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遂借机为高尚、严庄开脱。
“高先生、严先生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功臣,若不见他们,让诸将知晓,人心动摇,那才真的危险了。”
“阿浩也知道,我这脾气上来,什么都拦不住。”
安禄山之所以下诏骂高尚、严庄,乃是因听说了各种战事不顺的消息,想到这两人劝自己造反,结果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斩了,事态也不顺,恨不能真杀了两人泄愤。
他暴怒时虽可怕,但气消了却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捧着肚子,愁道:“现在骂也骂了,怎么办哩?”
“陛下不如设宴请他们回来?”
“好吧。”
安禄山抚着身上的龙袍,想着还得用能臣,助自己当皇帝,遂道:“那便依阿浩,我设宴款待他们,亲自给他们唱歌听。”
……
如高尚所料,甚至没出两日,安禄山就已经消气,要继续重用他了。
当日,一封旨意便由洛阳发往偃师。
***
偃师县。
随着高尚的一道道命令,城中守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应对着奔腾而来的敌军。
收吊桥,闭城关,点烽火,击通鼓,乱而有序。
“快!把洛水上的冰面砸开!”
高尚大步赶到投石机旁,冲着士卒大声呼喝,于是士卒装填着石头,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
忽有人抬手指向城外的大雪,道:“丞相你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唐军终于奔到了洛水南岸。
之后,一杆半卷的旌旗被朔风展开。
高尚眯眼看去,瞳孔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薛?”
虽然天下姓薛的将军无数,可他心里有种预感,来的怕是薛白。可若来的是薛白,与自己在陈留、雍丘之间鏖战了两月的又是谁?
他眼珠稍转,看到了另一杆旗,上书“常山太守”等字样。
合了预感,他却是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也好。”
只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高尚已镇定下来,心想,正好与薛白一较高下,报当年烈火烧身之仇。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城下,有披甲的将领出列,策马到了洛水边,没有踏过冰面,只是抬头望着偃师县城……隔得虽远,高尚知道,薛白来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放声大喊。
“薛白!来的正好,你注定死在我手上!”
喊声很大,震落了城垛上的积雪,也使得高尚没能听到他身后那靴子踏过雪地的声音。
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
“恩相。”
高尚回过头,见是赵崇义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
他便道:“赵六,为我披甲……”
“噗。”
匕首已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高尚的胸膛。
他愣住了,僵在那儿,像是被寒冷的冬天冻住一般。
远处,朱希彩站在那,正在大雪中迫不及待地脱下大燕朝的官袍。
“为……什么?”高尚喃喃道:“我给你取的名字……”
“你说你出身卑贱,要带着我把别人踩在脚下。”
这片刻工夫,赵崇义竟是拔出匕首,再次捅了下去。
“但,你把我也踩在脚下了,那就让开吧。”
高尚只觉十分恍惚,没听清赵崇义在说什么,耳畔听到那吱吱呀呀关上的城门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想必薛白很快就要入城。
他的对手是薛白,并不是眼前的赵六。赵六,一个杂役、门房,无名之辈而已。
高尚努力想要转过头,再看一眼薛白,那个真正配与他为敌的人。
“噗。”
又是一滩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第438章 威严落地
冬月寒冷,朱希彩大部分时候穿着官袍,并在外面披一件貂裘,好看又威严。今日听闻敌袭,他才匆匆忙忙换回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
赶到南城城头时,他恰见到赵崇义一匕首捅在高尚的胸膛上。
“拿下叛贼!”
“谁敢妄动?!”
赵崇义再次捅出匕首,同时转身冲着城头上的叛军士卒们大喝着。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团练子弟已登上石阶,执刀护在赵崇义身前。这些都是在偃师招募的新兵,却在事先已被赵崇义策反了。
朱希彩麾下士卒纷纷举刀,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住手!”
“朱县令说过,若局势有变,算你一份,此言可还奏效?”赵崇义昂首挺立,毫无惧色地问道。
高尚的尸体此时才缓缓倒了下来,砸在赵崇义的脚边,溅起积雪。
只要一声令下,朱希彩很轻易便可杀了赵崇义为高尚报仇,可他在偃师当县令的两个月内,有很多感触是高尚至死都不知道的。
首先,偃师很富,这种富并不体现在粮仓里还有多少存粮,而是体现在所有归附的官吏、差役、丁壮们的生活细节上。他们对食物挑剔,注重洁净,不饮生水,谈吐间时常流露出一种别处少见的优越感来,凡是留在县域内的大户,家家粮食多、铁器多,部曲也多,敢于结寨自保。
据说偃师县之前商贾兴旺,居民十分富足,喜欢把钱存在钱庄里,利钱往往够他们每餐都添一份肉食,故而许多人都逃了,不必带金银细软,凭着飞钱到朝廷治下任何地方都能兑换。这便罢了,朱希彩偶然间还偷听到吏员们私下里的谈论,说眼下到了还在朝廷治下的地方,只要不是被叛军包围,哪怕东平、南阳郡这些地方,还能够在丰汇行兑到钱,且利钱不变。
另外,朱希彩还感受到他的家眷正在被薛白深深地影响着,妻妾们每日打骨牌、看戏曲,儿子们顿顿不离炒菜,女儿们闺中都藏着几本薛词,后院中不时能听到她们唱上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这样的词句。
薛白任偃师尉的时日虽短,带来的改变却是巨大的,常常让朱希彩感觉自己处在薛白的身影之下,他此时下令杀赵崇义简单,击退薛白却殊无信心。
城门处的喊杀已经停下,城门被打开,吊桥发出“嘭”的响声搭在了护城河上,唐军先锋驱马入内。
“大唐卢龙军裨将朱希彩,恭迎薛太守光复偃师!”
朱希彩眼见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喊了一句,丢掉手中的刀,快步踩着石阶奔下城头。
他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高尚,因心中满怀着对薛白的惶恐。
高尚这些年顶着一张烧焦的脸到处晃,对凡与薛白有关之事就格外在意,像是恨不得教旁人都知道薛白很可怕,现在如愿了。
***
时隔多年,薛白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洛水结了冰,与他离开时一样。城门处却不见了那繁华热闹的场面,只有一列列冰冷的盔甲在雪中闪着寒光。
“赵六。”薛白驻马,向石阶处看去,“好久不见了。”
“县尉。”
赵崇义目光落处,先见到的是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满是血污与霜雪,以及许久未刮的胡子,遮掩了他印象中的英俊,很快他便看到了薛白的笑容,带着由衷的、因故人相见而泛起的喜意。
除了薛县尉,少有哪个贵人会因为见到他这样的杂役而由衷欣喜。
于是,赵崇义忘了纳头便拜,站在那挠了了挠头。
“县尉,我没看好县署的门。”
“可你为我打开了城门。”薛白翻身下马,拍了拍赵崇义的肩,道:“与我说说首阳山的情形。”
“是,得知安禄山叛乱,颜县丞立即亲自去洛阳报信,县令为了逃命也跟着颜县丞去了。当时贼陷河北太快,郭录事遂安排百姓逃难,把粮草物资移到了首阳山。殷县尉原是要守城的,但得了颜县丞的信,便往洛阳支援了,临行前让我留在偃师,以待来日。”
他说的颜县丞乃是颜春卿,是颜真卿、颜杲卿的族兄,当年薛白离开偃师时,举荐颜春卿为县丞。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赵崇义把他所知的大概都说了,至于其它,还是得等薛白见到了殷亮、郭涣等人方知。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斗,那是不听朱希彩命令擅自逃跑的叛军士卒遇到了唐军的格杀。朱希彩站在赵崇义身后十步的位置,惊讶于薛白的年轻、温和,与他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并不相符,待二人说过话,他才上前相见。
“见过薛太守,末将愿随太守……”
才行礼到一半,朱希彩忽想起一个问题——大唐朝廷正在通缉薛白之事都已经传到洛阳了,这种时候,他向薛白表态归附大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原本还想着请薛白替他讨些恩赏,此时登时有些后悔。
随着他话语一顿,薛白已明白了他的顾虑,两人目光对视,他不由一笑,问道:“随我做什么?”
“匡扶社稷。”朱希彩用了一个很宽泛的词。
“你打算如何匡扶社稷?追随安禄山烧杀抢掠吗?!”
“不敢,罪将正是不忍百姓遭难,才花钱买了……才谋了这偃师令一职,不,是无奈授了伪朝偃师令一职。”
“你很会说话。”
“罪将是边境粗俗之人,不会说话。”
薛白看了一眼朱希彩身后那些兵将,还算是矫健,他遂沉吟着,道:“我从嵩山过来,花了些时日,想必我被问罪一事已传过来了?”
“是。”朱希彩试探道:“太守既然知晓,还甘冒锋矢,真是忠心耿耿。可难道不考虑個人安危吗?”
在这唐军初入城之时,这样的问题看似不合时宜,却干系着他之后的选择。薛白虽顺利入城,可若不能降服了他,城中的叛军依旧能造成不小的麻烦。
两人走了几步,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城头,薛白问道:“你与独孤问俗、李史鱼关系如何?”
朱希彩原本在卢龙军中只是一员裨将,远不如这二人与安禄山关系更近。闻言才意识到,连独孤问俗、李史鱼都在薛白的劝说下归附,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很崇敬两位先生。”
薛白又道:“那你怎么看待我被问罪一事?”
朱希彩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笃定,以及不把长安天子当一回事的轻描淡写,猛然反应过来,心道,莫非这也是一个反贼?那真是从一个贼窝,跳到另一个贼窝了。
“我是军伍粗人,见识浅薄,太守莫怪。”
先是这般垫了一句,朱希烈带着继续试探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态度。
“以前都说天子圣明,要我们这些兵将跟着安禄山造反心里也打鼓。可后来,我们都听说,圣人抢了自己的儿媳,把国事都交给杨国忠,这奸相欺我们也是欺得狠了,我们便一咬牙造了反,不曾想一个月就攻陷东都。我可算看明白了,坐在长安龙椅上的就是个昏君。”
说到这里,他转头瞥了一眼,见这等言论并没有引起薛白愤慨,于是大胆起来。
他捧起一团积雪,压实成一个雪球,手伸出了城墙,道:“圣人的威望在我心里就像这样。”
大手张开,雪球从高高的城头上落下,砸得稀碎。
薛白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了自己初至大唐,也是在一个冬月的大雪天里。当时李隆基最忌讳的就是“指斥乘舆”,为此屡兴冤狱。现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指斥乘舆,而李隆基已无能为力。
朱希彩曾听高尚说过天下形势,知道当圣人威望降到最低点之时,要想挽回,只有三个办法。一则迅速平定叛乱,但很可惜,暂时还未做到;二则下诏罪己,可这其实是在降低威望安抚人心,可人心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抚回来的,只怕还要适得其反;三则,把变乱的原由降罪于其他人。
他顺着这些思路侃侃而谈,末了,道:“圣人降罪于薛太守,无非是为了让你担当变乱之责。天下乱成这样,并不是因他昏庸,而是因为你逼反了安禄山。”
高尚虽死,朱希彩却觉得自己就快要用高尚说过的话反过来劝降薛白了,他差点没忍住痛声疾呼一句“薛太守何必再为昏君奔走?不如降了东平郡王!”
“圣人昏庸,连伱一个叛将都看得明白。”薛白问道:“你当朝中衮衮诸公看不明白吗?”
“太守之意是?”
“我不会被问罪,也绝不会让人乱了大唐社稷……”
薛白已能颇为熟稔地给人画饼,他一边说着话蛊惑朱希彩,一边思考着一些别的事情。
今日听到了这些叛将的心声,让他愈发体会到,安史之乱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只怕不止是在于叛乱本身造成的破坏,更深远之处在于引发了藩镇割据。
而大唐藩镇割据的土壤是早便埋下的,根由还是土地兼并对租庸调、均田、府兵制的巨大破坏。朝廷拿不出土地来养府兵,自然便改为募兵,不必均田,却能得到战力与战斗意志更高的兵源,故而开元年间唐军十分强盛,横扫四夷,开疆扩土。
而随着兵员招募、物资调配运输愈发繁冗,只好授予节度使一部分的任免以及财政权力,遂有了各大军镇。同时,随着世家大族对科举的垄断,大量的寒门庶族人才涌入节度使幕府任事,军镇实力不断膨胀。
过去,朝堂上还有出将入相的习俗,世家大族子弟也热衷于到边塞立功,军中有大量望族将领,这些世族的根本利益还是在朝中,所以裴宽任范阳节度使时李隆基想招就能将他招回来,王忠嗣也不曾想过举兵造反。后来,随着朝中鄙视边将的风气渐生,加上李林甫为了揽权而做出的一系列嫉贤妒能的举动,节度使多出身于边地胡人,军镇自成体系,与朝廷愈发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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