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可官员们都已劝进了四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亨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真被这一道圣旨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
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喃喃道:“得让长安尽快失守,才能削掉李琮的可信度。”
李辅国偷眼瞥去,见他已开始咬着指头,于是也努力帮忙想办法。
“奴婢以为,殿下该坚决登基,方显有底气。至于殿下忧虑之事……只要叛军攻破了长安,便不打紧。”
“眼下的问题就是,它竟是守住了!”
“之所以守住,当是叛军以为圣人还在长安城中。”李辅国小声道,“那只要殿下派人告知叛军,那圣人是假的……”
李亨脸皮跳动了一下,有些惊意,哑着嗓子道:“你莫非是让我与叛军合作?”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李琮、薛白弑君,比胡逆还要狂悖,比胡逆还要罪大。”
沉默了一会,李亨喃喃自语了一句。
“是啊,局面又被薛白稳住了啊。”
之后,两人低语了几句,李辅国匆匆而出。
李亨独自坐在那,呼吸有些急促,神经绷得紧紧的。
他有些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做决定,又做了什么决定。满脑子只想着马上就当皇帝了,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登基。
“殿下。”
不知何时,杜鸿渐到了他面前,禀道:“殿下,封常清有些犹豫。”
“他犹豫什么?!”李亨气得一抖,道:“陛下怎么可能愿意回长安?他不就是因为守着长安有风险,所以逃了吗?逃了怎么可能回去,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的!”
“是,臣俱与封常清说过了。”
“李琮、薛白是逆臣,散布的消息如何可信?封常清贫贱无识,如此易欺,如何当上节度使的?”
杜鸿渐忙道:“道理他亦知晓,也更相信殿下。只是,听闻陛下消息,心中难免抱着侥幸。”
李亨冷静下来,问道:“我若登基,他待如何?”
“自也是不会如何的,只是,他想要能早些支援长安。”
“长安,又是长安。”
李亨皱着眉头,愈发感到长安城的坚守十分碍事。
他心中推演,倘若自己登基,暂时还是能让封常清俯首听命的。问题在于,封常清与一部分将领急着去救长安,此事也拖延不了太久。
可一旦出兵,倘若大军抵达关中时,长安城还未被攻破,或者哪怕攻破了,李琮、薛白未死,而是逃了出来。那么,必然会拉拢安西军,到时又如何处置?
需要有一支完全俯首听令的兵马,当他命令这支兵马去杀李琮、杀薛白挟持的那个假圣人之时,这支兵马完全不会有犹豫,这点,暂时交给李俶统领的禁军做不到,封常清的安西军也做不到。
“殿下?”
杜鸿渐等了一会,不见李亨有反应,又道:“殿下藉累圣之资,有天下之表,元贞万国,二十余年。殷忧启圣,正在今日,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劝进,你们劝进。”李亨道:“可我问你,哪支兵马是真的忠于我的?”
杜鸿渐只有片刻的思考,当即道:“朔方军。”
李亨负手不语。
杜鸿渐道:“臣久在朔方,了解朔方军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其人乃仆固部人,其祖先于贞观二十年率部降唐,立誓世代奉大唐天子为主,子子孙孙为大唐天子之奴。仆固怀恩为人至忠至孝,铭记祖先之誓,殿下只需召见他,他必万死不辞。”
“他如今在何处?”
“原在定襄驻守,已奉殿下旨意赶来,想必不日即到。”杜鸿渐道:“他一到,或可为殿下劝郭子仪到朔方。”
李亨点点头,沉吟着,道:“欲收复长安,恐兵力又不足啊。”
“长安……”杜鸿渐自然知道长安还没被攻破。
“险恶的不仅是胡逆啊。”李亨叹息道。
他这般姿态,想登基又犹豫再三,使得杜鸿渐想立拥立之功又总是只差一点,也是十分着急。很快便开始为李亨谋划。
“殿下,北面的回纥部,自贞观年间起便臣服于大唐,其部以寇抄为生,擅骑射。”
杜鸿渐思考许久之后,终于想到办法,缓缓开口说道。
“天宝元年,突厥内乱,其酋长叶护颉利吐发联合葛逻禄、拔悉密合兵击杀突厥可汗,封奉义王;天宝三载,叶护颉利吐发击败拔悉密,自称可汗;天宝五载,复攻杀后突厥白眉可汗,遣使入朝,册封他为怀仁可汗。时回纥汗国辖地已东极西金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之地。”
这些,李亨都知道,且一听就知道杜鸿渐是何意。他之所以派杜鸿渐到朔方,正是为了与回纥通商,方有钱粮收买人心。
“天宝六载,叶护颉利吐发死后,其子磨延啜继位,自封为‘葛勒可汗’。”杜鸿渐又道:“臣与葛勒可汗有过一些接触。臣曾派粟特商人石定番往回纥贸易,据石定番所言,葛勒可汗对大唐依旧仰慕万分。殿下若需要兵力,或可……向回纥借兵?”
李亨转身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重新判断着局势。
如今,李琮据长安而守,精兵不过数千人,无非是征发长安壮丁,一旦城破,只消有数千人就必能击杀他们,万无一失,回纥最是适合,事后还不会授人口舌;但叛军有十余万边境骁骑,极擅野战,目前虽不是与之决战的良机,但封常清为救长安,急于出兵,自己势必得筹集十余万大军。
倘若时机把握得好,也许可以在叛军攻入长安、立足未稳之际,一举除奸逆,并顺势击败叛军。
“借兵。”李亨道,“可行吗?”
杜鸿渐遂小声道:“可行,葛勒可汗其人贪婪短视,视财如命,殿下只需许以好处,他必欣然而来。”
“我岂有金银宝物作赏赐?”李亨摊了摊手。
“殿下许诺即可。”杜鸿渐道:“待收复二京,殿下富有四海,他自是明白的。”
“好。”李亨遂点了点头。
借兵一事,最首要的作用,就是给了他登基称帝的底气。
“请殿下登基,遣使回纥方名正言顺。”杜鸿渐再次劝道,语气里已有兴奋之意。
见他如此热切,李亨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去见见在外面恭候多时的官员们。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汀缝好的那套冕服正静静铺在桌上……等待着他君临天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
自从成为储君,他就担着臣民们的期许,也承受着奸臣的迫害,这些年默默忍受着无数的攻击、冤枉,终于在这无比痛苦的历程中熬过来了。
李亨走出破旧狭小的住处,走向了南城楼。
他看到了太宗皇帝立下的石碑,看到了草原诸部立下的誓言。他不觉得耻辱,认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扫除叛逆,再现天可汗的威风。他登上城头,望着远处的贺兰山,只感觉到了平生抱负将要实现的喜悦。
他在想,一个个痛苦寂寞的夜晚,自己是凭借着什么熬过来的呢?
于是,他想起了长安上元夜的灯火。
“长安真美啊。”
那一年,他曾站在花萼相辉楼上,抬手指着那灯火阑珊的长安城,立誓一定要守护长安、守护盛世,掷地有声地对薛白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子民!”
第471章 娇贵
一只白玉碗晶莹剔透,里面却只有一碗荞麦饭。
杨玉环见了,当即扁了嘴,道:“我不吃这个,口味艰涩难吞,吃了胸疼。”
放在以往,她吃的主食一直都是“清风饭”,即用水晶米、龙晴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好,口感糯、口道佳,自然是吃不惯这些,何况天天都是一样的荞麦,连些花样也没。
“贵妃见谅,膳房实在是没有别的。”张云容十分为难,“连圣人也只吃这个呢。”
“长安城真就没粮了吗?我不信。”
“说是,请圣人与贵妃为天下表率,想必粮食也是真捉襟见肘了。”张云容眼珠一转,劝道:“贵妃没见,连虢国夫人也瘦出细腰了。”
“休拿三姐与我比,她那是甘之如饴,支持她的情郎。”杨玉环拿着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荞麦,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吃起来,“我凭什么啊?”
“凭贵妃是后宫之主,共克时艰,守的是圣人的天下嘛。”
听到这句话,杨玉环沉默了,嚼着荞麦不作声了。
可她嘴上虽然没反驳,内心里显然并不认同这个理由,反而更加郁郁寡欢。
用过饭,依旧还能感受到饥饿,她看着铜镜,侧了个身,端详着自己纤薄的背,感到有些陌生。
“贵妃请躺着吧,下一顿饭该要等到明日,动得多,饿得快。”
“到三月了吗?”
“没呢,二月二十了。”
“回长安才一個多月吗?”杨玉环喃喃道,“我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吃了一个月的粗粮,她依旧不太习惯,既感到饿,又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犹难以入眠。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干脆起身。只见守夜的宫娥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睡着了。她干脆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袍,出了如今暂住的千秋殿,在太极宫中走动起来。
太极宫是大唐开国最初的宫殿,地势低洼潮湿。在高宗、武周朝,皇帝们就喜欢到大明宫去住了,李隆基则更喜欢由自己王府改修的兴庆宫,因此太极宫难免有种荒凉感。
中旬的月光明亮,宫城中却很冷清,不见了往日巡夜的宦官。向南一直到两仪门时,也不见那边有禁军守卫。这里是后寝与前朝区域的通道,以往便是连她也不能自由出入的。
隐隐地,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喊声,象征着动乱、杀伐。乱世之中,宫城反而像是一个忘了锁门的鸟笼。而她,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珍禽,有些好奇地想往笼子外看一眼。
两仪门是从里面栓上的,没有上锁,杨玉环对此有些惊喜,上前拉开门栓,探头看去,前方是太极殿。雄伟的殿宇坐落于空旷的广场中,显得无比寂寥。
可惜,继续往前,又是三道宫门,守卫森严。
杨玉环有些失望,驻足了一会便要回去,却见夜色中有一行人打着火把匆匆赶往承天门的城楼,她能认出为首者的身影是高力士,遂也跟了过去。
“什么人?!”
“是我。”
高力士正在忙着调度人手,听得动静回过头来,见是杨玉环,遂问道:“贵妃如何回来了?”
自从陈仓之变以后,他对杨玉环的态度似乎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却多了些许自己人之间的信任感。
“听到动静过来看看,出了何事?”
“城内出了动乱。”高力士并不避讳,道:“有人想趁夜出城投奔朔方。”
“为何要去投奔朔方?”
高力士叹道:“近来,城外有些不好的消息。”
杨玉环好奇道:“什么消息?”
“一些谣言。”
高力士并不细说谣言的内容,登上了承天门。
杨玉环竟也不追问,借机跟着登上城头,承天门南边就是皇城,完全不同于太极宫的冷清,灯火通明,官员们来来回回,竟是夜里也没歇着。
更远处,有火光隐现,想必就是动乱的方向。她既觉得那动乱很近,又觉得它很远。
渐渐地,火光缓缓熄了下去,有整齐的脚步声往皇城这边而来,之后,一队禁军赶到了城门下。
“城上可是高将军?!北平郡王已平定动乱,命末将呈圣人处置。”
高力士遂亲自核验了牌符,下令开宫门放他们入内。
杨玉环见此一幕,眼神渐亮。因为她留意到,如今宫城宵禁反而是松驰了的。
以往长安宵禁极为严格,尤其是宫城,夜里哪怕持着圣旨,也得让好几个衙署一同核验,再请出宫门钥匙。如今反而是“事急从便”了。
却见高力士脚步有些急促地迎向来人,与之到一边细谈,杨玉环心中好奇,跟了过去,能听到他们的轻声对答。
“消息可都是真的?”
“北平郡王还在细查消息来源,李亨很可能是在灵武称帝了。”
高力士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忧虑,喃喃道:“若如此,城中人心跌宕,只怕会更难以固守了啊。”
他见到杨玉环过来,又移了几步,与来人小声说了几句,让他再去见薛白。
之后,他向杨玉环行了一礼,道:“请贵妃回宫安歇吧。”
“我要见薛白。”
“有何事,贵妃吩咐老奴便可。”
杨玉环若直接与高力士说她吃不惯荞麦饭,很可能高力士便想办法替她找一些珍馐美味来了。
可她要的似乎又不是这些,大概是觉得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这次的态度十分强硬。
“与高将军商谈能如何?最后都是他拿主意。我方才都听到了,李亨称帝,那便是否认了我们的圣人,这般大事,我若不来,你们还瞒着我,你我三人原本是……”
“贵妃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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