要逼迫太急,万一元廷尽是石抹宜孙这样的人,我们岂不是举步维艰?”宋濂回来之后,就跟刘伯温念叨。

刘伯温呵呵一笑,“我说景濂兄,你怎么还糊涂着?”

宋濂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张相纵论元廷之败,破除我等改朝换代的迷思,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均分田亩,救济斯民,这十六个字的主张,彼时我还只是觉得张相是要聚拢人心,现在我才看出来,他是要重塑道德,再造纲常!”

宋濂眉头紧皱,乍听之下,他是不信的,毕竟千年延续下来的东西,其实那么容易推翻的,他张希孟是人,不是神仙!

可是再仔细想想,貌似也不是没有道理。

“伯温兄,褒扬石抹宜孙,是在于儒家纲常,在于忠义气节……张相最后的那段话,说得却是石抹宜孙欺压百姓,坐享民脂民膏……”

“对!景濂兄果然敏锐!”刘伯温探身道:“张相的话,我至少看出了三层意思,一层比一层高深,让我叹为观止,五体投地啊!”

宋濂悚然,忙道:“愿闻高论!”

“这第一层,自然是区分敌我,不能放着我们的英雄不管,去吹捧敌人!”

宋濂道:“没错,这一层伯温兄也想到了。”

刘伯温咧嘴苦笑,他是想到了这一层,但后面的两层,却是他始料未及。

“张相第二层的意思,却是国家厉害和儒家纲常……对国家有利,和尊奉纲常,并不是一件事。这里面藏着国家和儒家的冲突。”

宋濂思忖片刻,努力回忆,他也有过目不忘之才,很快道:“这一招是枫林先生接的,他反对把儒家和国家分开。”

刘伯温呵呵一笑,“他不过是强辩而已,如果张相直接询问上位,是要群臣站在国家这边,还是站在儒家这边,你看朱升怎么回答?”

宋濂忍不住吸了口气,“那么干的话,未免太过诛心了。”

刘伯温一笑,“没错,这就是张相厚道的地方,他的第三层就落在了百姓身上。石抹宜孙的忠义,并非是他这个人多了不起,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他的私利是什么?值得搭上全家人的性命?这个私利就是压榨百姓,就是敲骨吸髓,就是誓死反对均田,不愿意让百姓得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小人行径,又算什么忠义之士?”

宋濂颇为震撼,他稍微整理,也明白了刘伯温的意思……虽然儒家也讲民为重,社稷次之,也讲仁政爱民……但是儒家的核心,还是纲常道德。

尤其是理学兴起之后,更是有这种倾向,只是空谈理气心性这些东西,不管怎么宣扬,都还是士大夫圈子,自娱自乐的东西,完全脱离百姓,浮在天上。

石抹宜孙这事情,就很明显暴露出儒家评价体系的弊病……因为按照儒家的观点,这人就是标准的义士,哪怕是敌人,也要给予尊重,也要褒扬他的忠义。

但是毫无疑问,这么干了,肯定会有一些人想不通,甚至会影响军心。

如果没有张希孟,肯定就是互相争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乱七八糟的纠缠下去。

可是张希孟给出了更有高度的答案。

咱们要看石抹宜孙是不是真的站在老百姓这边?

很显然不是啊!

他是大元朝的世袭副万户,为了大元朝,不惜全家殉难,跟朱家军作对到底……他又怎么可能接受均田,接受朱家军的主张。

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真正接地气之后,再看石抹宜孙,那就是个死硬的混账!没有半点值得同情,乱箭穿身,简直便宜了他。

全家死绝,那也不过是除掉了一群祸害罢了。

谁跟百姓作对,谁就该是这个下场!

宋濂浑身震颤,如梦方醒,“我懂了,诚如伯温兄所言……自这十六个字起,张相便是在重新阐释纲常,重定道德啊!”

刘伯温哈哈大笑,“没错!上位有帝王胸襟,囊括四海;张相有圣贤格局,洞彻古今!圣君贤臣,能得一者,天下大治。如今有他们二人在,驱逐胡虏,中兴华夏,大业可期啊!”

宋濂更加震撼,良久沉默,这才缓缓道:“伯温兄,看起来,你是要誓死追随张相了?”

“嗯!过去的咱们,画地为牢,把自己圈了起来,格局眼界都太低了。景濂兄,这可是千年未有的良机,你可不要错过啊!”刘伯温热切道。

宋濂呵呵两声,“我?我不过是耍笔杆子的,却是未必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我还是愿意替张相摇旗呐喊,略尽绵薄。”

刘伯温欣然点头,虽然张希孟不喜结党,但无论如何,这么大的事业格局,没有足够的支持力量,那是肯定不行的。

这就要说到李善长等人了。

其实他们和张希孟的冲突,还是落在对待百姓的态度上面,让他们真正接受以百姓是否获利,作为衡量标准,难如登天!

有太多人,对待老百姓,只是当成鱼肉,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罢了。

他们捍卫儒家纲常的背后,却是在维护自己的利之所在。

或者说,这些人是有心取代元朝的人上人的。

虽然只是有些苗头,也不能欲加之罪,当下的老李,还是朱元璋手下,最得力的大臣,工作能力强得离谱,调动资源,维持后勤,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但是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争斗还在后面。

刘伯温化身张希孟的铁杆粉丝,积极奔走,拉拢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而在这三方之外,还有一方最关键,那就是朱元璋!

他最后定了调子,同时又把张希孟留下,还要深谈。

“先生说得这些,咱都听懂了,也深以为然。可若是没有先生的提点,咱没准就真的听了那帮人的话,厚葬那个孙子了!”

张希孟忍不住发笑,“主公,其实还有一层道理……处置胡三舍这个案子,主公的直觉就是对的,国法为重,哪怕大将叛变,也在所不惜。只要秉持律法为先,就错不了。切莫被所谓的道德乱了心思。倒不是说道德不重要,法理也是人情。但是却不能让道德践踏法令,更不能让道德凌驾一切。”

朱元璋心有所感,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这背后的关键了……他作为首领,拥有最终的执法权力,法律规矩,最终说了算的人是他。

可道德不一样,尤其是儒家到底,那个解释权并不在他的手里。

“先生处处为了咱着想,咱心里记下了……只是还有一点,想要真的重塑纲常,这事情怕不容易吧!不是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

张希孟用力颔首,“主公睿智,其实咱们祭奠宗泽,阐释历史,就是在做这件事……如今又有忠勇将士,以身殉国,务必要重重嘉奖。处置胡三舍,是国法为先,奖励忠勇将士,是明确荣辱。至于那个孙子——正好区分敌我!如此条理分明,主公自然能尽收人心,所向无敌!”

听张希孟说到这里,老朱是开怀大笑,心悦诚服。

通了,彻底通了!

“先生,咱打算去诸暨,去看望将士,把先生所讲的事情落实了。”朱元璋想了想,又道:“咱准备给牺牲的将士多分一倍的土地,免去他们家中田赋,还要给他们的孩子安排入学,更要在他们的家乡树碑立传……”老朱一口气说了很多,差不多全都囊括了。

“先生觉得还有什么补充的?”

张希孟一笑,“主公都说到了,如果非让我说,除了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之外,还要给牺牲将士荣誉,要让他们高人一等,提到了他们,大家都竖起大拇指!把他们视作榜样,而不是那些只会读书的才子儒生。”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加倍抚恤

胡大海原是要带着次子胡关住去金陵请罪,却不意朱元璋和张希孟先来了,而且就直接到了军中。

胡大海心情激荡,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儿子胡三舍取死有道,上位不避风险,亲临军中,绝不只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数千忠勇将士的鼓舞,胡大海是真的越发敬佩朱元璋,哪怕有杀子之痛,却也是恭恭敬敬,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卑职拜见上位!”

老朱连忙过来,伸手拉住胡大海,老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但是依旧用力握着胡大海的手臂,晃了又晃,随即才进入军帐落座,朱元璋让胡大海坐在身边,张希孟在旁边陪着。

随后老朱又让其他人出去,这才跟胡大海道:“咱知道不论怎么说,那都是你的亲骨肉,虎毒不食子,让你不把儿子当回事,也未免不近人情。但是咱着实没法高抬贵手……几万石的粮食,折算下来,也有差不多两万两银子。咱规定过贪污几十两的,就要砍头剥皮。另外他又贩卖私酒,这个获利更是十万贯以上。咱们辛辛苦苦打江山,弟兄们舍死忘生,血染黄沙。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儿,就是为了让人随便糟蹋吗?”

胡大海早就知道了儿子的罪行,因为不断有人从金陵送来了消息,胡三舍这个案子,背后牵连的一大堆。。

有人盗窃仓库存粮,有人私自酿酒,还有走私贩售的,从地方官吏,到商贾大户,牵涉到案子之中的人,足足有二百多。

其中被判处死刑的就有三十多人。

这些人中,有朱元璋的濠州老乡,有淮西的大户富商,其中有一个人,竟然是朱文正的表舅,这人不光涉及到私酒生意,还从张士诚那里走私食盐。

追查到他家的时候,足足搜出了私盐两千石,案子之外,又牵出了案子。

这家伙还要攀扯朱文正,后来调查之后,确定他只是打着朱文正的旗号胡作非为,并没有告诉朱文正。

他准备了三千两银子,还没有来得及送出。

事情弄到了这一步,朱元璋都吓得不轻,暗暗擦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