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沈有容只得把水桶放下,颇不好意思地说:“劳驾贵客了。”
两桶水有好几十斤重,穿越后身体素质改善,朱国祥挑起来非常轻松。
沈有容跟在后边,见其挑水动作很麻利,显然是干过农活的,不禁对父子俩的来历更加好奇。
一路无话,回到院外,沈有容连忙上前开门。
严大婆听到声响,抬头见朱国祥挑水进来,放下鞋底过去帮忙,数落儿媳道:“你怎能让客人动手?”
沈有容笑了笑,没有搭腔。
朱国祥说:“是我们添麻烦了,挑桶水不打紧的。”
朱国祥挑着水继续往里走,麻利的卸下担子,把一桶水倒进水缸里,另一桶水倒进大锅当中。又主动坐在灶前,往还未熄火的灶膛里添柴,这锅洗澡水是给他自己烧的。
严大婆看着朱国祥忙上忙下,嘀咕道:“家里是该有个男人。”
“姑母说什么?”沈有容问。
严大婆把儿媳拉到里屋:“这几年,也是苦了你了。”
沈有容道:“姑母莫说这些。”
严大婆叹息一声:“家里孤儿寡母,难免让人惦记。俺这老婆子没甚本事,只能打走那些泼皮无赖汉。上门说媒的,也不止一两个,你都没给她们好脸色看……”
“姑母到底想说甚?”沈有容打断道。
严大婆还在绕圈子:“你舅爷(公公)在世的时候,俺们家里还有八十亩地。俺那没福气的儿子,读书花销大得很,年年卖地换钱,把几间瓦房都卖了,到头来却死在外面。现如今,俺家的地只剩二十几亩,家里又没个男人,供养祺哥儿读书撑不了几年。”
沈有容会错了意,赌咒发誓道:“姑母放心,媳妇绝不改嫁,便是讨饭也要把祺哥儿养大。若是说话不作数,死了都让阎王爷割舌头!”
“俺不是那个意思,”严大婆朝厨房指了指,“这父子俩怕也是大户出身,肚子里喝过墨水的。俺见那朱相公,干活麻利得很,该是近年来落魄了。他俩流落到俺们村里,连饭都吃不饱,恐怕也没甚去处。不如……”
“不如什么?”沈有容问。
“不如招赘,”严大婆敞开了说,“那朱相公,模样周正得很,年龄也不算大,跟你颇为般配。”
沈有容本来没这心思,被婆婆一说,瞬间脸红起来,忍不住去想朱国祥的相貌。越想越羞,脸色通红,低头嘀咕道:“别人一肚子才学,是有大本事的,怎愿入赘娶一寡妇?”
严大婆却打得好算盘:“再有学问,也快饿死了。可以事先跟他说好,只入赘一半。”
“入赘一半?”沈有容没听明白。
严大婆详细阐述自己的计划:“他搬来俺家住,不改名换姓,跟你生下子女,今后也可以姓朱。但祺哥儿还是姓白,他得把祺哥儿拉扯大。他们爷俩有学问,还能教祺哥儿读书,这学费就能省下不少。家里多了两个男人,也不怕再被惦记。要是再没个男人当家,俺们手里那二十几亩地,迟早要被村人给侵占完了。”
沈有容再次想起朱国祥的长相,忍不住朝厨房看了几眼,这俏寡妇明显是心动了。
严大婆继续说:“村东头那块地,去年就被占了一垄,那天杀的白福德把田埂都移了。俺去请老白员外评理,白福德死不认账,仗着家里男人多,就是要欺负俺们两个寡妇。等你有了男人,就没得那般窝囊!”
“可……”沈有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还带着几分犹豫和担忧。
严大婆还在说:“往日打你主意的男人,都没安什么好心。这父子俩不一样,虽是今天刚认识,但那眼神正得很,俺老婆子看人准没错。那个朱大郎,还跟祺哥儿耍得来。那个朱相公,晓得帮你挑水,也是会疼人的。你莫怕改嫁了,祺哥儿被后爹欺负。俺老婆子也不傻,把田契捏在手里,他两个外乡人还能夺去?俺家那二十多亩田产,不怕被外乡人惦记,就怕本村本地的来豪夺!”
沈有容仔细思索,单在田产方面,外乡人确实比本村人更靠得住。
严大婆忽然又唉声叹气:“家里没男人是真不行,便那些佃户都要起歹心。又要供养祺哥儿读书,把地全卖完也撑不住,老婆子实在没有办法了。”
沈有容双手攥拳握着布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含羞低头,细如蚊呐道:“姑母,俺愿嫁。只是……俺一个乡下寡妇,怕也入不得朱相公法眼。”
严大婆说:“多留他们住几天,俺先去探探口风。”
第15章 男主人的书房
“好爽啊,就没洗得这么痛快过!”
朱国祥端着油灯回客房,朱铭跟在后面伸胳膊抬腿,时不时还来一个体操动作。
在山里转悠半个月,一路披荆斩棘,又累又饿,精神紧张。陆陆续续,还遇到猛兽和歹人,心理和生理都已绷到极限,如今总算可以暂时舒缓一下。
洗澡可以放松,白天跟小孩逗闷子,同样是一种情绪宣泄。
人类,终究不是机器。
屋里有类似书桌的家具,朱国祥把油灯放好,转身打量四周的陈设。
朱铭也在到处转悠,瞅见角落里有个箱笼,就是《倩女幽魂》宁采臣背的那玩意儿,忖度道:“这里可能是男主人的书房。”
朱国祥捡起桌上一本书,封面印着《幼言杂字》。
翻开细瞧,全是儿歌般的打油诗,皆由常用字组成,方便孩童学习简单字词。
靠墙的床榻比较窄,可能用于读书疲倦了小憩。
朱铭笑着评价:“男主人挺有格调,就几间茅草屋,居然辟出个专用书房,而且还有用来休息的小床。”
朱国祥转身一瞧,出言制止道:“别乱翻人箱子。”
“又没上锁,找本书读读。”朱铭从榻下拖出个木箱。
掀开箱盖,里面全是书!
而且为了防潮,箱底和箱壁都放有稻草。
朱铭捡起几本查看书名,啧啧称奇:“书香世家啊,北宋的科举教材全在这儿。”
“我看看。”朱国祥突然来了兴趣。
科举教材被朱铭挑出来,剩下的书塞回箱子里。
一共拣出七部儒家经典,即《论语》、《孟子》、《诗经》、《尚书》、《易经》、《周礼》、《礼记》。
朱国祥仔细浏览完书名,说道:“果然跟明清不一样,不是考四书五经。”
朱铭阐述道:“《论语》和《孟子》必考,宋人叫做兼经。另外五部叫做大经,选择其中一部学习即可。所以北宋后期的科举,只学三部经书就能上考场。”
“那倒是简单,花费十年时间,三本书硬背也能背下来。”朱国祥点头道。
“这是改革之后的,”朱铭说道,“在王安石变法以前,别说科举考试的书籍,就连科目都能让人头晕目眩。”
朱国祥不解问:“科目?”
“你可以理解为某某专业,”朱铭解释说,“最好的专业是进士科,其他专业统称为诸科。什么九经科,什么五经科,什么三传科,乱七八糟一大堆,每一科的教材还不相同。”
朱国祥问道:“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不是被政敌废除了吗?”
朱铭说道:“科举改革内容没有废除,因为在科举改革方面,王安石和司马光是一致的。当时的名臣,只有一人反对,你猜猜是谁?”
“苏轼?”朱国祥说出个名字。
朱铭顿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朱国祥说:“当时的名臣,我只晓得有王安石、司马光和三苏父子。”
朱铭瞬间无语。
“这么说来,苏轼倒像是顽固派了。”朱国祥说。
朱铭详细说道:“苏轼对于科举改革,也不是全都反对,他只是反对取消诗赋。但这又属于改革重点,因为改革以前,诗赋在进士科的分量非常重。一首诗,一篇赋,这两样写不好,考进士肯定要落榜。”
朱国祥表达自己的观点:“确实该取消诗赋,哪能靠文学作品选官?诗赋改成了啥?”
“申论。”朱铭吐出个现代词汇。
“呃……好吧,非常合理。”朱国祥做出最终评价。
苏轼,还反对试卷糊名,理由是可能选出道德败坏者。
朱铭随手拿起那本《孟子》,踱步走到书桌前,借助油灯的光亮翻看。
准确来说,这是一本《孟子章句》,由东汉经学家赵岐做注解。
朱铭只读过朱熹的《孟子集注》,上大学时囫囵翻了几章,就扔进抽屉里吃灰尘。
后来搞自媒体,为了做理学系列视频,他把《四书集注》都翻烂了。古文水平倒是大有长进,可惜点击率低得愁人,而且掉粉非常严重,因为客观评价朱熹会被键盘侠拉黑。
此时此刻,阅读赵岐的《孟子章句》,朱铭自然而然想起《孟子集注》。
朱熹的种种批注,清晰浮现于脑海,跟赵岐的批注两相对照。
翻看几页,朱铭大概看明白了。
赵岐的批注一板一眼,下笔时特别守规矩。而朱熹的批注则夹带私货,完美体现啥叫“六经注我”,通篇都在用《孟子》阐述理学。
正要把书放回去,忽从书中掉出一张纸。
朱铭捡起来阅读,纸上抄写着王安石的《王霸论》。末尾还有抄写者的读后感: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安石不仅是改革家,还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理学家。
《三经新义》是改革派的思想武器,被王安石确立为科举唯一指定工具书。司马光后来得势,也只敢把王安石的《字说》给禁了,依旧允许考生引用《三经新义》来答题。
无他,这三本书太厉害了!
甚至后来朱熹写《四书集注》,也是沿着《三经新义》的路子在走。
朱铭快速翻找完全书,发现书里夹着许多小抄。除了王安石的文章,还有二程、张载、司马光、吕惠卿等人的作品,内容都是对《孟子》经义的阐述。
朱铭感慨道:“这本书的主人,看来是真心向学啊。”
古代资讯传播缓慢,书籍扩散也受地域限制。想收集到各家之言,就必须四处游学,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朱国祥却没心思看书,他已经坐到了床上。
被褥面子明显是麻布做的,但并不粗糙,而且异常柔软,也不晓得用了什么工艺。
被褥里子同样软软的,朱国祥以为填充了棉花,但仔细去摸,又有类似秸秆的玩意儿。
研究半天也搞不清楚,朱国祥忍不住问:“古代用什么填充被子?”
“棉花。”朱铭还在看书。
“除了棉花呢?”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有钱的用羊毛、鹅毛、鸭毛,没钱的用稻杆、麦秆、芦花,反正是能用啥就用啥。”
朱国祥缩进被子里问:“看书半天有啥发现?”
“没什么特别发现,这本书的主人做了很多小抄。”朱铭说。
朱国祥嘱咐道:“睡觉吧,省着用油,对眼睛也不好。”
朱铭把书塞到箱子里,俯身推回榻下。
吹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穿越以来担惊受怕,还没有睡过囫囵觉。
等朱铭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半上午了。
朱国祥正在穿衣服,有些短小,凑合着穿。鞋子也是这家男主人的,朱国祥脚大,后跟提不上来,只能当拖鞋趿拉着。
朱铭打着哈欠穿衣,睡眼惺忪出门,发现自己老爸正在漱口。
“就咱俩?”朱铭问。
朱国祥把嘴里的水吐出来:“一个人都没见着,估计是干活去了。”说着朝院中指去,“还有那匹马。”
马儿昨晚喝了盐水,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冲朱铭摇头晃脑打响鼻。
又过十多分钟,严大婆挑着木桶回家,桶里还装着父子俩换下的衣服。
“朱相公,朱大郎,昨晚睡好没?”严大婆笑着打招呼。
朱国祥说:“托老夫人的福,睡得很踏实。”
严大婆拿起朱国祥的西裤,裤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她无比好奇地问:“朱相公,这是什么料子?又不像绢布,也不像棉布,结实得很,价钱怕也贵得很。”
“已经破了,不值几个钱。”朱国祥哪知道裤子是啥材料。
严大婆热情道:“裤腿破了好几处,等晾干了,俺寻块好布给朱相公补上。”
“多谢!”朱国祥连忙说。
严大婆开始架竹竿晾衣服,晾到朱铭的T恤时,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小人印得精细,印染匠可花了不少心思。就是脸不好看,说不出来的怪,怪得很!”
朱铭忍俊不禁,他喜欢贴身穿T恤,而这件T恤的正面,图案是某位明星在唱跳rap打篮球。至于明星的脑袋,换了张姚明囧笑熊猫脸……
晾好T恤,严大婆又晾小裤衩。
朱铭尴尬到了极点,那裤衩子是他的,穿了半个月实在够脏。
掩饰尴尬有很多种方法,朱铭选择可以装逼的。他回屋拿出《孟子章句》,坐在屋檐下认真阅读,以此体现自己是个酷爱读书之人。
严大婆见了,对朱铭印象更佳,目不转睛一直注视,似乎看到自己死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