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于,随着一声喊,甚至都没有证实,贾昌的心弦崩了。
“啊!”
他发泄着心中的恐惧,懒得再去管圣人逃了没有,懒得再管王难得是去杀敌还是怎样,他不在乎了,他要当一个逃兵,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超脱了。
于是,贾昌丢下刀,卸下身上的盔甲,跑下城头。
“站住!再跑我放箭了!”
有一骑禁军赶来,大喝着,张弓对准了他。
贾昌回头看了看,眼中露出哀求之色,道:“是我,神鸡童,我对禁军一直很好的,求你,放我走吧,我受不了。”
那禁军骑兵摇了摇头,道:“圣人还在城中,是叛军退了,你上城头一看便知。”
“是我受不了了。”
贾昌不管不顾,转身便逃,他知道自己也许要被一箭射死,可他就是这么懦弱,他已经试图坚强过了,做不到。
他没有中箭,那禁军骑兵竟是放过了他。
长安城中一片喧嚣,他逃过街巷,直到跑到大慈恩寺外,抬头看去,能看到高高的大雁塔。
他四下一看,翻进寺庙之中,却意外地发现,寺庙也被暂时改作伤兵营了,隔着竹圃,隐隐约约能看到小沙弥们正担着伤兵去救治,呻吟声不时传了过来。
贾昌便躬着腰穿过竹圃,一直躲藏到大殿后面一个僻静狭窄的角落里,他把身子缩在一个狗洞里,感到了久违的安全。
渐渐,入了夜,长安城中又是一片呼喊,也不知是叛军入城了,还是王难得归来了。贾昌不再想着去打探,就那么窝着。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感到腹中饥饿,又闻到有隐隐的香味传来,他才无奈起身,循着那香味摸索过去。躲在树后的黑暗中看去,只见一个小沙弥提着食盒,送到了一个禅房。
“阿弥陀佛,壮士们的馍送来了。”
禅房中正在治伤,惨叫声大作,那小沙弥不忍看,放下食盒便走了。
贾昌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拿了两个馍,慌慌张张又跑回他的狗洞,啃了一个馍,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梦里,贾昌又回到了天宝盛世,他在兴庆宫里斗鸡、赌博,饮酒作乐,沉沉醉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别挨我。”贾昌流着口水道。
然后,他猛地想起什么,顿时从盛世的美梦中惊醒过来,跌落回了这可怕的乱世。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浑身都包着裹布的伤兵,指了指他手里的馍,道:“你偷了我的东西。”
“别杀我!”贾昌大哭不已,跪在地上求饶。
“逃兵?”
“不是,不是,求你别把我押回去,我真的……不行了……”
“神鸡童?”
“你认得我?”贾昌复有了希望,哀求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啊,我天生就只会斗鸡啊!”
“神鸡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鸡仔啊!”
“啊?”
贾昌愣了一下,再次打量,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高大,说话还带着南方的口音,想必是自己手下哪个鸡坊小儿。
“我以前在鸡坊喂鸡,太笨了,差点被打死,是你救了我。哦,这个给你吃,我立功了,赏了很多口粮,我昨夜杀敌两人,更多的赏赐还没下来咧!”
这伤兵说着愈发兴奋,挥舞着手,牵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可眼神里却泛着明亮的光。
“我随着王将军,我们踏了叛军的营!我马上要升队正了,神鸡童,你在哪支军里?”
“你莫要管我在哪。”贾昌疑惑道:“你武艺很高吗?”
“我不会武艺啊!”
“那你能杀敌两人?”
“你教我的嘛,斗鸡就是要气势,面对敌人就得不要命……嘶。”
这伤兵终于还是跌坐在地上,可眼里的光却一点也没散。
之后,贾昌才知道,他浑身上下竟受了大小二十八处伤,若不是盔甲厚实,必然已没命了。
“你这,何必这么拼命?”
“我得守住长安哩!”
面对这理所当然的回答,贾昌愣了一下,道:“你又不是长安人,你这口音。”
“世上再没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了,我走了整整三个月才走到长安,我一进城就惊呆了,这是神仙住的地方……”
贾昌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是个岭南的乡下人,鸡坊众人以取笑他为乐,只是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猛卒了。
“神鸡童,一起杀敌吧?圣人没逃,我们昨天还大败了叛军,我们能守住长安的!”
“我,我不行。”贾昌还是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恸哭道:“我虽然是长安人,可我胆子太小了,我真的,真的熬不住了……我是个废物。”
过了好一会儿,那伤兵起身,道:“好吧,那等我们守住了长安,你就可以再斗鸡了,我明天再给你送吃的。”
贾昌依旧在哭,不知所措。
他哭了许久,抬头看去,见那伤兵拄着柺杖慢吞吞地走着。他想唤他,却死活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个,英雄,英雄留步!”
“神鸡童,叫我吗?”
贾昌抹了抹泪,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英雄的,真的很难,熬不住,真的太难熬了。死了的、残废的,一百个也不出了一个英雄,我没用,我当不了……可我知道……你是好样的……”
“嘿,雄鸡?”
“雄武大将军。”贾昌竖了竖姆指,“守住长安……”
***
春明门。
王难得是最后一个进城的,而比他先进城的是一群牛羊。
“吁,吁——”
往日里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将,今夜却没有枪挑人头,而是挥着鞭子,踩着羊屎,有些狼狈地进了城。
赶着来迎他的却是杜五郎。
“北平王呢?”
“不知道啊。”杜五郎小声道:“他差点没镇住场面。”
“怎么可能?”王难得不信,道:“在城头就能望到,我们又没走远。”
那边,薛白正擦着手上的血,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停的右手。
他今日杀了不少人,且都是他并不想杀的人。由此,他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长安再被围困下去,粮食吃尽,援军不来,自己有可能被逼入选择是否吃人的处境吗?
那念头一闪而过,他知道应该是不会的。可恐惧感还是开始泛起来了。
当然,这不过是被围困久了,再加上恐慌的气氛感染。
“薛……哦,北平王!”
薛白回过头,看到杜五郎在挥手,很快,王难得赶了过来。
“成了!今日一胜,当可稳住军心,只等决战了?”
“信使也都派出去了。”薛白收起颤抖的手,道:“万事俱备,等着决战吧。”
“猜我带回了什么?”
“牛羊,我已看到了。”
“是数百头牛羊!”王难得哈哈大笑,他连一枪刺死吐蕃王子时都没这么高兴过,道:“你不是饿吗?今夜可以饱餐一顿了。”
“亏得有你。”
听了王难得这爽朗的笑声,薛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它已经不抖了。
这次,王难得的冒险让他稳住了自己的心,同时,也稳住了长安人心。
长安城还在,且还能再守。
第473章 平凉对策
平凉,崆峒山。
泾河与胭脂河在山下交汇,望驾峰上一片苍翠,有白云缭绕。
山中有一片石府洞天,建有道观,背山面水,环境幽寂,从洞中能望到远处的泾水,却不会为水声所扰,正是清修的绝佳处。
傍晚时分,夕阳缓缓动,照在了一名正盘坐在洞府中修行的道士脸上,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相貌标致,却不宜用“英俊”一词来形容,而是天质自然,妙相庄严。
他正要起身,忽从山林之中听到了什么,遂倾耳聆听。发现是有僧人在下方的山林中诵经,声音苍老而悲凉。
年轻道士并不认为佛道殊途,反而从对方的诵经声中感悟良多,大有知音之感,喃喃道:“憾残经音,先悽怆而后喜悦,必得道高人。”
他遂往山下走去,寻觅对方。
山中听得声音很近,走起来却不知要绕多少沟壑,渐渐,天黑了下来,好在他循着经声,终是看到了一人。
那是个衣裳残破,身形佝偻的老僧,正在山岩间拾着枯枝。
“听禅师诵经,有遗世之响。小道李泌,隐居于此,幸会。”
老僧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兀自拾柴,堆起来点火,在火堆旁缩坐下来,从行囊中拿出几个芋栗,放在火中烤着。李泌遂也在火堆边端坐,默默陪着这老僧。
时近三月,这西北高山上还有些倒春寒,那老僧衣裳单薄,虽坐在火边,鼻水却还是长流不止,他不时拿手擦擦,擦得鼻头发红,嘴里则自言自语起来。
“小道士不安好心,欲偷老衲吃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他说话颠三倒四,似乎是脑子不太清醒。等那芋栗一熟,他竟是一伸手就从火中将它拨出来,也不怕烫,拿着张口就吃,嘴唇上的鼻涕流到了芋栗上,他也浑不在乎。
李泌竟还是耐着性子在旁边看,若有所悟。
“小道士偷了老衲的什么?”忽然,老僧回过头问道。
李泌想了想,答道:“偷了禅师的虚诞。”
老僧大喜,道:“孺子可教也,老僧法号‘懒残’,原是长安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叛乱而随天子出逃,流落至此。”
李泌听得前半句,正要戳穿这老僧,因长安大慈恩寺的高僧他都识得,根本没有法号“懒残”的,偏眼前这老僧嘴里扯着谎,却还从容镇定。
待听到后半句,李泌则是讶然道:“叛乱?”
“小道士还不知天下大乱了不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僧喃喃道:“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
他指了指李泌,奇道:“只有一童,没有二童啊。”
这老僧似乎有些疯癫。
李泌犹待细问,忽然,老僧把吃剩的半个芋栗递到李沁手里。
“你我有缘,赠与你。”
李泌遂恭敬接过,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上面沾着老僧的鼻涕,竟也不嫌它脏,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
老僧见此一幕,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你我有缘,我赠你十年宰相。”
“小道并不想当宰相。”
“慎勿多言。”
老僧说罢,一瞪眼,起身,飘然而去。
***
“师父,不是说要去骗那道士的洞府吗?为何又下来了?”
“那小道士是李泌。”
“神童?”
一个小和尚从树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往山路上看去,道:“我早便听过神童之名,竟是在这里。”
“是啊。”老僧道,“他待老衲至诚,老衲……依旧得占了他的洞府。”
“啊?可师父能骗得过李神童吗?”
“出家人的事,怎能叫骗?那是点化,点化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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