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无妨,圣人暂时有些不信任我,早晚会好的。”薛白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重要了。”
“算起来,都不知是你第几次保我了。”王忠嗣侧过头,看向王韫秀,喃喃道:“薛郎待我的恩义,我病体残躯,恐报不了了,你务必记得。”
“阿爷放心。”
薛白道:“节帅有大气运,那些宵小之辈杀不了你,那些困难也击不败伱。还请再振作起来,社稷还需节帅为柱石。”
王忠嗣对这句话深有感触,道:“我从未畏惧过哥奴、杂胡、唾壶及其爪牙,更赖你几番出手庇护,那些宵小之辈,还要不走我这条命。”
这句话,他说得颇为骄傲。
数年来被构陷、被排挤、被下毒、被刺杀,甚至这一次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终究还是在孙孝哲的刀下活下来了。如薛白所言,他绝不死在宵小之辈手里。
但一直以来真正想杀死他的、能杀死他的,本就不是表面上这些。
杀他的,是圣人的心意。
今日到最后,圣人还是杀了他。
王忠嗣脑子里想着在御汤九龙殿里听到的最后几句话,眼中所有的光彩逐渐褪去,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
“王忠嗣……已经死了啊。”
薛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哪怕他能救王忠嗣一千次、一万次,可只要李隆基心中的猜忌不除,王忠嗣就会像是梗在皇帝喉咙里那根刺,早晚还是要被拔掉。
于王忠嗣而言,这是一个死结;可在薛白看来,只要解决掉李隆基,这死结也就解开了。
“节帅不必失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韬光养晦,犹有大放异彩的一日。”
“你不懂我。”王忠嗣道,“我自幼受圣人养育……”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又吩咐了王韫秀一句。
“丧礼,接着办吧。”
他自幼受圣人养育,心中秉承忠孝,视圣人为一切,为此,连对自己的儿女也无暇关心,又怎么可能背叛圣人。
可偏偏他最大的困境就是圣人希望他死。
***
纸钱被高高扬起。
长安城延寿坊的王忠嗣宅中一片哭声,之后有马蹄声传来,治丧的众人回过头看去,见是离开了三日的王韫秀终于回来了。
“小娘子,你到哪去了?”
“我去请了圣人的追赠。”
王韫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圣旨,道:“圣人追赠阿爷为太子太师。”
她单手拿着卷轴,也不展开宣读,配合着平淡的神色,显然有些对圣人不敬。只是众人沉溺于哀悼,沐浴于君恩浩荡之中,没有察觉到。
反倒是有人好奇地问道:“元载呢?”
“他被任为大理司直,追查阿爷的死因了。”
“那元载岂不成了如今家里官位最高的一人?”
王韫秀的几个姨妹不免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浑然忘了当年正是她们时常讥嘲元载。
丧礼上更多的便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不等王忠嗣出殡,王家家风就已有了变化,正是人走茶凉。
数日后,出殡,葬于白鹿塬。
祭文是元载此前就写好的。
“公本太原祁人,六代祖仕后魏为青州刺史,北齐为白道镇将,五代祖随周武帝入关……”
祭文很长,从王忠嗣之父王海宾的壮烈战死说起,详述了王忠嗣一生的功绩,却似述也述不完。从中午开始,直念到夕阳把天边的云都染成红色。
“公孤童被识,策虑奋发,义勇偪亿。其受任也,厉三军之气,同万夫之力。致诛则百蛮竦,振武则暴强服。支离约已,尽悴事国!”
听到这里,王韫秀感到脸上一凉,手一摸,惊讶于自己流下泪来。
往日不曾细数,她常常忘了她阿爷有着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
随着最后一抔黄土被铺上,送殡便结束了。
王韫秀则在想,阿爷觐见的遭遇与李林甫相类,希望这坟莹的遭遇莫再与李林甫相类了。
耳畔,人们已开始夸赞她夫婿。
“元载这祭文写得真好,是有文才、有孝心的。”
“可他竟是送殡也没来?”
“说了,还在追查姨父的死因,比王家的儿子们还尽孝……”
***
同一天里,杨国忠将一份告身递在元载手里,笑容灿烂,道:“恭喜花鸟使正式上任了。”
“谢右相。”
元载接过告身,展开看了一眼,见了上面“敕元载勾当此事”这寥寥几字,却能感受到它带来的偌大权柄。明面上只是采选天下美色召入宫闱,他却可借机为自己树立不少威严。
往后,哪個官员敢不听话,便采选其妻女入宫,毕竟,花鸟使勾当差事,不看门第、不论婚嫁。
仅仅这片刻工夫,元载身上的气场便有了些不同,更凌厉了些。
“哈哈。”杨国忠不由大笑起来,“公辅,莫要这般严肃。这是个使人愉悦的差事,你可知圣人喜欢何样的美人?”
“可是如贵妃一般?”
“不对。”
“还请右相赐教。”
杨国忠神秘一笑,方才道:“圣人喜欢各式各样的美人。”
这算是他一个风趣的笑话,元载只好赔笑起来,笑着笑着,偶尔也会想起今日是王忠嗣出殡的日子。
可元载心里很清楚,自己与杨齐宣不同,不是出卖丈人换取自身前程的小人。他是真有计划以实现王忠嗣的心愿。
聊过了花鸟使的差职,免不了要提起前几日讲武殿发生的事,元载直到今日得了好处,才肯据实报给杨国忠。
“如此说来,只差一点便可扳倒太子了?”杨国忠听了,有些遗憾地捻着长须。
元载讶异于会听到这样一句在权争中如此愚蠢的话,连忙遮盖住眼底的鄙夷。
“右相,下官有些不解,请右相释疑。”
“但说无妨。”杨国忠潇洒地一挥袖子。
元载道:“右相总领朝纲,监督太子是为本分,可真扳倒了太子,于右相有何好处?”
杨国忠自有考虑,反问道:“我们得罪太子甚深,坐以待毙不成?”
元载心中轻哂,暗道唾壶这种凭近狎圣人上位的货色居然还想着下一朝的事,只能说是杞人忧天。
“圣人正当壮年,下官以为,此事暂不足虑。反而是安禄山,支持张垍、吉温等人于朝中与右相争权。可右相手中掌握的兵马却不如他,故言安禄山方为大敌啊。”
杨国忠点点头,道:“你是说,本相该借此机会对付杂胡?”
“自是如此。”
元载侃侃而谈,讲了如何除掉吉温、孙孝哲,削弱安禄山,还说了如何除掉张垍、陈希烈,让杨国忠独掌大权之后拉拢边镇,彻底除掉安禄山,达到李林甫那种只手遮天的高度。
杨国忠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个设想很是满意。
他拟定主意,给圣人递了奏折,圣人果然很快便召他觐见。
***
如今杨国忠对朝政的掌控还远不如李林甫。以前李林甫在时,李隆基到华清宫都是把朝政留在长安,如今则是把宰相们都带到骊山。
薛白自知也许很快就要被贬官了,但得益于近来发生之事李隆基并不愿对外公布,暂时还未处置于他,至少眼下,他还是中书舍人。
借着中书舍人之权职,每次留意到有长安的奏折送到骊山,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毛遂自荐地拟旨制命。
是日,陈希烈终于又让薛白拟了一封重要的旨意。
“这?”
薛白看着草稿,显出些疑惑的神情。
陈希烈道:“此前是你与右相进言的吧,安思顺既任朔方节度使,可使之卸任河西节度使,由高仙芝兼任。”
“是。”
薛白坦诚应下。
这是王忠嗣的建议,他当时便执行了,说服了杨国忠。
然而,今日要拟的这封诏书,却是抚慰安思顺的,表示让他卸任河西节度使一事乃子虚乌有,朝廷并无此意,让他安心留任。
“左相可知这是为何?”
陈希烈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从一堆公文里翻找出一份,道:“自己看吧。”
那是一个名叫裴周南的监察御史上的奏书,称河西的诸将士,以及胡人诸部听闻安思顺要卸任,纷纷请求朝廷让安思顺留任,一些胡人甚至割掉自己的耳朵、划伤面颊,向朝廷表示一定要留下安思顺的决心。
这是大事,阿布思业已叛乱,万一再因节度使的调动让河西生变,朝堂上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唯有安抚住安思顺。
薛白看过,苦笑道:“这便是左相曾说过的,安思顺对朝廷的忠心吗?”
陈希烈道:“忠心之余,谁无私心呐?薛郎可敢自诩无私?倘若朝廷让你卸任中书舍人,你可甘愿。”
薛白道:“王忠嗣无私。”
“闲话少叙,拟旨吧。”
薛白遂又拟了一封给自己心里添堵的旨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历史的走向,如今已愈发感觉到大唐的边镇开始像煮沸的水一样晃动了。
西绣岭依旧风光旖旎。
薛白于是到宫门请求觐见,想要说说安思顺之事。
他等了许久,见到杨国忠来了并被引入宫中,之后才有宦官过来,赔笑道:“薛郎请回吧,圣人今日有国事处置,不打牌……”
***
如今在李隆基眼里,杨国忠是一个能干实事的股肱之臣,薛白则是一个只能如李白一样待诏翰林的供奉。
个中的差距在于,杨国忠知道天子的想法,能顺从圣意把事情做好,而薛白则有太多错误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以为是地认为社稷如何如何会更好。
从王忠嗣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薛白因为同情王忠嗣,而忽略了一个功高盖主、跋扈不驯,还过份亲近储君的将领对家国社稷带来的威胁。
当然,薛白还年轻,需要锤炼。只能说擢拔他为中书舍人,有些太快了,拔苗助长。虽说是表彰其在南诏之战中的功绩,但也该到了敲打敲打的时候。
于是等杨国忠前来觐见,李隆基便先抛出此事,做为谈论大事之前的一道开胃小菜。
“臣亦认为,薛白骤得高位,太过跋扈了,确该磨砺。”
杨国忠当即领会了圣人的心意,琢磨着,该如何把薛白贬一贬。
可仔细一想,却暂时不好寻由头,朝廷对外称王忠嗣是病逝,薛白的欺君之罪便不好宣诸明面,而其人虽看起来浑身是把柄,真要对付起来,却是既无贪墨也无怠政。
更何况,眼下对付安禄山要紧。
杨国忠遂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薛白才从南诏归来不久,还请容臣寻一个恰当的阙额。”
“杨卿看着办,莫忘了。”李隆基心思并不在此事上,想着河北之事,微微蹙眉,“孙孝哲与太子的冲突,想必你已听闻了。”
“臣听闻了。”
“你是宰相,以为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干脆利落地道:“臣请斩吉温、孙孝哲!”
这是元载的建议,不必给出理由,因为这本就是不太方便说出口之事,只需摆出了坚决的态度,迫使圣人下定决心。一旦处决了吉温、孙孝哲,难题就会被推到安禄山头上,杨国忠就能掌握主动权。
前提是,务必扛住圣人的压力,得让圣人感受到朝臣对安禄山一系的强烈不满。
然而,李隆基已目光深邃地盯住了杨国忠,迫使杨国忠低下了头。
“斩吉温、孙孝哲容易。可朕问你,安禄山遣使回京献俘,人却被斩了,后续如何安抚?”
“臣以为……安禄山纵容、乃至于授意部属行凶,朝廷该遣使问罪,罢其范阳、平卢节使度。”
杨国忠语气微有些颤抖,显得底气不足。
“何人可代?”
“臣有两个人选,一是哥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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