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黄州府驻军的一系列动作,很快就惊动了所有人。不但官吏跑来询问情况,就连本地世家豪族也纷纷派人打听。
就在指挥使邵澄,带着成建制的部队进城时,知府、通判、县令等官员赶紧来拦住。
“邵指挥,若无兵部调令,各地驻军不得进城!”杜因证提醒道。
邵澄翻身下马,递过去一张电报纸说:“兵部与湖北都司的联合密电。编号:兵09丁巳01乙特06。太守若有疑虑,可致电兵部或湖北都司核查,验证密码为29455。”
杜因证的目光落在“乙特”字样上,他朝谢以勤微微点头,随即两人一起前往电报房。
半个小时过去,密电核实无误。
“几个小民闹事,兵部直接过问?”谢以勤都被整迷糊了。杜因证说:“这才闹多久?兵部不可能知道。”
二人陷入沉默。
很明显,调动军队的密令,不止发给了黄州府,而是全国各地一起发!
今天只不过是凑巧而已。
他们返回城门口,勒令官差给军队放行。
数百士兵,兵甲齐备,很快冲到请愿者那边。
邵澄下令道:“全部抓去军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些请愿者不哭了,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老老实实带着孩子被押去军营。
谢以勤忍不住问:“如何处理他们?”
“等船。”邵澄说。
杜因证更加疑惑:“等船做什么?”
邵澄说道:“等船运去上海,然后再运去海外。家中若还有什么人,也可申请一并出海。全国各省,都一个样,无非是坐船和坐火车的区别。”
听闻此言,杜因证和谢以勤对视一眼,都已经明白出了什么大事儿。
太后、皇帝和首相,终于彻底掌控全国军队了,而且直接向官吏、世家、豪强、百姓亮出肌肉!
这其中,肯定有妥协和交易,否则用不着花费三年时间。
当初他们以谋反罪,清空朝堂前三排(全杀了),把前十排搞得只剩几个武将(有一些是流放和坐牢),还下狱、流放、处死两百多个附逆文武。
别看数量不多,但全是顶级权贵,影响深远到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因为树虽然倒了,猢狲却还没散去。
这些猢狲,遍布全国,既有文官,也有武将,还有无数的世家豪族。稍微再出什么事情,全国都得乱起来,指不定还得打几场平叛战争。
太后、皇帝、首相不敢轻举妄动,那些猢狲同样不敢有异动。
因为那是谋反罪,新的中枢班子占据大义,在朝堂杀再多人他们也占理。
于是这三年来,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极为微妙。
中央不敢胡乱撤换地方文武,顶多任免一些六品以下的官员,又或者调动一些任职期满的官员。同时,等待更多的地方文武表明态度、拥护中央。
地方文武则更加显得被动,就算想做什么也不敢明着来。因为一旦明着违抗中央,就会被抓住把柄狠狠处罚。
三年过去,地方军队终于全部搞定了。
这得益于鼎泰帝打下的基础,当初宁愿把军队逼反了平叛,也要整顿军队并将其牢牢掌控在皇帝手里。
否则,现在绝没有那么顺利。
因为以谋反罪处死、下狱、流放的那些顶级武臣,有无数门生故吏掌握着部队,甚至有直系亲属在外领兵!
谢以勤看着指挥使抓人远去,渐渐坚定了决心——他要做变法派。
他甚至怀疑,这三年以来,某些地方打过仗,只不过消息被封锁了。
刚回到厅衙不久,谢以勤的家中老仆,突然拿着电报纸跑到办公室:“相公,省城发来的民用电报。”
谢以勤接过电报纸一看:“新任左右布政、按察使,已齐至省城。都司官员不变。友。”
他知道是哪个朋友发来的。
但布政司、按察司的主官,一声不吭全换了是什么鬼?
自己堂堂的一府通判,居然还需要友人发来民间电报才知道。
这绝对是皇帝利用特权,没有经过阁部院大臣讨论,就直接下旨进行的官员调动。消息封得这么死,估计连吏部手续都要事后补办,防止吏部个别官吏提前走漏风声。
“太后和首相,这也太强势了!”谢以勤感到一股子恐惧。
他虽然决定做变法派,站在太后和首相那边,但天然的厌恶这种粗暴行为。
不守规矩!
明明可以走正规流程,非要动用皇帝特权,官员们最讨厌的便是这个。
半个多月前,谢以勤还害怕太后和首相不够坚定和强势。
现在又觉得过于强势了。
太后没有从政经验。
首相也只有做地方大员的经验,而且为官风格非常强势。
他们夺权之后隐忍三年,战战兢兢小心布局,现在施政起来已经迫不及待了。
凭啥不能强势?
先帝耗费一生打下的基础,就为了能有今日。
而且,他们杀了那么多顶级权贵,早就把无数文武官员得罪完了。现在表现得平缓一些,难道就能跟那帮猢狲和解?
如今的大明,就连统治阶层也严重割裂。
新兴的官僚资本,并非人人都有份。
还存在大量的传统士绅地主,他们在占据土地的同时,也经营一些传统的工商业。他们无法从新兴工商业中获取好处,因此极为厌恶工商业格局的剧变。
乃至有很多读书人,怀念并美化以前的一切,认为工厂和蒸汽机不应该出现。
破坏了环境,伤害了百姓,道德沦丧,世风日下。
这些人,巴不得狠狠打击官僚资本,同时又盼着自己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所以现在朝堂那些新上位的阁部院大臣,名为变法派,实则守旧派。这里所谓的守旧,是从历史发展的长远进程来看,他们试图阻拦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
阻拦是肯定无法阻拦的,但可以限制,也就是踩一踩刹车。
目前的局面,确实需要有人踩刹车。
……
洛阳皇宫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官,正在检查皇帝的作业。
她就是失踪已久的女进士陶金凤。
作业批改完毕,小皇帝欢天喜地玩耍去了。
陶金凤笑着对太后说:“官家这些日子,功课大有进步,今后定是一位明君。”
叶太后叹息:“只是学问好,距离明君还远着呢。女先生在地方做官近三十年,你觉得这次改革能成功吗?”
陶金凤说:“先皇其实已经改了一半,只不过由于自身年迈,又被大量权贵掣肘,导致改革在关键时候停止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附先皇骥尾罢了。”
“先皇晚年,局势太过凶险,让我现在害怕得很。”叶太后说。
陶金凤说:“但凡改革,必有人受益,也有人受损。先皇晚年遭遇的凶险,是他提拔的那些心腹,很多都成了改革的受益者。他们受益了,又身居高位,自然不愿继续改下去。”
叶太后沉默。
陶金凤说:“太后真正的敌人,不是地方上那些失了大树的猢狲。先皇以身布局,已经把大树连根拔起,太后的改革必然成功,而且轻轻松松就能成功。太后真正的敌人,是如今这一群改革派官员,他们以后必然变成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大树。”
“那我改革是为了什么?拔掉一片长歪了的森林,自己又亲手植下一片森林待其长歪。”叶太后有些气馁。
陶金凤说道:“以前那片森林,不听植树者的话了。以后的森林,就算最终会长歪,也要按照植树者约束的方向长歪。更何况,现在的大明看似强壮,其实经脉不畅须得疏通。”
叶太后突然笑道:“我还以为女先生要讲济世救民。”
陶金凤说道:“先皇力排众议,让我一个女子做官。我年轻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把官做好报答先皇之恩。后来发现,哪有什么真正的好官?能守住本心就不错了。古代有个官名叫州牧,这名字取得贴切。只要做了官,就是皇帝的牧人,老百姓就是被驱赶的羊群。”
“女先生有见地。”叶太后说。
陶金凤道:“既做了牧人,也须尽忠职守,不能监守自盗。也不能让羊被豺狼叼走,也须清理羊圈不让它们生病,也须修缮羊棚为其遮风避雨。”
叶太后道:“女先生复官如何?”
陶金凤摇头:“何必横生枝节?我已经年过半百,无夫无儿无女。说句僭越的话,能把官家当成自己的儿子,悉心教导颐养天年就满足了。”
“女先生觉得邓首相如何?”叶太后问。
陶金凤说:“他比我年长两岁,却是我的学弟。此人自视甚高,年轻时恃才傲物,被先皇贬去穷困郡县多年,如今已然是百炼成钢了。但还是有些过于刚猛,棱角虽然磨去,照样铁石心肠。他早是参天大树,不会再长歪的,太后放心任用便是。至于他的后辈,太远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第9章 无题
书院已经放暑假了,天气又热得很,二哥谢堪打算窝在家里。
官吏今天也休沐,衙门里只剩些苦逼值班的。
谢以勤本打算好生休息一天,结果刚拿到新一期的《大明旬报》,就赶紧坐直了仔细阅读头版头条。
头版头条是山西官员大换血!
湖北这边,仅仅是撤换左右布政和按察使,而且离职的三位官员并未被抓。算是比较和缓的官员调动。
山西那边不同,从上到下换了三十多个,还全是被三法司专员给抓走的。
洛阳禁军都出动了,直接兵发太原,在山西总兵的陪同下,从军营里带走山西都指挥使。
谢堪趴在老爸身后,伸着脖子一起阅读:“山西出这么大的事,恐怕是因为煤炭吧?首相打算彻底掌控山西。”
“你看后面的新任官员。”谢以勤说。
谢堪把目光移到最后两段,顿时欣喜道:“舅舅居然迁调山西按察使!”
谢以勤说:“我不变法也得变法了。你舅舅做了变法派,我今后只能是变法派。”
谢衍听得清楚,连忙凑过来:“舅舅做大官了?按察使在一省官场里排第几?”
这种幼稚的问题,也就谢衍脑子撞坏了,否则父兄都懒得接话。
谢堪解释一番,谢衍大概给弄明白。
看罢头版头条,又看头版次条,同样属于大新闻。
却是《两浙商报》被查封,报社人员被抓了一大堆,罪名足足有四十多条。一起被抓的,还有浙江三司、市舶司官员。
但浙江三司主官,只是被罢职归乡,甚至还能领退休金,估计其中掺杂着什么政治交易。
谢以勤给儿子们分析道:“能让首相妥协,必跟军队有关。浙江三司主官能安稳退休,肯定是某些人用军队效忠来交换的。这三年来,估计他们一直在暗中谈判。否则浙江的新闻,就不是头版次条了,非得登上头版头条不可。”
继续读报。
谢以勤扫过标题跳着看,很快又看到重要信息——
新修《大明律》(总计第七版)即将刊印,并于明年一月一日正式施行。
其中《工律》修改最多,为了方便广大官民理解使用,《大明律·工律》只收录纲领性条款,更多的律令和司法解释另编为一本《工商法》。
新编的《工商法》,汇总了从太祖、太宗朝,一直到鼎泰年间的各种工商条令。互有冲突的旧令,已在新编《工商法》中进行统一,今后只能也必须遵守新编《工商法》,不得延用更早的冲突条令来断案和经商!
谢以勤对两个儿子说:“这三年来,首相除了悄悄收拢军权,便是在忙着做这些事情啊。新编的律法和教材,便是他们的新政纲领。”
谢堪嘀咕道:“明年的科举,该不会用新教材吧?”
“肯定用新教材。”谢以勤说。
谢堪一声叹息,他有得忙碌了。
只求新教材早点印刷,多留一些学习的时间。
谢衍却是偷着乐,反正他要考理进士,教材再怎么进行改动,总不能把科学公式也改掉。
谢以勤渐渐翻到报纸的科教版面,那上面果然有修改教材的信息:新教材已经印刷完毕,全国的公立学校,将在下半年统一采用新教材。
朝廷并未强制私立学校用新教材,但科举落榜后果自负!
报纸和电报,对大统一王朝来说太好用了,尤其是在为变法做舆论宣传的时候。
当然,前提是变法派彻底掌握大权,否则报纸和电报会被反对派利用,那种情况肯定是舆论战无比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