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稍等了一会,薛白终于推门而入。
李腾空正坐在那,手里拿着一个小卷轴看着,上面是她今日要谈话的要点。
听得动静,她连忙把它收进袖子,摆出笃定自若的表情。
“你我相见,不宜引人注目,我便出此下策。”李腾空道:“不介意吧?”
“很聪明。”
“你是故意夸我一句,显得你更厉害吗?”
薛白笑道:“不必这般紧张,虽说是谈事情,不影响我们是朋友。”
李腾空示意皎奴与眠儿出去,问道:“你是轻易就抱朋友的人?”
“嗯。”
薛白难得见她显出有攻击力的模样,仔细端详了她一眼,却见她的锐气已经收了回去,像是一只白色的小猫抬起爪子喵了一声就作罢。
“我阿爷答应你的条件了,他打算把安禄山调回长安。”
“那很顺利?”
“你不必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李腾空正色道:“此事,我会尽力做成。”
她拿起案上两封信,递给薛白。
其中一封是李林甫写的,称陈希烈任门下侍中以来,毫无建言,他有意荐安禄山接替,以全其“出将入相”之功业云云。
薛白更感兴趣的是安禄山的回信,打开来,只见安禄山措辞谦卑,对李林甫表达了万分的感激,称一定平定契丹、奚,以不辜负右相厚待,又说自己愿听从朝廷安排,不论是何官职都接受。
“你阿爷信安禄山这套说辞吗?”
“不信。”李腾空道:“可此事表明他答应了你的条件。”
“这种口头答应不作数的。”薛白道:“除非他正式上书。”
李腾空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指在袖中轻轻捏着她的小卷轴,想了想,道:“我阿爷想要知道,他一旦上书,你便会出手保他的相位吗?”
“我需要看到更多的,他与安禄山翻脸的决心。”
“还有一个问题。”李腾空犹豫了片刻,道:“你不会是……趁着我阿爷与张垍争相位,故意拖延,扶植别的势力吧?”
薛白闻言惊讶,再次打量了她一眼。
她还太年轻,脸颊上的皮肤细腻,眼睛干净,因还从未经过世俗的沾染。所以,从她说代右相府来谈,他一直有些小瞧她,不认为一个小女子能影响什么。
直到此时,他的心思第一次被人揭穿。毕竟,连张垍、陈希烈、杨国忠等人都没意识到他的真实目的。
朝堂风起云涌之间,他其实是在偷偷经营自己的小势力,想着把颜真卿、王维推进中枢,拉拢元载、严武等等出色的后进之辈。
“是你阿爷让你问的?”薛白不动声色道。
“我只是奇怪,以你的性子,既不会信我阿爷,也不该信任张垍,更何谈杨国忠了。”李腾空道:“你可是敢言直谏,把圣人也得罪了。”
“你阿爷能支持庆王吗?”
薛白想到,李腾空说的是“别的势力”,遂以李琮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庆王?”
李腾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俯身过来,她手指纤细,白晳中透着些红酥感。
薛白遂俯身过去。
“我阿爷想扶持的是皇二十一子,盛王李琦。”李腾空小声道:“圣人追赠武惠妃为皇后,那盛王实则是圣人的嫡子。另外,盛王妃乃是武敬一之女。”
薛白知道李林甫的风流往事,想必这武敬一与武凤娘大概也是族兄妹之类。
“盛王也好、庆王也罢,你阿爷其实并不在意,毕竟这些年,只听他说要易储,却从未说过要易成谁。”
“要我阿爷扶持庆王,这可又是一个大条件。”
“若他愿意与庆王见一面,我便出手保他。”
李腾空问道:“如何相见?”
“在我成亲当日,庆王当会来。”薛白道:“恭迎右相便是。”
李腾空听了,低下头捧着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她还在故作镇定,淡淡道:“那我便以茶代酒,先祝你新婚大吉了……”
***
过了两日,韦芸接过薛白递来的宾客名单扫了一眼,不由惊讶。
“这可是满朝公卿都要来?”
“是。”
“你的宅院可摆得下?”
“宣阳坊的几个邻居都说可以帮忙摆酒宴。”薛白道:“有恩国公主府、信成公主府、虢国夫人府、杨国忠府、高仙芝府。”
韦芸反而担心起来,问道:“是否太过张扬了。”
薛白为安她的心,不提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声望,道:“学生毕竟有些诗名,盛情难却。”
“好吧。”
韦芸放下名单,犹豫着,问道:“对了,近来听说了些风言风语……”
薛白登时紧张,想到了杨玉瑶提醒自己的,婚期将近,务必洁身自好。但他与李腾空见面隐秘,彼此也是清白,想必还是与杨玉瑶之间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正思忖着如何解释,便听得韦芸后面的话。
“你老师……他近来归家身上都带着异香,显然与女子往来,却与我说是公务,具体的不肯说,你可知晓?”
“这……”
薛白一听便知是如何回事。
颜真卿必然是与苏毗国的哪位当权者在接洽了,此事虽然哥舒翰、张垍都不介意与他谈,但实则也就这寥寥几人知道,极为隐秘。
“老师确实有公务。”
“是何公务须每日与女子打交道?”
“师娘只须信任老师,此事学生也不知具体详情。”
“……”
颜宅的庭院那边,颜嫣正一身男装打扮,带着颜頵假装路过,其实是在成亲前这种不宜见面的时节见薛白一面。
“你看他,呆头呆脑的。”颜嫣远远看着薛白出来,不由嘀咕了一句。
颜頵挠了挠头,奇道:“阿兄多玉树临风啊,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呆的。”
“因为你比他更呆。”
姐弟二人正在拌嘴,便见薛白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还小小声地唱了两句出来。
颜頵颇懂音律,不由惊道:“阿兄唱歌调子好奇怪,无怪乎坊间都在传你是‘薛白嗓’……”
话音未了,颜嫣已一把将颜頵拉住,道:“坊间都说阿兄嗓音独特呢。”
“可方才那调子。”
“住口吧。”
颜嫣喝止了弟弟,自己却也是对薛白方才的唱词感兴趣的,道:“阿兄方才唱的词虽平白,却琅琅上口呢,何不写下来,便当练练字。”
“就是大白话,不是甚诗词。”
薛白其实还在想着颜真卿与苏毗使者联络之事,倒没留意到自己因一些联想,随口唱了两句。
颜頵不由好奇,问道:“阿姐,你听清阿兄唱什么了?”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颜嫣于是清唱了一句。
她不像念奴那样擅于唱歌,但声音好听,那声音像是能从薛白耳朵钻进他心里,拿羽毛轻轻挠他的心脏,偏还带着些调皮之意。
恰此时,颜宅的仆妇又赶过来了,匆匆把薛白领出去,不让他们在成亲前相见,免得传出去坏了颜家的名声。
颜嫣送别薛白,眼里还带着取笑之意,分明是笑他唱歌是个大白嗓。
可等她回到闺房,将今日听到的歌唱了一遍,却是在那两句后面还能继续唱起来。
她今日听到的可有好几句。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
距婚期尚有十余日,薛白每日上午还是到御史台视事。
御史职责有纠、察、弹、推四项,相当于长安城发生的诸事都有权力过问一嘴,其实还是忙的。但天宝年间的氛围下,多也只能忙些小事,真正的大事,还得由那几个兼着数十个官职的人物作主。
以前薛白在秘书省任校书郎,给秘府图书修改错字,如今他在御史台当御史,每日的一个工作职责就是检查秘书省的校书郎有没有完成错字的修改。
有趣的是,如今有几位校书郎正是薛白的同年,李栖筠、刘长卿、李嘉祐……
一起中进士两年,当年众人之中最少年的薛白终于是与他们拉开了差距,换言之,他已经有一点点资格,把他们拉拢为党羽,并成为领头的那个。
说好了是来巡视校书郎做事,但诸同年聚在一起,免不了喝上一杯,末了,众人都表态拭目以待看薛白扳倒李林甫,使天下人扬眉吐气。
待回了御史台,才在官廨坐定,杨国忠便大笑着领了一人过来。
“哈哈哈,阿白,看谁回来了。”
薛白虽不出所料,还是故意显出喜色,笑道:“公辅兄。”
元载三步赶到薛白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薛郎美言,调我回朝。”
“是公辅兄有才华,并非我的功劳。”
昔日杨銛门下的几个核心难得再聚在一起,其实已经是物是人非了,薛白与杨国忠貌合神离,元载跌得最惨,如今只能仰二人鼻息。
这种时候,元载其实生怕他们二人逼他做出表态,好在,薛白与杨国忠谈论国事,都是以大局为重。
“公辅回来得正好。”杨国忠道,“征讨南诏在即,朝廷正要筹措钱粮,公辅正擅长此事,我有意举荐你为骤迁检校度支员外郎,如何?”
所谓“检校”,就是元载官阶不够,以官派他办理度支员外郎之事。即便如此,这也是个肥差,且非常容易立功。
元载心中大喜,但还是向薛白看了一眼。
薛白点了点头,道:“有了公辅兄担此重担,想必钱粮军费能顺利许多,但还望你爱惜民力。”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国忠这个太府少卿带着元载来见宰相,听宰相对他举荐官员的建议,谁能听出薛白只是一个殿中侍御史。
实则是杨国忠与张垍的私交并不好,虽然见风使舵地倒向张垍,无非因得了好处。他并不愿将事事禀报张垍,因此带元载过来,让薛白去与张垍说。
此为杨国舅送礼的妙招之一,叫“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时大家都是杨党,都是兄弟朋友,待元载告辞,杨国忠继续堆出一脸笑意,便开始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与殿中侍御史说话了。
“这御史台殿院,院使还是罗希奭啊。”
薛白听弦而知雅意,笑了笑。
杨国忠虽说是御史台的官长,但实际上却被三院的院使架空了权力,如今李林甫有了罢相之势,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收回权力。
此事,两人倒是有共同利益。
除掉罗希奭,首先是伸张正义,其次,极为有利于薛白提升声望、资历,对李林甫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哪怕薛白正暗中与李腾空在谈判,却并不影响他打击李林甫的势力,相反,这还是一种敲打、震慑。
不得不说,杨国忠在争权夺势上真的进步了很多,如今已经非常善于因势利导了。
这条官途大道之上,就没一个人懈怠,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
“罗希奭,是御史台的前辈了。”薛白道。
杨国忠道:“罗希奭有一个舅舅名叫张博济,乃是李林甫的女婿,这甥舅二人年纪差不多大,从小关系就好。不像你与安禄山,一老一少。”
“故而,罗希奭是哥奴的心腹。”
“除掉他,则李林甫将彻底失去威望。”杨国忠笑问道:“阿白可敢弹劾罗希奭?”
“但不知有何罪名?”
杨国忠道:“阿兄我是个愚笨的,因此才来找阿白。”
“好吧,那此事我便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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