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高尚脸色一凛,出列执礼道:“不杀鲜于仲通,则他必窃府君之兵权;既杀他,朝廷必要治府君之罪。事到如今,请府君举兵,扫除那满朝奸佞小人!”
之后,安绪庆、严庄、安守忠、李归仁、武令珣、崔乾佑等人纷纷都站了出来。
千言万语,最后皆汇聚成一句迫切的劝说。
“府君,举兵吧!”
安禄山原本想要质问这些将领为何不遵他号令行事,重塑自己的威严,没想到质问不成,反被逼迫。
他没有了原先的气势,恢复了一个大胖子的憨态,连连摆手道:“八千曳落河才被王忠嗣击败,眼下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崔乾佑道:“府君之兵岂在八千养子?而在于府君多年绸缪,聚天下精锐之兵,甲卒数十万,今王忠嗣已死,谁人能抗?”
安禄山心中犯嘀咕万一王忠嗣又活过来,嘴上道:“多年绸缪,那是准备等圣人驾崩,对付太子用的。如今圣人健在,对我恩重如山不说,又是那么英明神武,谁能叛他?”
这正是一直以来他最大的理由,当今圣人结束武周朝的动荡、缔结开元天宝盛世,在天下臣民心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但这次,田乾真却是啐道:“狗屁圣人,若真是英明,哪会用杨国忠那种人当宰相。”
“不错。”严庄道:“杨国忠毫无才德,竟能居宰执之尊,圣人之骄奢昏聩,可见一斑,府君当取而代之。”
安禄山最初想的是往后举兵反对李亨,扶立一个软弱的皇帝,当一个霍光那样的人物已是了得。今日听到“取而代之”四字,忙道:“我一介胡儿,还能当皇帝不成?”
严庄当即应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安禄山不由惊奇,小小的眼睛里透着疑惑,问道:“我也有德?”
严庄一愣,他虽然不是拜火教徒,为了劝安禄山下定决心,还迅速补了一句,道:“府君是光明之神化身,当为天下之主。”
这份信仰遂让安禄山感到了一些激励,可他还是犹豫不定,对于他信誓旦旦的“以光明之火焚尽世间罪恶”没有太大的信心。
天下绝大多数人可不信光明之神。
严庄看出了安禄山的顾虑所在,以眼神示意了张通儒一眼。
张通儒虽然更沉稳些,也架不住这样的形势,抚须道:“天宝六载,我自长安投奔府君,曾夜观星象,见慧星划空,尾如燕尾,此帝王易姓之兆,府君生怀异相、久镇燕地,当应此兆。”
“真的?”
“不敢妄言。”
“可河北没能拿下,太原府走不通啊。”
“从范阳南下至洛阳,至潼关攻长安,这一路府君几次路过,当知朝廷兵力空虚。”崔乾佑道:“无人可抗拒我等之兵。”
话到这个地步,安禄山下不来台,又鼓不足勇气,捧着肚子坐在那,一张大圆脸上的小小眼睛闪烁着,思忖着该怎么办,像是一只置身于野兽当中并且察觉到危险的小鹿。
他是范阳主帅,可众人既能把他捧到这个位置上,就能在他违背了他们意志之时把他摔下来,那众人的意志是什么?造反,谋求更大的前程。
好比是一股洪流,安禄山是浪尖上的弄潮儿,看似由他主宰着洪流,实则他只是顺着洪流。
接着,他想起了每次到长安觐见,虽然圣人对自己非常恩宠,可大明宫丹凤门前的御道也不曾让他走过,那是唯独由天子走的地方,旁的大臣再位高权重,也只能走旁边的门洞,每当那时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就是比圣人低一等的。
圣人平时再是说说笑笑、表示亲近,这种特权却从来不容逾越。
安禄山虽是杂胡,却不想比任何人低贱,低一等都不行。
“那就……依了你们所言吧。”
***
到了雄武城之后,杨齐宣明显能感受到军中伙食忽然变好了起来,每日都有肉食。
初时,他以为这是石岭关之战以后,用来安抚军心的。
到了五月初三夜里,安禄山大宴将士,整个雄武城都是宴饮之地,一团团篝火点起,烤着牛羊、驼峰、鹅肉,一坛坛美酒被拍开封泥,酒香四溢。
鼓乐齐鸣声中,一群群胡姬舞女入内,翩翩起舞。
杨齐宣久未近女色,又深感行军之艰苦,难得有这样的放松,看得眼光都直了。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中饮了三巡,他有些微醺。
“哈哈哈。”
随着一阵朗笑,安禄山那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一瞬间给了杨齐宣一种,上元夜圣人御驾花萼相辉楼的错觉。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杨齐宣常常觉得,安禄山在某些事情上一直在模仿圣人。
“儿郎们,雁门一战,我等击败来寇,今夜酒肉自取,务必尽兴……把钱币都搬上来!”
随着安禄山的话,一队队士卒搬出了成箱的钱币,以及金银珠宝、彩帛皮裘,开始封赏。
杨齐宣也得了不少赏赐,脸上堆着笑语,心中却在嘀咕石关岭一战分明是败了,如何还有这许多封赏?
不等他疑惑太久,安守忠带着醉意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知这些钱币都是从哪来的?”
“小婿不知。”
“嘿,你的仇人。”安守忠指着杨齐宣的鼻子,笑呵呵道:“你的仇人薛白,好大胆子,敢刺探府君。府君把所有的钱都抄没了……嗝!”
一个酒嗝重重打在杨齐宣脸上,他不由抖了一下。
其实是被吓的。
好在杨齐宣知道丰汇行在范阳的主事人就藏在安守忠府上,未听说出事了。想必安禄山虽然查抄了境内的钱庄,钱收缴了不少,人员却没有非常大的波及。
“对了,你认识鲜于仲通吧?挂在城门上那个。”安守忠又道,“他就是利用兑钱,向薛白传递消息。田承嗣发现了此事,还给薛白回了封信。”
杨齐宣才放松了一些的心又紧了起来。
他感觉安守忠是在试探自己,深怕对方一声喝,刀斧手便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伱说话啊。”安守忠道,“你可知为何?”
杨齐宣脑子里一团混沌,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此时,开城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头看去,一队骑士策马而来,为首一人手中高举着一卷圣旨。
“圣旨到!”
一众将领纷纷起身,让这天使登城楼去见安禄山。
杨齐宣毕竟是长安来的,一眼就看出这所谓的传旨是假的。那信使崭新的官袍上带着尘土,既不是到了以后换的,又不可能是穿着从长安一路而来的。
很快,城楼上的安禄山领了旨,面朝诸将士,高声道:“圣人有旨,召我立即领兵入京,讨伐逆贼杨国忠!”
诸将当即高呼,热血沸腾。
“愿从府君讨贼!清君侧!”
“哈哈哈。”安守忠十分高兴,仿佛安禄山已经当了皇帝一般,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向杨齐宣道:“明白了吧?等薛白收到信,来不及防备,已经死在大军的马蹄之下了。”
杨齐宣此时才反应过来应该说什么,道:“谢丈人为我报仇!”
***
马蹄滚滚而下,半个月后,先锋兵马抵达了真定城下。
担任先锋的正是田承嗣。
他自从领了军令之后,三更造饭、五更行营,一天进行六十余里。他的目标是洛阳,希望能在朝廷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夺下孟津渡,渡过黄河。
这一路上,凡遇到大小州县城池,见是东平郡王奉圣旨讨贼,纷纷打开城门,唯独常山府真定城例外。
田承嗣知道薛白这个新任的常山太守就在城中,也预料到薛白不会轻易开城投降,但没料到薛白竟敢张弓射杀他的信使。
面对这种挑衅,田承嗣军中几个将领被激得大怒,当即请战,要领兵攻打真定城。
不提安禄山的大军就在后方,仅凭他们这些先锋兵马,就足以扫平真定城。但田承嗣在意的是时间,他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以免黄河渡口有所防备。
“两日之内,攻破城池。”
之所以这般下令,因为两日以后,后续的兵马也就抵达了。到时哪怕没有攻下真定城,也足以将它围得水泄不通,他必然也能继续赶路。
分派了将领各自领兵攻城之后,田承嗣却是皱起了眉头,思忖起一桩更麻烦的事。
他不仅是先锋,而且从决定出征到一路杀奔到真定城下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来得及携带多少粮草,全靠沿途大小城池供应,今日真定城不开城门,明日军中便有可能断粮。
再加上今日派遣到城下喊话的士卒被射杀当场,十分影响军心士气。这次南下毕竟是造反,很难保证士卒全都愿意效忠安禄山。
出于这两点考虑,田承嗣招过了他兄弟田庭琳。
“连着行军了许多天,我打算在此处暂时休整休整,你带人去寻些粮草回来。”
田庭琳疑道:“遇到这样一个常山太守,城门尚且不开,更别提仓门了,到哪去寻粮草?”
“城外又不是没住着人。”
“抢他们的粮?那不是府君治下百姓吗?”
“没有吃食,谁给你卖命?”田承嗣道:“将士们未必都知道跟着我们是造反,也该让他们见见血。”
田庭琳愣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忍,但他看着田承嗣那狠辣的眼神,知道兄长说的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我让士卒分批去寻粮草。”
“去吧。”
***
“他们要攻城了。”
真定城头上,袁履谦抬手指向远处,声音有些颤抖。
不必他说,薛白也知局势并不好。
他上任的时间还很短,而且真定城当中仅有一些没怎么打过仗的留守士卒,指挥尚且不力,想凭武力在安禄山的大军攻来之时守住城池,根本就没可能。
甚至敌人还未开始攻城,他已能感受到士气的低落。
天下承平百余年,突然面对叛乱,绝大部分人都是慌乱的,不知所措的。
一部分城中居民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还在纠结固有的生活被打乱。比如薛白便听到长街上有稚童问其阿爷“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再去学堂了”。
总之,叛军来得太快,完全出乎了薛白的预料,他原本计划在常山有所作为、遏制安禄山的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失败了,接下来如何做,他还未想好。
千里镜的视线里,叛军的士卒们将树砍倒,正在造着云梯,且速度很快。
真定城的外城是土城墙,不算太高,使得攻城所需的云梯可以相应简易一些。
远处,一道尘烟扬起,一队骑兵从西面奔来。薛白千里镜一转,看到那些骑兵每人的马背上都还绑着妇人,马后方还牵着一些绑了手脚的男子,或狼狈地奔跑着,或被拖在地上。
这队骑兵奔回叛军的阵地里,很快引起了围观,叛军阵中的气氛欢快起来,不少人还冲出来,对着真定城指指点点。
薛白听不到,但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等攻下了真定城,便要烧杀抢掠。
叛军将领一旦放开了往日的约束,让这些士卒剽掠抢夺、掳掠妇人取乐,短时间内,自然能让他们士气亢奋,作战勇猛。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薛白才忽然明白为何是“安史之乱”而不是“安史之变”,仅从这一个“乱”字,就已经能够看出安禄山与其利益集团是怎么样的德行。
再想到因为自己的存在,使这场乱局提前降临在了世人身上,他心中愈发沉甸甸,脸色也沉郁了下来。
往日他身上带的少年气也因此消散了几分,多了些深沉。
他想着,代替了颜杲卿成为常山太守,自己能做得更好吗?
对此,他心里没底,他知自己比颜杲卿惜命。那从勇气上而言,也许就已经输了很多。
……
想了好一会,薛白把手中的千里镜递给袁履谦,让他也看看叛军中的场面。
袁履谦看得脸色发白,痛心不已,道:“怎么做?与叛军拼了?”
“开城门,投降吧。”薛白道,“他们不会信我,只能由你来保住官位、保住真定城。”
第417章 杀鸡用牛刀
在真定城以西,滹沱河畔有一个小村,名为南白村。
这日中午,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都腾起了炊烟。得益于前阵子,营田判官给他们发放了一部分积欠的营地佣钱,村民们好不容易能蒸上几个饼子。
“汪汪汪。”
村南小桥边的一户农家里,一只黑色的小狗摇着尾巴凑到了灶台边,嗅着灶台处传来的香味,仰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邓四娘。
“一边去。”邓四娘抬脚轻轻将它拨开,倒也不用力。
小狗歪在地上,很快又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趴在她脚上。这样子逗得蹲在门口玩泥巴的几个孩子大为怜悯,纷纷嚷道:“阿娘,你就给它吃一点嘛。”
“才吃饱几天,你们就忘了饿了,它自己会刨食。”
话虽这般说,邓四娘还是夹起了一小块鸡软骨头,丢到了小黑狗的嘴里,它欢喜地啃了,发出幸福的呜咽声。
此时,远处有密集的马蹄与吆喝声传了过来,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喜道:“阿爷回来了!”
在他们的视线里,阿爷正在向这边跑来,跌跌撞撞地跑过了小桥,冲他们喊道:“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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