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片苏叶
“那刘老兄驾此牛车要朝哪安歇?”
中年人道:“我本是要回慈丘边界集镇的,却因咳嗽耽搁,没法赶路。”
“现在天快黑了,只能去慈溪涧那边。”
“前段时间有人在那开了间茶棚,专供旅者商贩,没想到又被贼人惊走,留下个空棚空屋,倒是方便困在路上的行道之人,能在晚上寻个地方靠着歇一歇。”
“远不远?”
“不算远。”
中年人道:“你若不嫌弃,上刘某的车,我载着你去。”
周奕想了想,坐到了牛车上。
中年人拽起牛绳,又开始赶路。
牛走得慢,只要不发疯跑起来,车没有那么颠簸。
“少侠贵姓?”
“免贵姓周。”
中年人一边驾车一边说:
“周少侠真有见地,方才那话,真是戳在刘某的心坎上,若早些年遇见你,我可能就振作起来了。”
他像是一个极为健谈的人。
或者说,好不容易找到周奕这样一位听众。
周奕只是笑着嗯了一声,又听他说起上蔡李斯石刻:
“上蔡附近不少似我这般的落魄人,都对这闾巷黔首中的传奇深感佩服。”
“说来好笑,当年李斯上茅房时瞧见了老鼠,茅房中的老鼠又瘦又小,看到人来还要东逃西窜,弱小无助又可怜。”
“而米仓中的老鼠”
他一顿,周奕接了他的话:“米仓中的老鼠吃的又大又肥,悠哉悠哉地在谷堆里嬉戏,有时看到人来,也不惊恐。”
中年人叹了一声,“是啊。”
“李斯就深明此理,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
“当年,我也是这般想的。”
“但还是成了一场空”
周奕不由多看了这落魄书生一眼,本以为他是那种无病呻吟之人,没想到,竟真的是胸有山岳。
若真有大才,却隐没市井,那赚到道场,也是不错的。
“刘先生当下在做什么营生?”
他不由打听起来。
中年人道:“教几个孩童读书识字,不值一提。”
隔着越来越沉的夜色,周奕看向中年人与中年人偶尔看向周奕的眼神,竟有几分相似。
各藏有一个“赚”字。
两人就着上蔡李斯的话题,聊得更多了。
不过,终于是有了分歧的地方。
那便是李斯临刑前对一道受刑的儿子所说的话:“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意思是‘儿啊,我想和你带上大黄,一起回老家打野兔,可惜没机会了!’
中年人道,“李斯心中充满悲戚,他位极人臣,最终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因为自己的命运还是把握在别人手中,生死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之间。”
“这是一种伤感,直到死前才明白的伤感。”
周奕却摇头:“他追逐权势,到后来被权势吞没,一切都成泡影。这一刻,他应该是累了。”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他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两人解读到两个极端。
中年人却一点也不反驳,反而顺着周奕的意思笑道:“周少侠是对的。”
他自嘲起来:
“我就是你口中那破碎的泡影,现在是个教书匠。”
这时驾着牛车一拐,到了他所说的慈溪涧茶棚。
暮色四合,茶棚里边的火光非常耀目。
里面又传来零零碎碎的说话声。
周奕很谨慎,没到茶棚处便静心细听。
都是一些江湖人在扯东扯西,还有碰杯喝酒的声音。
这乱糟糟的样子,反倒叫人安心。
此处茶棚相当古怪,竟然搭在一个山涧上,他目力够好,借着一点微光看到了沟壑,有水流冲击的淤滩痕迹。
不过现在只有一条细小的溪流。
倘若在此开茶铺,正好去溪流取水。
也就难怪之前的店主选在这么一个地方了。
刘姓中年将黄牛拴好,跟着便朝茶棚里面走,四周有泥巴墙,还搭着茅草棚子,围出一个挺大的院落。
院中置一堆篝火,十几条大柴烧得正旺。
柴有些湿,发出噼啪之声。
不知谁人烤得山鸡,散发阵阵香气,旁边还有几个铁壶烧着水,嘟嘟冒泡。
二人进来时,那些江湖人看了他们一眼就移开目光。
没多在意。
周奕简单一扫,竟有几十人在此过夜。
这些人看上去虽然正常,他却留了心眼。
朝四周瞧瞧看看,找准退路。
“周少侠,这边。”
刘姓中年人找到一个靠里边,又不怎么起眼的位置。
他还拽来一把茅草铺在地上,院中还有篝火取暖,二人在此将就一夜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周奕朝茅草上一坐,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环视四周,并未察觉异样。
那些江湖人说话口音不一样,不是来自一个地方的。
彼此之前留着间隙,互相防范。
刘姓中年贴到他身边,又细心给他添了一点茅草。
周奕眼睛微微瞪大。
他的目光穿过篝火,看到了牵着黄牛的绳子。
那头牛,被拴在了门外。
牛角上,还挂着半卷残书。
周奕揉了揉了眼眶,不经意间温声说道:
“在下周观潮,还不知刘兄叫什么?”
中年人笑道,“不值一提。”
“某家叫刘智远.”
第55章 故人 故人
刘智远,刘智远.
周奕不动声色,心中默念数遍,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他微微抬头看向茶棚外拴着的黄牛。
这时,
心跳陡然加快!
刘智远.牛角挂书,莫非.竟是他!!
周奕念头转动间双手朝后方茅草一撑,起身准备尿遁。
然而,
一只手从旁侧探来,轻轻扯住他的裤脚。
刘智远微微皱眉,循循劝说:“周少侠,外间有大虫,入夜千万不要去野外。”
“你瞧瞧”
说着四周环视:“且看这些江湖豪客,亦不敢乱走乱闯。”
周奕稍露迟疑,觉裤脚牵扯之力未减,只得复归原座。
此刻心中已将这假惺惺的家伙骂得狗血淋头。
可面上毫无变化,尝试说道:
“刘兄,既有大虫,你这牛拴在外边太危险,我去帮你牵入棚内。”
“无妨。”
刘智远垂目篝火:“大虫若至,食牛果腹,便不会伤人。”
周奕敏锐感觉到,对方目色有变,原本疲惫耷拉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锋锐之气。
不行,急不得。
这家伙武功甚高,先把他稳住再说。
周奕遂作恍然状:“刘兄高义!”
假意后倚草垛,脑筋急转,转而面向中年文士,神色恳切:
“刘兄,你我虽是初次相遇,可只言片语之间,叫我生出一种难言的熟悉之感。”
“恍若他乡遇故知。”
刘智远脊背微挺:“周少侠此言,恰道刘某肺腑!”
周奕带着一丝感慨:
“想我行走江湖,论及酒肉兄弟车载斗量,推心置腹者不过二三。”
“今闻刘兄一番话,深有感触,只乘牛车这一短途,所思所想竟超过此前数年光景。”
“天下奇人,多有隐藏市井田园之中,今见刘兄,想必就是这样的人物。”
“倘若刘兄不嫌,周某愿结为‘知己’。”
刘智远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光泽,“周少侠言重了,此乃刘某之幸。”
周奕浑不似说笑。
很是郑重地从怀中摸出两柄精致短刃,正是丁大帝宝箱中的珍藏。
本打算等没钱时拿到城中抵卖,现在却做缓兵之策。
刘智远低头一看。
篝火闪烁间,两柄短刃卧在周奕双掌之上。
刃长九寸,刃背布满锯齿,却被磨得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