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冯神威侍候着高力士歇下,正要离开,忽看到了案上的瓷镇纸,想起一桩差事。
再细下一看,高力士已睡熟,屋中也无旁人,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俯身下去,从床下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果然见到了一方盘螭铜镇纸。
冯神威有些不解,将匣子放好,默默离开了。
他转回自己在宫中的歇脚之处,立即便有小宦官赶过来,禀道:“百孙院的家令来了,想见高将军。”
“阿爷才歇下,若非要紧之事,让他过来与我说吧。”冯神威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应道。
他在诸宦官之中属于不太进取的一个,反正官职已经不低了,进项又多。
很快,那百孙院的家令进来,道:“见过冯将军,奴婢今日来是想禀报一下棣王、寿王丧礼的进程。”
“说吧。”
冯神威将周围人都支出去。
那家令于是说了一会,末了,道:“还有一件事,建宁王想感谢将军没把那个小宫娥送到别处去。”
“小事一桩罢了。”冯神威道。
他与建宁王李倓的关系不错,因李倓的生母以前也是宫人,曾帮过他。这几年,李倓渐渐长大成人,不仅才干人品让他很喜欢,而且为人处事也很周到,彼此有颇深的情份在。
“建宁王说,六月初三将军若要回渭水祭祖,他想出城送送将军。”
“不敢劳烦建宁王,难为建宁王还记得老奴这点私事,足矣。”冯神威脸上显出了笑意,问道:“可还有旁的事?”
“倒也有,但不勉强,建宁王与薛白年纪相仿,想与之交个朋友,但不知是否不妥,让奴婢来问问将军的意思。”
冯神威这才打起精神来,手摸着下巴想了想,想到了王忠嗣给薛白求情一事。
此事他还未与圣人说,因为圣人还没问。
圣人有时会绕过高将军问他一些事情,他从来都是据实禀报的。
这里面还有一段隐情,冯神威小时候受过另一个大宦官杨思勖的恩惠。杨思勖比高力士资历更深、功劳更大,他参与了唐元政变,先后平定了安南、岭南之乱,一生沙场征战,立下赫赫战功,乃宦官中武功最盛者。
开元中,杨思勖便暗中让冯神威拜在高力士膝下为养子,也没有太多别的吩咐,只说“等我走了,圣人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到了开元二十八年,八十七岁的杨思勖病逝,冯神威一直记着他的嘱咐。
好在,高力士也少有瞒着圣人的事情,偶有疏忽也都无关紧要,冯神威每次秘报圣人都不觉得为难。
这次高力士想保薛白,算是有些私心,不过薛白毕竟只是个七品小官,问题不算大……
“将军?”
冯神威回过神来,道:“我知道建宁王想的是哪件事,交友不急在一时,可再等几天看看。”
也许是因为李倓猜到了冯神威的问答,那家令又问道:“那若是建宁王想要施恩于薛白呢?”
冯神威无非是等着看圣人对薛白有个处置,若一定要他判断,薛白应该是无妨的。
目前看来,又不是真犯了什么大事……
***
李隆基到了杨玉环宫中,隐隐听到了她在唱歌。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这曲调古怪的歌,李隆基其实已听吴怀实哼过几句,也琢磨了许久,已琢磨透了它的曲调与唱法。
虽然他并不太喜欢这首歌,但为彰天子气度,还是走到了五弦琴前,伸手拨弄起来。
他极擅音律,哪怕只听过几句,也能配合着杨玉环的歌声,弹出相和的曲。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唱到此处,杨玉环忽停了,挽着彩练迎了出来,笑问道:“三郎如何会弹这新曲?”
李隆基收手,整理着袖子,淡淡一笑,道:“并非多雅致的曲,何难啊?”
“因薛白与念奴只写了词曲,初见雏形,若能得圣人亲自改一改,才能称得上好。”
前阵子,李隆基听了吴怀实的告状,心情十分阴郁。当时他才意识到,薛白样样都比他年轻时候要出色一些,连在薛白最差劲的音律,也能随手就写出这样的曲词来。
好在,高力士说的对,薛白出身卑贱,李隆基的嫉妒感就消了一部分。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往往不容易嫉妒他的女人所拥有的美貌,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一个主人不容易嫉妒一个物件很好用。贱奴其实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
此时再听杨玉环一说,他再次确定了,薛白在音律上还是远远不及他的。
但心里还有一根刺没有拔掉……
“薛白这词曲,朕却是不太懂啊。”
“妾身知三郎在说什么。”杨玉环忽冷哼了一声,竟是毫不忌讳直说,道:“怕不是有人在三郎面前说些风言风雨。”
“朕自是不信的,已处死了吴怀实。”
“虽说是义弟,我视薛白为亲兄弟,可对天起誓。”
杨玉环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李隆基自是看得明白,终于摆手朗笑道:“那些荒谬之言,朕从未信过。”
“真的?”
“千真万确,方才太真只唱了半首。”李隆基拈弦道:“再唱,此曲,朕还未听全过呢。”
杨玉环再次起舞,却是从头再唱了一遍。
这次,李隆基弹曲也是愈发熟练,终于能体会到这曲调的独特之处。
待到唱到后半段,却听杨玉环唱腔一变,陡然转成悲婉的戏腔。
“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
这一转调,出乎李隆基的意外,他稍有些措手不及,但因这歌曲已十分成熟,他闭上眼,不去深思,竟是仅凭感受便将后面的曲调弹了出来。
一瞬间,他已沉醉于音乐带来的酣畅淋漓之中。
接着,杨玉环一边给他斟了杯酒,一边唱了最后一句。
“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
***
京兆府。
一个宦官趋步赶到薛白面前,展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薛郎,委屈你配合查案,你可以回府了。”
“多谢内官。”
薛白曾几次在宫中见过眼前这个宦官,但此前并没有机会交谈,宫中内侍他也不能一个个打听名字,遂问道:“我看内官十分眼熟,但不知?”
“张韬光,官任内侍省内侍伯。”
这官不算高,张韬光在薛白面前颇为恭谨,回了一礼,小声道:“这次贵妃回宫,国舅也不少交代我进言。”
“原来是自己人。”薛白也捧场,如此应了。
张韬光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灿烂起来,连连点头。
紧接着,薛白又问道:“但不知,我的官职?”
张韬光一愣,赔笑着道:“朝堂之事,我亦不知。但薛郎才华横溢,必能一展其才。”
“借内官吉言了。”
薛白彬彬有礼地应着,面上半分不显,但心里却在想,杨玉环说的,偶尔见到有绕过高力士向圣人单独禀奏的宦官,张韬光也算一个。
当然,有时候禀奏的可能只是唾壶满了之类的小事。
所谓“韬光养晦”,张韬光这名字看起来就很像是暗探。
总之不能被这些人发现他冒充成了皇孙李倩。
……
宣阳坊,薛宅。
“郎君回来了!”
有婢女大喊着,提着裙子向后院跑去。
薛白则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看着自己的宅院,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因宅院中多了很多的仆婢,以及各种奢侈的物件,不像是薛宅,倒像是虢国夫人府。
待前方一众美人迎出来,颜嫣、青岚、杨玉瑶、念奴、明珠……环肥燕瘦,如百花齐放,薛白看得只觉头大。
难得的是,杨玉瑶显得十分疼爱颜嫣,允她以主母的身份跑上前先迎薛白。
“夫君。”
万福一礼之后,颜嫣等与薛白近了,小声道:“又惹完祸,全身而退了?”
“担心吗?”
“我可不担心,没嫁你之前早就习惯了。”
薛白小声问道:“你呢?与阿姐相处得不错?”
“那当然。”颜嫣理所当然道。
当着众人,夫妻俩也只匆匆打趣了这几句,之后众人进了堂,只见堂上摆着许多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各种名贵药材。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你回来前,我们正在看这些藏品里,有哪些可以给颜嫣调理身子的。”杨玉瑶道,“放心,不会乱用,回头再请些御医来。”
薛白也不与她客气,道:“多谢阿姐。”
杨玉瑶莞尔道:“不急着谢,待颜嫣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了再谢我不迟。”
薛白微微错愕,目光看去,杨玉瑶正颇宠溺地对颜嫣笑了笑,像是在说,身为正妻得有嫡长子才能服众,她是支持她的。
他却知颜嫣年岁还小,且身子骨不是一时半会能调养好的,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另外,只盼杨玉瑶这次跑来借住,莫带坏了薛宅的风气……
谁知当晚,薛宅的风气就被败坏了。
上半夜,众人还一起在院子里纳凉,欢声笑语,薛白、颜嫣都以“阿姐”相呼杨玉瑶。
到了下半夜,因薛白与杨玉瑶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聊,遂抵足而眠,彻夜相谈。
“……”
“世人本就非议你我,如今你又暂住于我家中,只怕更免不了有人嚼舌根了。”
“你现在才说?”杨玉瑶嗔了一句,“此事我替你想过了,等你与颜嫣生了孩子,我们的风言风语自然也就消了。”
“她年幼体弱,不急在一时。”
两人说了一会儿家事,话题才渐渐转到正事上来。
“瑶娘可知,火是如何起的?”
“李齐物那宅子里起的火。”杨玉瑶随口应道,“谁知是怎起的火。”
薛白侧过头,借着屋中微弱的烛光看向杨玉瑶。
只见她脸颊上的潮红还未褪,头发散乱着,眼神喜悦中带着疲惫。
他仔细盯了一会,甚至都看到她的羞意了,也没见她有闪躲。
“不是瑶娘放的火?”
杨玉瑶听得有趣,笑问道:“为何是我?”
“眼看圣人迟迟不接贵妃回宫,你便为她解围。”薛白道:“放火烧了自己的宅院,你有这样的魄力。”
“这般一说……那就当是我放的。”杨玉瑶拿脚在薛白小腿上一勾,脸色反而得意起来,“我心狠手辣,你可怕了我?”
“李齐物宅中有人在住吗?”
“好像是他举荐的一个官员,原是他的门客,暂居在他宅中,姓崔。”
此事,似乎真不是有人要杀杨玉环,薛白遂放心了些许……
***
此后几日,薛白反正丢了官职,无非是在家中陪陪妻妾家人,也不忘准备给贵妃寿辰要送的贺礼。
就是请一些工匠来敲敲打打,制作些道具。
颜嫣对他在做什么很好奇,能跟在他身后一整天,看那些单调木活怎么都看不厌。
“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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