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而关于这个问题,薛白赶到暗赌坊之时,曾与王准说过一句话——
“东宫死士藏于王家别宅,但我不怀疑王家。我只怀疑吉温,他今夜太可疑了。”
这是薛白对王家的示好。
吉温的宣阳坊别宅在这一夜里死了人,必定是窝藏了东宫死士。
因此旁人一退下,王鉷立即向李林甫跪倒,道:“右相明鉴,我兄弟愚笨,是被吉温利用了!”
***
李林甫则是真心怀疑吉温。
右相府必有一个人通风报信帮助东宫死士逃脱,这个人悉知搜捕计划,吉温、薛白都非常可疑。
但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薛白根本就没有动机,一个被东宫活埋过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东宫蓄养的豺狼虎豹奔走一整夜杀三十八人,为了什么?帮助东宫?
问几句话,并找到了关键的证据,果然得到了确认。
当然还有很多暂时还解释不清的疑点,比如东宫为何杀吉祥,是灭口还是吉祥撞见了吉温与东宫的秘密?比如吉温为何能相信东宫的许诺,彼此又是如何联络的?
堂堂右相却不必亲自推敲,他只要保证留下来的心腹都是忠心即可。
用的人都很忠心、对他没有威胁,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剩下的事情,安排人去查,总有清查之时。
***
吉温被拖过长廊。
他脑子里还在想为何右相不信他?
虽然他这件事情办得很糟糕,但他忠心啊。
镣铐加身,他才明白过来,因为薛白一开始就没理由帮东宫杀人,无官无职的稚儿,连身份都没,为何要……
等等,身份?
“我知道了!”
脑中灵光一闪,吉温回过头,兴奋地大喊起来。
“薛白,果然是你!我知道你为何杀我儿了,因你发现我使人……因你就是薛锈的儿子!我使人去查了,你杀人灭口、丧尽天良!”
他终于想通右相为何会判断错了,因为薛白的动机根本就与整件事无关!薛白的动机就是个巧合,这让一心扳倒太子的右相如何去猜?
“右相!你听到了吗?他是薛锈的儿子啊!你派人杀于蓝田驿的薛锈!”
太晚了。
若吉温最开始就抛出薛白的身世,提出薛白为了灭口而杀人,哪怕此事再离奇夸张、骇人听闻,李林甫倒有可能猜猜真假。
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吉温三次改口。在落罪之后又忽然提出这理由,已是谁都不信了。
薛白回过头,看向吉温,竟是笑了笑,坦然问道:“薛锈是谁?”
“你是逆贼之子!逆贼之子!”
“哦?”
“希奭,你听我说,我派辛十二去查薛白,因此辛十二才死了……”
薛白早有腹稿,正要应话。
“呜!”
罗希奭却忽然伸手捏住吉温的脸颊,使其说不出话来。
他手指极为有力,如同一把铁钳。
“不用理会。”罗希奭看向薛白,点了点头,道:“我能不了解鸡舌瘟?一旦说了‘查’字,必是假的无疑,死前拉你垫背,见多了。”
“多谢罗御史提点。”
“无妨,往后互相关照。”
罗希奭温和一笑。
但等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在消散,冷冷扫视了吉温一眼,道:“莫扰了相府的清静,到了京兆府大牢再好好招供不迟。”
“呜!”
吉温先是大怒,怒罗希奭居然翻脸不认人。
罗钳吉网,罗钳吉网啊!
其后,一对上眼神,他却是莫名地惊恐万分。
往日只觉彼此交情甚笃,此时,吉网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罗钳的可怕……
第47章 船票
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你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伱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李林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须知,李林甫登上高位的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李林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李林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你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個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言,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个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李林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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