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咦。”杨玉瑶目露惊讶,上前细细打量着,道:“竟是这般好看?”
“三姐穿一定也好看。”
“我更高挑些,没你这样俏丽。”
杨玉环听了,心里并没有很高兴,只觉杨三姐是在炫耀,暗道高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男人。接着,她便知原来这套衣裙杨玉瑶已先试过了,没奈何,这姐弟二人就是更“亲密”些。
“说来,阿白如今算是开窍了,薛打牌、薛裁缝,可比薛御史、薛舍人要有趣得多。”
杨玉瑶道:“男儿总归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也不能总围着女儿家转。”
日子久了,她显然更了解薛白得多。
杨玉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今日来,不提这些打牌、裁缝的,是来向你打听一位宫中画匠。”杨玉瑶道,“听闻有一个叫张萱的,你可知晓?”
“张画直?如何能不识?”
杨玉环说着,招过张云容让她将鹦鹉带过来,笑道:“就在去年,他还给我画了一幅《太真教鹦鹉图》,呶,让你瞧瞧画里这鹦鹉。”
她养的这只鹦鹉甚有灵性,才被带到殿上已大喊道:“三姐,三姐。”
三姐并不理它,只是看着那幅《太真教鹦鹉图》,问道:“张萱如今在何处?”
“他就是长安人,如今年迈,不再供奉宫中,隐居在终南山。除了圣人派去护送他的禁卫,还真少有人知晓。”
说罢,杨玉环再次招过张云容,道:“你去问问高将军张萱的下落,就说我还想请他为我画一幅画。”
这边姐妹俩继续讨论着衣裳,过了小半个时辰,张云容回来,把问话的结果告知了杨玉瑶。
……
是日傍晚,虢国夫人别业。
“我亲自去一趟。”薛白得知了张萱的去处,思忖良久,这般做了决定。
杨玉瑶大为不解,问道:“为何?”
薛白与她在身体上的关系要近得多,对她的信任反而不如李腾空,于是,斟酌着缓缓说道:“我打听到,张萱当年到薛锈宅中画了许多人,也许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你还打听这些做甚?以伱如今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若不事先打听清楚,等先被政敌知晓了,处境只会更危险。”
“谁那般不开眼?弄死罢了。”
“放心吧,此去终南山,快的话两日便回了,便说我去为圣人的七夕御宴挑礼物。”
薛白安抚了杨玉瑶,心想,不开眼的那个人恐怕是自己。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见张萱,因为他希望能说服或是欺骗张萱,往后出面替他作证,证明他就是皇孙。
有了这样一個人证,他也许可以在风云变幻之时,争取到更多支持。
***
随侍华清宫的官员多会在昭应县城置宅,袁思艺亦是如此。
是日他不当值,便一直在书房中看着他从尚宫局带回的文书,再次翻到了那幅薛妃画像。他眯起老眼,盯着画像上的孩童看了很久。
“阿爷,你唤我?”
一个中年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房,躬身行礼道。
这人名叫辅趚琳,三十五岁左右,面容严肃,与袁思艺一样正经古板,有着朝堂官员的气场。旁人若不知他的身份,往往要以为他胯下之物犹在。
“看看。”袁思艺道:“哥奴临死前调阅的文书,我想不明白为何其中有一张李瑛的后妃与儿子的画像。”
“废太子的几个儿子,皆为庆王所收养。”辅趚琳道:“画中这位皇孙,为薛妃所出,那该是废太子第四子李俅?哥奴调此画像,是想以此为理由,拥立庆王?”
袁思艺点点头,不否认这种可能。
他原本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只是李林甫临死前见过高力士便马上调阅了文书,他心中好奇,便命人把文书拿来一观,当时随意一看,没能看出其中的玄机,便丢在一旁未管。
直到薛白忽然向圣人提起此事,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他没有马上禀报圣人,反而在圣人面前遮掩了,想要先查清楚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你去一趟终南山,找到当年的画师张萱,问清楚这幅画有何隐情。若问不出来,把人直接带回来。”
“喏。”
“你亲自去,带上心腹,莫教旁人知晓。”
辅趚琳应下,心里虽认为袁思艺小题大作了,却还是谨奉命令行事,直带人奔往终南山。
***
终南山。在楼观台恢宏的殿宇群后方的山岭之中、距老子说经台东面十余里处,有座山名为赤峪口,山内有一天然石洞,名为迎阳洞。
张萱告老归隐后,便在洞口处造了木楼,修道养老。
六月末,有一老友前来看他,在他这聚天地灵气之住所盘桓了数日之后,今日告辞而去。
张萱送友人到山下,终究不舍,道:“你既喜欢此处,何不多留些日子,把洞内的壁画完成了再走?”
“我亦想留啊,然而有差遣在身,不得不走了。”
“差遣?”张萱道:“此番你我相见,始终只谈画技。我还当你与我一般,不在宫中供奉了。”
“我若也辞了,圣人岂能放你走?这几年我去了趟蜀中,如今方归。”
“为何?”
“天宝五载,圣人听进京的杨钊说嘉陵江风景秀丽,妙趣横生,遂命我到蜀中写生。此去,我看了嘉陵江上的浪花,用了五载光景啊。”
张萱同为画师,如何不明白老友为了画作而付出的心血,感慨道:“这些年过去,杨钊已成了杨国忠,高居宰相。你啊,连幅画都没画出来。”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得要慢慢做,一笔一划,急不得,急不得。”
话题又回到作画上,聊了几句之后,哪怕张萱无比不舍,也只能目送着友人远走。
当马蹄声远去、消失,最后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白发老人还站在那里,喃喃自语。
“急不得,但只怕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啊。”
说罢,张萱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山上走去。
他已经很老了,这段路走得极为艰辛。而多年供奉宫中所赢得的财富、荣耀,并不能在他苍老后让他的腿脚轻快一分。
回到迎阳洞时,木楼下方拴着三匹马,却是有人从另一条山道上找过来了。
张萱并不想见外客,他知道那些人无非是来求画的,他们愿意为了他的画付出无数金银财宝,他却不愿再把少得可怜的生命用在为旁人作画上。
他于是拄着拐杖,勉力攀上山顶,坐在那看着太阳缓缓西移,渐渐变成金黄,染红云彩。他宁愿花很多的时间看一场日落,也懒得追求世间的名利。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迎阳洞内亮起了篝火,有烤肉的香味飘了过来。张萱犹豫片刻,终于起身,回到了他的隐居之所。
一个给人观感很好的年轻人上前,扶住了他,同时道:“叨扰张公了,我鸠占鹊巢,该拿烤肉赔罪,请张公入座享用。”
“老夫眼花、手抖,已不能再作画喽。”
“此来,不是想让张公作画的。晚辈薛白,常在宫中走动,此前竟无缘见张公一面。”
“你便是薛郎?”张萱有些意外,笑道:“你来得晚了些。”
“不知张公何意?”
张萱未答,由薛白扶着进了迎阳洞,先是看了看篝火上在烤的羊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正在洒盐的刁丙道:“多洒些花椒。”
刁丙一愣,暗忖这老头子好毒的一双眼,竟这么快就看到他行囊里带的花椒末。
那边,张萱已看向了洞内的壁画,向薛白问道:“可看得出这是谁的手笔?”
画的是一幅山水,其中还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张萱的风格。
张萱画人,喜欢把人往丰满了画,比实际上要肥一些。而这位画师的风格就写实些,笔下的仙子都是鹅蛋脸。
薛白确实不擅长看画,虽能鉴赏得出这壁画极好,气韵雄壮,笔迹磊落,大处挥洒恣意,细节又十分稠密。但要凭此认出是哪位画师,却不太可能。
好在,他随颜真卿学过书法,而这壁上也有题跋,记述了作画的时日“辛卯年孟秋”。
“家师曾得张旭张长史真传笔锋十二意,与这字有相似之处。”薛白缓缓道:“我也曾观公孙大娘舞剑……”
他指向了画中那仙人的衣带,继续道:“此画中,仙人衣袖飘扬,有迎风起舞之动势,飘逸而利落,仿佛剑舞,也许便是名扬天下的‘吴带当风’。”
张萱闻言,抚须大笑。
薛白执礼问道:“晚辈猜中了?”
他是真不确定,因此认真发问。
张萱点点头,道:“吴道子的书法也是师从于张旭,他还有另一位老师,你可知是谁?”
薛白其实听闻过此事,试探地答道:“贺监。”
“是啊,张颠、贺监皆擅草书,他们都是饮中八仙,旷达不羁、清谈风流,书法纵放奇宕。所谓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而吴道子从小孤苦穷困,尝尽了世态炎凉,写不出那样疏朗飘逸的字,只好转而学画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轻易就遇到这么多艺术造诣高超、名传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里看一幅画便能谈及张旭、贺知章、公孙大娘、吴道子。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薛白心里却还在想着阴谋与权争,思忖着张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贺知章。
“说到贺监,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问张公。”
“问吧。”张萱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块烤羊肉串,闻着,叹息道:“牙口不好喽。”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块。
薛白略作沉吟,问道:“敢问张公,三庶人案发生之前,你是否为当时的太子妃薛氏作过画?”
张萱没有被吓到,执箸吃着烤肉,喃喃道:“那该是开元二十二年,我到东宫,奉命为太子妃作画。”
“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太子妃有两个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画的是哪位皇孙?”
这对于薛白而言,是一个颇重要的问题,张萱回答得却很直接,道:“东宫第四子犹在襁褓中,由乳娘带去喂奶了,便未入画,殿下说‘待明年再画便是’,可惜,再无明年喽。”
薛白默然了一会,问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孙之名。”
“以张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余年再相见,可还认得这位皇孙?”
张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道:“薛郎何以认为老夫还能认得?”
“画师往往观察得最细。”
“可薛郎就看不出来,太子妃那幅画,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笔?”
“怎么会?”薛白道:“题跋上分明留的是张公的印。”
“圣人命老夫去作画,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张萱道:“可那日老夫与殿下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让旁人代笔了。”
“张公可是在与晚辈耍笑?”
“此事瞒不了的,若细看那幅画与我旁的画作,总能辨别出来。”
薛白问道:“世间竟有人能仿得了张公的画?”
张萱道:“你若寄望老夫为你辨认那孩子,且死了这条心吧。老夫不骗你,是真认不出喽。”
“那敢问张公,当年是谁有如此高超之画技,竟仿得了张公的笔墨。”
“你所问,老夫都答得干脆。”张萱道:“若再要往下问,不如你先说说为何前来探询此事?”
虽然张萱只是一个宫廷供奉,可在宫城待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负手走到山洞口,看着满天星斗,考虑着。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孙的身份来积蓄势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开而被牵扯、或被揭穿,个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来越多的“坦诚”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危险,而危险又与机遇成正比。
“我来,是想看看张公能否认出我。”
薛白还是做了决定,说着话,转过身来,在张萱对面盘膝坐下,坦诚地与之对视。
张萱诧异不已,愣愣看着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于开元十八年。”薛白回忆着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关于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缓缓道:“庚午年,属马,冬月出生,算是马尾巴,有一个孪生姐姐。”
张萱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他就那样呆愣愣的,盯着薛白看了很久,之后,他用力揉着苍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认。
可当年那幅画真不是他画的,当时他只顾着饮酒,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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