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片苏叶
山风穿堂而过,忽起身揭去风罩,将书信放于火头,信笺触火即燃。
周奕眉峰微动,瞥见鸦道人垂眸捻须,终是默然,没去劝阻。
这万金之书,顷刻化作青烟。
余下灰烬,再没了万金之重。
谢老伯用布满老茧的手一攥灰烬,烬成碎粉,山风一吹,便在他掌心散开,化作了鸦道人《清净妙经》中所谓的“空”。
“妙极!”鸦道人拊掌,“谢老头你既逾古稀,何苦再添块垒?”
“况这是令郎自择之道,求仁得仁,虽寿短而意长。他既无憾,君若抱憾,反成其憾。”
谢老伯点了点头,“多谢。”
“这两年若无道长开导,我恐怕难以走出来。”
鸦道人笑了:“你赠我《洛神十三行》,为你做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谢老伯没应他的话,转头看向周奕:
“小道长,老朽这封信烧的对吗?”
“对,”周奕目送飞灰,“这一烧,令郎便知晓此信被您瞧过,可以放下这桩心事。”
谢老伯问:“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可叫我易道人。”
老翁又将风罩扣上烛盏,火光安定下来。
他望着烛火苗头上的淡淡黑烟,幽幽说道:“可曾听过陈郡谢氏。”
一旁的鸦道人纯纯看好戏。
周奕神色微凛:“旧时王谢。”
“嗯,旧时王谢,说的不错,此刻回望边荒,正是旧时气象。”
谢季攸道:“我祖上是谢家家臣,追随谢太傅。”
谢太傅,自然就是江左风流宰相谢安。
老人继续说道:
“后来与谢玄将军一道征战前秦,谢玄故去后,先祖便与谢府家将头领宋悲风追随刘裕,为救谢道韫与孙恩一战。”
周奕越听越惊。
宋悲风乃是天刀宋缺的祖先,也就是当下岭南宋阀的祖先。
谢季攸继续道:
“我家祖先早年跟随谢玄,这位北府兵的统帅当年可是南方第一剑术大家,家祖自然也学得一身剑术。”
“可根据他留下的书信,自从与天师孙恩一战,领教过天师的武功后,自言武道之心破碎。”
“从此远离世家门阀,来到这南阳清净之地,一直到我这一代。”
“我儿因知晓祖上之事,心念淝水之战,久慕兵阵,终至.”
余音化作山风呜咽。
乌鸦道人面色如常,显然早就听过。
而周奕这位特殊听客,内心实在是波澜起伏。
谢玄、孙恩、边荒传说.
我也是天师啊
一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乌鸦道人忽打破沉寂:“谢老头,明日贫道便辞别卧龙岗,去寻家师祖地,追求武道突破,此地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谢老伯身形微晃:“你”
他见到儿子书信时的反应似乎都没这么大。
“嘎嘎!”
乌鸦道人怪笑起来:“看来老头你是舍不得我,明日饯行,快将你藏了许久的美酒拿出来吧。”
他又朝周奕示意:
“你也不用担心,这位易道友往后便是五庄观的观主,这卧龙山上,你总不缺个说话的。”
周奕心念几转。
这乌鸦老道,果然不止是将五庄观托付给他那么简单。
不过,想到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
这一点点小心思,也都是情理之中。
“唉,鸦道长,你这也太过着急!”
“我做事就是这么干脆。”
“罢,”谢老伯无奈,“将鳊鱼暂养缸中,明日整治酒菜。”
他转脸看向周奕,一脸诚恳:
“易道长,感谢你长途跋涉,将我儿家书送到。老朽心中再无挂牵,往后平淡度日,足以安享余年。”
“家中还有一些祖物,便作回报,权作谢仪。”
周奕摆了摆手:“不必不必。”
“我遵照约定而来,并不是贪念老人家的回报。”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乌鸦道人立刻插话:
“去吧,谢老头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带到土里面更没用。”
“我卖关子说要恭喜你,你若不随他去,倒像是我恭喜错了。”
周奕汗颜,老乌鸦说话也太直了。
谢老伯却早就习惯:
“易道长,随我来吧。”
话罢扛着锄头领路。
乌鸦道人将踌躇的周奕一推,周奕回看他一眼,举步跟上老人。
这时,乌鸦道人站到门口,倚着斑驳门柱。
盯着谢老伯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
眼中萦绕着心安之色
……
第72章 风神无影
清辉浸夜,薄雾萦林。溪涧夜鸣愈急,激石声若碎玉相叩。
周奕随老翁站在那栋孤零零的木屋前,仰首间屋檐斜翘,弯弯的月亮像是挂在上边。
“谢老伯,且慢。”
“其实.”
“我与您家祖上也有渊源。”
谢季攸方启柴门,闻声驻足回望。
周奕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不愿欺瞒眼前老人:
“令祖武道之心破碎,皆因天师孙恩之故,而我之道承,与孙恩大有关联。”
“竟有此事.”
谢老伯啧然有声,他盯着周奕,面上讶色难掩。
可山风穿林,须臾又将他面上异色拂去,复展笑颜:
“难怪这封家书辗转经易道长至南阳,你与我那孩儿脾性相类,都很实诚。”
“你也道是‘旧时王谢’。”
“边荒旧怨,早随岁月湮灭。况我家祖因孙恩遁世,焉知非福?此时何须再拘泥是敌是友。”
“易道长觉得呢?”
老人不介意自然更好,周奕欣然道:“或许真是一种缘法。”
谢老伯点头,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此月曾在东晋照我先祖与孙恩相斗,今映大隋你我,光景却截然不同。”
“老朽风烛残年,得遇此等玄妙巧合,实为暮岁添彩。”
老人的见识谈吐并不像一位田舍翁。
这时已瞧出端倪,遂好奇问道:“先祖称敌手孙恩为天师。”
“老朽如今还能怎么称呼易道长这位朋友呢?”
周奕望月:“月照古人,照今人,老伯也可以称我为天师。”
此言一出,颇有养气功夫的谢季攸也瞪大了眼睛。
瞧着眼前立身月下的青年,忽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气韵。
“天师.”
他喃喃二字,想象着祖先当年武道之心破碎的样子。
满是皱纹的脸上涌出一闪而逝的笑意:
“你给了我一个稍胜先祖的机会,老朽这辈子面对天师时,永无道心崩碎之虞,因为我从未习武。”
周奕不由笑了。
谢老伯推开柴门,延客入室。
幽暗木屋渐被烛火填满,摇曳光影中,老人自墙内暗格取出狭长木匣。
形似剑匣。
想必是许久没拿出来了,木匣表面老灰堆积,连掸数回,取来湿布拭净。
收拾停当后,方递与周奕。
周奕双手接过,依老人授意启匣。
谢季攸持烛近前,朝匣边一照。
一柄古朴长剑,静卧其内。
他徐移烛台,令周奕借火光看清每一处细节。
那古朴纹路,如山间清泉般清新流畅,清冽中又透着千载沉厚。
“徒倚风前浇浊酒,醉来散发漱流泉欧冶一去几春秋,湛卢之剑亦悠悠。吴越英雄只草莽,阖闾宫殿空山丘。”
谢老伯吟罢,周奕眸绽精芒:
“莫非.此乃湛卢!”
“正是。”
“从越王允常至越王勾践,再入吴王夫差手,后归楚王终流落东晋,为谢太傅所得。”
谢老伯娓娓道来,周奕听得入神。
“某年寒雪日,谢太傅与儿女辈讲论文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道韫咏絮,太傅大笑且乐。”
“太傅欣然,故将湛卢赠予谢道韫。”
“之前与你说过,我家先祖与宋悲风一道去救谢道韫,后谢道韫赠剑宋悲风,宋见先祖武道之心破碎,欲以湛卢激之,遂转赠。”
周奕闻此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