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到时天子都得丧命,岂惧一牢头。”
严庄冷笑一声,竟是狂态毕露,再无顾忌。
他站起身,挥舞了两下手臂,指点江山,十分激昂。
“这会是我第三次造反,引范阳兵弑君,这个皇帝操之过急了,必然要为他的新法殉葬。到时长安幼主即位,河北诸将各自裂土自封,不再管朝廷管辖,我亦会是一方诸侯。”
苗大壮听得一愣一愣的,后面那些也没能听懂。只记得严庄最后像他承诺了一句。
“到时,你的富贵也要来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苗大壮从害怕渐渐开始期待。
被押进牢里的贪官污吏日渐多了起来,严庄会在牢里与他们谈论着新法的利弊,认为皇帝是做不成的。
苗大壮偶尔听了一两句结论,了解到当今天子正在激化矛盾,时局要动摇。
他遂觉得世上旁人都是蠢货,唯他从严庄的分析中看到了未来。于是每天睁眼第一时间就在想,今天是否会生变,从此自己要也当人上人了。
这天,他在班房里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牢头正在与人聊天。
“好大动静。”
“是田承嗣、张忠志他们入城哩……”
这句话落入耳中,苗大壮倏地惊起,擦着口水就跑出来,站在那盯着牢头,目光落在牢头腰间挂的一串串钥匙上。
变乱已起,他要一飞冲天了。
“大壮,你瞪我做甚?!”牢头还在吮着一根鸡爪,抬起头来,叱了一句,“愣种,尽天呆头呆脑的。”
苗大壮道:“田承嗣、张忠志反了。”
“什么?”牢头露出诧异的表情,道:“你从哪听说的。”
苗大壮心想着,只等城内大乱,就要牢头留下钥匙,他要把严庄等人都放出去。
因这些念头,他不免显出狂态来,对牢头也不再像往日那么恭敬。
“娘的,你还看我。”牢头恼了起来,“皮痒了想让老子收拾一顿是吧。”
苗大壮心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等我飞黄腾达了,让你跪在地上啖狗肠。”
也就在此时,有官吏迈着大步走来,道:“传个话,三日之后,将严庄押赴南城门,斩首示众……”
苗大壮有一瞬间还在想这是天子眼看着叛乱了,要除掉严庄,可快就反应过来时间在三日之后,那或许就意味着并没有叛乱发生。
“滚开,你个愣种。”
他还在发呆,已被牢头撞到了一边,这一撞,他的美梦也就被撞醒了。
三日之后,南城门附近站满了人。
苗大壮跟在两个狱卒后面,看着严庄的背影,感到每一步踩出去都是软的。
他害怕极了,知道如果被严庄牵连,自己就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家小。而严庄只需要大喊一声就能害死他。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直到听得那一声“斩”,才突然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吓尿了。
“苗大壮,你真是个愣种,看人杀头也能吓尿了,滚。”
“诶。”
苗大壮连忙应了一声,飞快跑回家里,抱起他这阵子收到的钱就往外跑,一路跑到一个断头巷里,四下一看,见无处可去了,他把手里装钱的布包往地上一丢,见了鬼般的就逃远了。
他知道自己也许会后悔。
当他终于逃回家里,喘着气,站在院子里看向天空,听着隔壁院子的鸡鸣狗吠,孩童的打闹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就像是魔怔了,此时只希望没有任何的变乱,能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斩!”
薛白看着严庄的头颅应声而落,目光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范阳将领们扫视了一眼,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其实,严庄不过收买了裴奰对付颜杲卿,就已发生的事而言,罪不至死。别的不说,天宝年间的政治斗争当中,手段比严庄恶劣者不计其数。
但薛白还是处斩了严庄,因为知道这些范阳将领们私下里都与严庄有所勾结,有利益往来。杀人灭口便是为了安他们的心,以示既往不咎之意。
这并不代表朝廷软弱或妥协,相反,在前几日,诸将最有可能叛乱之际,薛白没有任何的安抚,安坐于范阳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直等到他们纷纷到范阳请罪,才宽恕了他们。
于是,一颗首级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我本以为,严庄会再次造反。”
田承嗣正抬头看着,忽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转头一看,见是张忠志。
他摇了摇头,道:“难,我不会跟着他再造反。”
“因为你的子侄也在范阳为人质?”张忠志低声问道。
“与这无关。”田承嗣道,“若是圣人登基之前,或许还有机会。可朝廷军屯这么久,士卒们人人皆有田亩马上要丰收了,割了麦,大半都是自己的,谁会跟着造反。”
“看来你有打算过?”张忠志道,“否则你怎知士卒们不跟你。”
“啖狗肠,不必拿话套我。我在关中就是败在圣人手上,如何还敢反他?”
张忠志叹了一口气,心想严庄说的不错,朝廷原本是通过控制高门大户来控制天下,通过控制各地将领来控制士卒,而变法的本质,就是削弱中间这层关系,直接增强朝廷对庶民、对士卒的控制力。
这次不叛乱,随着越来越多新政策的推进与落实,往后就更难了,安安稳稳地当大唐臣子罢了。
而此番张忠志没有叛乱的原因与田承嗣不同,他是被小儿子写信说服的。
张惟简在范阳府学随着杜甫读书,如今已学有所成,写信给张忠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种分析,称顺服天子才是张家的长久之计。
那信,张忠志没太看得懂,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里终于有一个文武双全、见地不凡的了,早晚要成才,把他的家族传承下去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像是世家大族一样。因此,他不忍坏了儿子的前途。
说来可笑,薛白一心变法以削弱世家大族,而严庄所作所为却是想要成为世家大族,张忠志之所以没叛乱亦是想成为世家大族。
这般看来,薛白倒像是一个独行者,逆着人们的心意,为了可笑的理想而一心孤行。
可他心里坚信,他才是顺势而为的那个。
随着不停的发展,大唐已经到了世族注定衰弱,寒门庶族逐渐崛起的时候。阶级之间的差距不断减小,这是不变的规律。
那些沉默无言,还不能发出声音的人,才是新政的支持者,厚实而庞大,这股力量也终将得以展现。
***
范阳诸将没有变乱,薛白在河北的行事也就顺利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洛阳紧急递来的文书。
展开一看,薛白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到了一边,继续与河北诸臣谈笑风生。
直到所有官员退下,他才再次摊开这封信报,独自坐在那一字一句地再看了一遍。
其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新任的江南东道安抚使刘展谋反。
刘展其人,薛白见过几次。那是在讨伐史思明之时,刘展被借调过来,他颇有能力,立下了一些功劳。
但最让薛白印象深刻的是刘展出身微寒,为人有城府,不苟颜笑,但对士卒非常体恤。正是因此,薛白才在施行新法后调他到江南东道这个税赋重地,让他以武力保证新法的施行。
这种情况下,有人告刘展谋反,薛白的第一反应是为了阻挠新政的诬告。
可他收到的这封密报里,却是指出刘展乃是开元二十三年间在东都造反的刘普会的养子,甚至牵扯到天宝年间华清池刺杀玄宗的案子。
密报里还列举了一些罪证。
薛白轻轻敲着手指,闭上眼思忖着,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
若刘展真的反了,后果必然非常严重;就算他不是真心谋反,有人罗织出这么详尽的罪名对付他,未必不能真逼反他。
奏折是以杜有邻的名义递来的,而具体查到刘展往事的,却是如今在江南东道负责变法的转运使李藏用。
这件事与裴奰弹劾颜杲卿一事很像,可想而知,往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事。
薛白或许可以从河北赶赴江南处置,却不可能再从江南赶到山南、岭南,这不是天子该做的事。
可以预见朝廷变法的阻力正在逐渐加大,薛白思来想去,决定依原计划沿运河南下。
而刘展正在苏州,若他真心谋反,一旦御驾过了江淮,他便有可能沿运河而上,劫持天子。
但目前并没有人阻止薛白,此事是密奏,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数日后,薛白从范阳启程,继续巡视河北。
临行之前,他下旨放了颜季明,却也贬了颜季明的官,惩戒他闯入朝廷封禁之地,这是依唐律处置的,毕竟颜季明与史朝英来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阿爷说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把你送到长安,你怎么看?”
“陛下,我没有不务正业。”颜季明道,“我想留在河北,想要有朝一日为大唐扫清外虏,平定塞外!”
“你已经被罢官了。”
“陛下不是说过吗?只要史朝英立下功劳,便能证明我的清白。”颜季明道:“我要去回纥部再次劝说她的部属。”
薛白摇头道:“那你还是随我走吧。”
“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私下里劝臣的?”
“算是旨意吧,说来,你也算是国舅。”
“怎么能‘算是’呢。”颜季明道:“大唐男儿当纵横四海,廓清寰宇。我不愿回长安当甚国舅,显得与杨国忠相类。”
薛白看着他神彩飞扬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点点头,纵容了他。
***
御驾继续南下,一个月后过了黄河,到了宋州,薛白收到颜真卿的奏折,请求让他结束巡视,返回东都。
原因是,颜真卿认为刘展叛乱之事是真的,且是切实看到了证据,可以证明刘展参与了当年华清宫的刺驾案。
此前,薛白一直认为,刘展与颜杲卿一样是因为新法而被人冤枉的。他依着原定的计划南巡,其实也是想表达对刘展的信任……因为相信刘展才敢没带太多兵力就亲赴险地。
但颜真卿的奏折打破了薛白这个想法。
他再继续南下,很可能是会有危险的。
考虑了许久,薛白提笔给颜真卿写了回复,他认为哪怕刘展真的要谋反,但其刚到苏州,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何况眼下还没举旗。若天子因此惧怕而不前,坠了朝廷声威不提,反要被刘展察觉到事情败露。倒不如他继续南下,趁刘展尚未发动将其摁住……
写了信,薛白吹干墨迹,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刘展刚到苏州,便是叛乱也掀不起大波澜。颜真卿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担忧之意却很深,一心要让他返回东都,担忧的真是刘展吗?或是有其它不便言说的变动?
第612章 税
通济渠从郑州出黄河,至盱眙入淮河,乃是大运河上一段重要的水系。
宋州便是运河上处于宁陵以南的一座都会,安史之乱时,因张巡抵抗住了叛军,宋州城并未遭到太多的破坏,规模依旧,人口繁稠。
原本历史上,杜甫年迈之后故地重游,触动了对亡友李白、高适的怀念,写诗回忆往昔同游宋州的情形,说的是“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可见宋州之兴旺。
今世,大唐并未再现那种“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的境地,世间少一首《遣怀》,宋州城更加繁华。
宋州刺史名叫郑慈明,出身于荥阳郑氏。
他听闻天子出巡到了宋州境内,原已做好准备到宁陵去迎接,然而这边才起程,他却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折返回洛阳了。
对此,郑慈明并不意外,当即写了一封信给现今的河南转运使李峘。
送出信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困意来袭,遂抚须自语道:“夙兴夜寐,忙了几个通宵,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啊。”
是夜,通济渠上依旧千帆过境。
舟楫声传不到城中,大宅内一片宁静,郑慈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睡到大中午,他睁开眼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直到心腹管事在外面连着敲了好几下门。
“阿郎,出事了。”
“进来说。”
郑慈明气定神闲地打开了屋门,拿起一张报纸坐回榻上,道:“慢慢说,出了何事?”
“今早,有个年轻人到运河码头边的转运使司,说是要交接公文,亮的是户部的牌符。刘捷就没多想,让他到仓曹去了,过了一个时辰,那人还未出来,刘捷再招人一问,对方竟带了十多个账房先生查了今年通济渠经过宋州的各个账目。”
“那些账没问题,怕什么。”
“刘捷想到御驾昨日才走,今日就出了这事,担心有人针对阿郎,连忙派人来禀报,问是否把人扣下来?”
郑慈明思忖了一会,缓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查,此事就当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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